5630-单腿站立-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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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的与实际看到的、主观认定的与实际发生的之间有种极端的不匹配、不协调。这让我一时头晕目眩、困惑不已,感觉自己被幻觉深深地欺骗了、迷惑了,而对这种幻觉,自己却一无所知。
“护士,”我声音颤抖着说,“可否帮我把腿移回来?我这样平躺着,不太容易移动它。”
“当然可以,萨克斯医生——早该把腿移回去了。它快掉到边缘了——你只顾说话了。”
我等着护士帮我,但她没有动静,这让我感到吃惊,她只是弯下腰,站起身,然后向房门走去。
“苏露护士!”我大叫——这回轮到她诧异了。“怎么回事?我还在等你把腿移回来呢?”
她转过身,惊愕地瞪着杏眼。
“萨克斯医生,你是在开玩笑吧!我已经帮你移好了呀!”
一时间,我惊慌失措,抓住吊架,坐了起来。她确实没说错——她已经把腿移回来了!她已经把腿移回来了,而我却没有知觉!到底怎么回事?
“苏露护士,”我冷静地抑制着情绪。“对不起,我太激动了。可以请你帮个忙吗?我现在坐起来了,可以看清楚了,你能否抓住我的脚踝使劲摇动我的石膏夹板——随便摇?”
我仔细地近距离盯着看,她举起、放下、左右摇动。我可以看见这些动作,却丝毫没有知觉。我全神贯注地看着她拿着脚,不停地上下左右轻轻晃动。
“苏露护士,现在请动作大一些。”
因为腿很沉、很笨重又松软,她很费力地举起腿,向右弯曲着,移到左边,然后,再移到右边。我可以看到这所有的动作,但完全没有知觉。
“苏露护士,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请你最后再做一次。”我的声音变得平静坦荡,语调理性冷静,竭力掩盖着内心极端的恐惧和将要面临的深渊。我闭上眼睛,请她再次晃动我的腿,像刚才一样,先动作轻些,如果我没出声,就动作大些。这样再看看!如果你在一个人的注视下摇晃他的胳膊,他可能很难察觉,因为视觉和触觉非常自然地融合了,你不习惯把它们区分开来。但若他闭上眼睛,便会轻易地觉察出最细微的触动——哪怕是小于一毫米的晃动。这曾被称为“肌肉感觉”。后来,谢灵顿做了深入研究,把它重新命名为“本体感觉”——这是一种依附于肌肉、关节、筋腱的脉冲感觉。这种感觉因为没有明显的知觉而通常被忽略,这就是重要的“第六感觉”,这一感觉让身体的自我意识性增强,以便准确地、自动地、瞬间地判断身体移动的方位和动作、它们之间的关系以及它们在空间的连续性。以前,人们曾称之为“运动感觉”,或者叫“动感”。“人类本体知觉”这个叫法虽然听起来有些晦涩,但似乎更确切些,因为它隐含着“本体”这样的意思,表明身体本身的自知和“所属”。我们可以说一个人“拥有”或“支配”自己的身体——至少是四肢和可移动的部分——因为身体可以通过肌肉、关节、肌腱
的不停运动获得信息,一个人拥有自己、感知自己,因为身体通过这种第六感觉获得自知,并一直证实自己。我在想:如果能正确地理解“本体感觉”,可以避免笛卡尔以来多少荒谬的哲学二元论啊!当伟大的莱布尼茨说到调解身体与心灵的“细微的感知能力”时,他的脑子里或许掠过这种感觉,虽然……
“萨克斯医生!”苏露护士不耐烦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以为你睡着了呢!我的胳膊都累疼了,你一直一声不吭的。我拿着你这么沉重的夹板腿,上下左右地晃个不停。你可别告诉我你没有知觉!”
“苏露护士,”我严肃地说,“我丝毫没有知觉。实际上,我还以为你没开始呢!”
苏露护士确实很卖力地帮了我,现在,她困惑不解地摇着头走开了。我猜,她一定会皱起光滑的额头,在想:“早上,他看起来还很愉快、很正常、很清醒,但现在他的表现却如此怪异。”如果她从玻璃门外看到我的举动一定会更加不解,如果她了解到我的所思、我的经历、我的感受,一定会愈加困惑。“怪异”,她一定觉得这个词太轻了。的确,她的词汇中,我的词汇中,任何词汇中,都很难找到一个词准确表达我正在经历的难以想像的感受。
她一走开,我也没有胃口吃午饭了,便开始敏锐地、惊恐地、狂热地关注着自己的腿。
那一刻,我不再了解它了。那一刻,像是第一次意外的相见,我完全不认识自己的腿了。它完全是陌生的、不像是我自己的,我完全不熟悉自己的腿了,盯着它看,却认不出它了。我们每个人都有过突然瞬间的“从未见过的情境错觉”。他们出现时非常奇怪,但很快消失,之后,便重新回到我们熟知的世界。但我这次的感觉并没有立即消失,相反,它越来越深刻,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怪异。
我越盯着那只白色石膏筒看,越是觉得它陌生、无法理解。我感觉不到它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它似乎与我毫无瓜葛,完全不是我的,然而,它却附属在我身上,与我相粘着。
我自言自语道,一定是因为石膏夹板,这么笨重,让人失去了知觉——真是奇怪,只是在此刻石膏夹板才搞得我心神不安。我是上星期六在奥达医院装上夹板的,为什么到这个星期四才觉得它陌生奇怪、荒唐可笑,与我毫不相关似的?在奥达医院刚装上时,我并没有这样的感觉。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觉得它不仅保护我,让我舒服,而且还像个友善、周到、温暖、可以让我的伤腿暂时安住的可爱舒适的小房间。可眼下,它一点儿也不显得友善、周到和温暖了,我也想不出它曾经的功劳了。当然,它也并不显得龌龊、不友善或是敌意。它什么都不像,完全没有质量。
它不再像个“家”了。我想像不出什么东西可以住在里面,更别说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了。我感觉它要么满满的,要么空空的,但不管如何,它本质上却是空洞无物的。我看着夹板上端自己毫无血色的肉身,把手伸进去,夹板的空间很大,我可以把两只手都伸进去。这种感觉真是无法想像的恐怖奇怪。
昨天,我把手伸进去触摸四头肌时,我感到惊恐,它软软的、肉肉的,像无生命的果冻或奶酪一样。但那与我现在的感觉相比已是小巫见大巫了。昨天,我摸着它,至少觉得在摸着什么东西——一件意想不到的、不自然的、无生命的东西,但至少还有物体的感觉。然而,今天,实在是不可思议,我什么都触摸不到似的。我手指下的肉体不像肉体,它不像任何物质,真的什么都不像。我越看着、摸着,越是感觉不到它,越是觉得它变得虚空、没有活力、毫不真实,不像我的一部分,完全不像我身体的一部分,什么都不像。可它也没有“走”到别处去,它完全没有了位置!
《单腿站立》第一部分第二章 成为病人(七)
凡不属于身体的,便不属于宇宙……因为宇宙包含万事万物。凡不属于身体的,便是虚无、便无处可寻。
霍布斯(英国政治思想家)
我丢失了什么——这一点确凿无误。我好像丢失了腿——但这听起来荒唐,因为腿冠冕堂皇地就在夹板里,这是事实。有什么可质疑的?但确实有疑问。对是否拥有或支配腿这个问题,我感到彻底疑惑、完全没有信心。
闭上眼睛,我感觉不到腿的位置,感觉不到它是在这儿还是在那儿,完全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对一个不存在的东西,你能有什么感觉?如何定位?的确,它像是“本体感觉”上的严重病症,侥幸被发现暴露出来,虽然苏露护士和我认真地作了检查,但这于事无补。我受伤的腿手术后已经出现了严重的问题:严重的萎缩、张力缺失、瘫痪,还有更严重的问题。入睡前,我的思维也突然出现明显的智障,想不出或记不清怎样才能产生肌肉运动。从这点上说明我的思维神经已经有点怪异了,之后,随着感知、触觉上的故障出现,紧接着出现一种完全的、绝对的、真实的故障。就在那时,腿突然呈现怪异的特征——或更确切冷静地说——是失去了所有的特质,变成了一个陌生的,不可想像的东西,我看着它、摸着它,却没有任何知觉,感觉不到它与自己的关联。看着它、摸着它时,只觉得:我不认识你,你不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不认识这个东西,它什么都不是。我的腿丢失了——我反复想到这几个字——我的腿丢失了。它消失了,不见了,从身体上被切除掉了。我被截肢了,但又不是普通的被截肢者。因为客观上、表面上,腿还在那儿,但主观上、本质上,它已经消亡了。因此,可以说我是个“本质上”的被截肢者。从神经学,或神经心理学上来看,这是个突显的事实。我丢失了腿的内在影像或代表。神经学家会说,在大脑中,腿的这部分“身体影像”被擦掉了。我的部分“内部影像”消失了。我也可以使用与神经学很有相关性的“自我心理学”的术语。我可以说自己的腿作为“内在物体”一种象征性的、感知上的无意识影像已经消失了。我似乎需要这两类术语,因为本质的消亡涉及到“影像的”和“存在的”两个方面。因此,一方面,存在严重的感知缺失,因而失去了对腿部的所有知觉。另一方面,又存在严重的交感神经缺失,因而也失去了对腿的诸多感情。这两种情形都隐含在前面用过的术语中——我自身的、具有生命力的、心爱的真实感被一种无生命的、无机的、陌生的解体感所代替。
是什么引发这种巨大的灾难性的变化,引发这种完全失去感知和感情、失去神经影像的残障?一个被遗忘了许久的记忆追溯到我刚到神经科病房做学生或“学徒”的时期。一位护士困惑不解地在电话里给我讲了件非常奇怪的事。他们有个新来的病人,一个年轻人,那天上午刚入院的,他一整天都挺好的,很“正常”,但几分钟之前,他打了个盹,醒来后,便显得激动怪异——“完全不像他自己了”。他不知怎的从床上掉了下来,坐在地板上,大声叫嚷着,不愿回到床上。问我能否过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我到的时候,发现那位病人正躺在床边的地板上,盯着自己的腿。他的表情充满愤怒、惊恐、困惑和滑稽——最重要的是困惑,带着惶恐。我问他是否想回到床上去,或是否需要帮助,他似乎对此建议感到很不自在,他摇摇头。我蹲在他旁边,了解他的病历。他说那天早上,他入院做几项检查。他自己倒没有感觉不好,但神经科专家说他的左腿“懒散”——他们就是用了这个词——建议他应该入院检查。他一整天都感觉不错,傍晚时睡着了,醒来时,在床上翻身,感觉不对劲了。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在床上发现了“某个人的腿”——一条从别人身上拆下来的腿,一件可怕的东西。开始时,他惊呆了,感到既惊愕又恶心,他从未经历甚至想像过这样不可思议的事。他极其小心地触摸着那条腿,外观上与自己的腿没什么两样,但感觉奇怪、冰冷。猛然间,他脑子一震,“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这只不过是个笑话!
一个非常怪异、不合时宜但非常经典的笑话。今天是新年前夜,大家都在狂欢庆祝。工作人员有一半都喝醉了,大家说着俏皮话,吃着薄脆饼,一派狂欢作乐的景象。很显然是有位护士不知哪来的幽默感,偷偷溜进解剖房里,拿出了一条腿,趁他睡着的时候,放进他的被子下面。想到这,他放松地喘了口气,但也觉得笑话归笑话,这也太过分了些,于是,想把它扔下床去。然而,这么做时,他突然间惶恐得全身发抖,面无人色,完全失去了正常的神态——当他把那条腿扔到床下时,不知怎的,他自己也随之掉到了床下——这条腿是连着他的!
“你看!”他喊着,脸上流露出厌恶的表情,“你见过这么令人毛骨悚然、这么可怕的东西吗?我以为尸体就是死亡,但这比死亡更让人难以忍受,它简直像鬼怪一样——粘在我身上!”他用两只手非常用劲地抓着,想把它从身体上撕开,撕不开,就暴怒地猛击。
“放松!”我说,“平静些!别担心!可不能那样用拳猛击那条腿。”
“为什么不?!”他烦躁地质问。
“因为那是你的腿,”我回答说,“你不知道这是自己的腿吗?”
他用一种麻木、疑惑、恐惧、调侃又有点讽刺的眼神凝视着我。“医生!”他说,“你在骗我!你和护士是串通好的——你们不可以这么哄骗病人!”
“我没有骗你,”我说,“那确实是你自己的腿。”
他看出来我是绝对严肃的——一股恐惧的神色开始笼罩着他:“你说那是我的腿,医生?你不是说一个人连自己的腿都不认识吧?”
“当然了,”我回答说,“他应该认识自己的腿。我想像不出一个人怎么会感觉不到自己的腿。也许,你从头到尾都在说笑吧?”
“我从心底里向上帝发誓,我没有说笑……正常人一定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什么是他的或什么不是——但这条腿,这个东西,”——他又惊恐地战栗一下——“感觉不对劲,感觉不真实——感觉不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那它像什么?”我此刻也像他刚才一样感到迷乱。
“它像什么?”他慢慢地重复我的话,“我来告诉你它像什么。它什么都不像。那东西怎么可能属于我?我不知道那东西从哪儿来……”他的声音变弱了。整个人看起来极度恐惧和震惊。
“听着,”我说,“我知道你不太舒服。让我们帮你回到床上去。只是我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如果这个——这玩意儿——不是你的左腿,(在我们的谈话中,他有一次曾经用过“赝品”这个词,对别人使用“制造”一个“复制品”这样的表达表示惊奇。)那你的左腿在哪儿?”
他面色更加惨白——白得让我觉得他要晕厥。“我不知道,” 他说, “我真的不清楚。它失踪了。它丢了。再也找不着了……”
这件事曾让我深感不安——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心神不宁,可我竟把它忘了十五年多,尽管我称自己为神经学家,竟完全忘却了他,把他从自己的意识里面推出去,直到——直到我发现自己的情况与他当时的处境很相似(几乎毫不怀疑的),而且也像他一样,我也感到极度惊吓和困惑。很显然在一定程度上,我的症状和这个年轻病人完全一致——它们都被归结成一种“综合征”。
《单腿站立》第一部分第二章 成为病人(八)
①克莱佩林(Emil Kraepelin,1856…1928),德国精神病学家,被称为“西方精神病学之父”。——译注。这种综合征在上个世纪第一次由安东所描述,因此,有时被称为“安东综合征”,尽管安东只总结出它的小部分特征。更多的是由伟大的法国神经学家巴宾斯基描述出来的,他用“病感失认症”这个词来形容这类病人奇特的无感知特征。巴宾斯基曾多次对这种怪异甚至滑稽的特征做出了很经典的描述:这类病人的第一症状是中风,无法辨认自己身体的一边——觉得那是别人的,或是一个模型,或认为是笑话,所以,他们会在火车上指着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