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91-持不同性见者-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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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弄不明白了。很多人是借助电影来阅读小说的,电影把《情人》拍成了一个通俗的爱情故事,影象一般也只能表现到这个程度,而那些被遗漏,遮蔽或篡改,以至无法呈现的,依然在小说里,在杜拉斯的文字里,在它们原来所在的地方。最终,杜拉斯还是以她的小说,让全世界的读者都为之倾倒。荣誉和衰老结伴而来,因此,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写作和死亡一样,具有纯粹而神圣的终极价值。“写作,不是为了成名,而是为写作而死,若非如此,就没有必要写作了。”
没有故事,没有爱情,即使有,也不是人们想读的那种故事,也不是人们平常所经历的那种爱情。杜拉斯总是在唱反调,背离习惯,背离常识,她选择了一条非常危险的道路,以圣徒般的执着,疯狂地写,无止境地把自己放逐在文学这片神奇无垠的大陆。酗酒,失眠,病痛,构成了她的写作,也构成了她的生命。这样的时候,她可以无拘无束的选择,创造,对一切所谓的合理布局和陈规陋习嗤之以鼻,她的爱,激情,理想,渴望,彻底的放纵,都能够在这样的时刻绽放出无比耀眼的光芒。只有这样的小说才是最自由的创造,是诗,是对所有权威的弃绝,在杜拉斯看来,权威的,就意味着是男性的,因此,所有带有男性习气的写作,都不能称其为创造,而是抄袭。她并不想用一种极端去对反对另一种极端,用一种错误去掩盖另一种错误,她想用自己的文字,去恢复文学曾经带给我们的原初的体验和幸福,于是,她首先去爱自己,爱自己的欲望,爱自己的作品,极度的自恋,她和她的书产生了爱情,她为每一个绮丽的词汇和句子心醉神迷。有人抄录她的章节,甚至整章整页的引用也不著明出处,对此她并不在意,这反而强化了她所理解的爱,那种久违的原初的幸福在无声无息地延伸,这就是她的写作,赌徒式的选择,要么粉身碎骨,要么就让这种爱震撼人心,成为不朽。
其实,这是一场没有结局的豪赌,永不休止的劫难,杜拉斯倾其一生,都在追寻。暂时的成功,只带给她社交的繁忙,对此,她很快地厌倦了,她说再也不愿意去回答那些大学生的愚蠢的问题,她从人群中逃离,逃离喧闹和荣誉的浮光掠影,又开始了痛苦的跋涉,就象《直布罗陀海峡的水手》中的那个女人,她永远在寻找她的梦中情人,中途的短暂肤浅的艳事,只能使心中的目标更加明确。当然最最明确的还是虚妄和绝望,以及随之而来的体验性的死亡。她最迷恋的也是最致命的,正如酒精,使她发抖,抽搐,昏迷,直至昏迷五个月,奇迹般地醒来,又马上投入写作,她说,要么死,要么写作。
从一定意义上讲,杜拉斯是体验型的作家,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是一个潜在的体验型的作家。是体验,不是经历。很多时候,我们只是经历了一些事情,或者说是一些事件,按照时序,从外部向我们展开。比如男人和女人,他们认识,相爱,牵手,分手,每一个行动都有具体的位置,形成环环相扣的线性结构,前因后果板结成无可辩驳的事实。爱是一种事实,不爱了,也是一种事实。可是,这并不能抹灭爱情本身,那些闪光的交会点,瞬间的惊愕,灵魂的哗变,这一切,都被我们诚实的身体,鲜活的感觉所见证。杜拉斯说,她没有撒谎,如果有,那也仅仅是一个词,甚至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副词,但她又说人们都以为那里有过什么人,其实什么人也没有,生命的历史并不存在,这是最常见的杜拉斯式的混乱,是语言魔镜折射出的刺眼的光芒,给我们造成了表面的错觉。在欲望,生命,灵魂面前,杜拉斯绝对没有撒谎,没有欺骗。但生命的历史,镶嵌在时间链条上的故事,日常的碎影,表象的泡沫,是杜拉斯不感兴趣的。包括凝聚成体系的观念,思想,被她的写作排斥在外。杜拉斯关注的是生命本身,和身体,欲望同在的,那团内心的黑影。
杜拉斯的全部写作都是关于男人和女人,仅仅是两个人,陌生人,突然地相遇,在堤岸,在酒吧,在旅店,在度假的森林,爱情正是以一种关系,一种纯粹的两个人的关系来定义的。没有铺陈排叙,没有来龙去脉,也就是说没有什么技巧,这是怎样的一种爱情,怎样的一种写作呢。作者,叙述者,人物,读者神奇地粘和在一起,在同一种情境里,体会清晨的露珠在叶尖上的第一次颤动,这就是杜拉斯天才般的技巧,她的敏感,她的直觉,她的细腻,都是无以伦比的。在爱情等待爱情来救援的地方,激情比地心的吸引力还要强大,此刻,理性和意志都显得束手无策。杜拉斯在《蓝眼睛黑头发》里,这样写到:
因为从你一走进酒吧,从你那时的状态,那种平静的忧伤——想必你还记得——看得出你想去死;而我呢,也想以这种戏剧性的外露的方式去死。我愿意和你一起去死。我对自己说:把我的身体和他的身体贴在一起,等待死亡。正如你或许会想到的那样,我受过的教育本该让我相信你是个流氓,我本该害怕你。可你在哭,我只看到这一点,于是我就留了了下来……
什么都可以厌弃,而灰烬一样残留的是人的欲望。欲望是生命的主题,也是杜拉斯写作的界限,它和性有关,在性不可能实现的情况下,欲望还在,就象这部小说里的男人和女人,他们只想死,在死亡的逼视下,他们还在陈述欲望,还有一种感人的魅力,关键是他们彼此是多么的相似,就象风对着风,树对着树,那种原初的战栗是在同一时刻降临的。杜拉斯把它比作史前初民的围猎,健壮的雄鹿走出了森林,踏入我们祖先的视野,尽管那片森林,那片土地,那些石器,弓箭还未曾被命名,但那种渴望,力的角逐,还能穿越万年,直抵我们的内心。这种欲望,带着天启的神秘,粉碎一切坚硬冰冷的存在,包括作为物质的肉体,于是,她写了《黑夜号轮船》,叙述了两个未曾谋面的恋人,两具从未接触过的忧郁的肉体,3年中,许多个夜晚,他们总是拿起电话,倾诉衷肠,同时入睡,天各一方,却能完全融为一体。拥有的仅仅是声音,通过声音感受彼此的存在。故事被彻底地扼杀,但欲望尤在,它像心跳一样的强烈和持久。
《持不同性见者》 有关身体欲望的三个切面喊叫(2)
所有的爱情都是没有结果的,尤其在杜拉斯的小说里,如果说有结果的话,只存在一种结果,那就是死亡,每个人都不可避免的被带入这种可能性之中。可当死亡和欲望缠绕在一起的时候,作为时间性的死亡就被消解了,或者说杜拉斯在用欲望抗拒死亡,摧毁时间。因为时间的状态就是消逝,它是均质的,不可逆的,而欲望让我们处于不断返回的状态中,死亡被无限制的延宕,它以另外一种面目出现在我们面前,那就是颠峰体验,某种极致,爱的极致,痛苦的极致,绝望的极致,我情愿为之去死,这是她常用的句子。所以,我们在杜拉斯这里读到了混乱,这种混乱让我们心跳和血流的速度加快,为此,有的人拒绝杜拉斯,害怕这个永不衰老的文学女巫破坏他们内心的宁静,这样的胆怯,这样的宁静,其实是灵魂的死寂,是一堆早已被时间宣判死刑的沉闷的肉体。
明亮的容颜,娇媚的体态都被时间葬送了,杜拉斯真的老了,她有70岁了,可是激情,欲望,爱依然如故,时间对此无能为力。《情人》竟出自一双干枯的老妇人之手,至今还让人难以置信,杜拉斯创作生命本身就是一部震撼人心的作品,她遵从内心去写作,遵从她的写作去生活,写到做到,她获得了一种罕见的至高无上的幸福,在这样的年纪,她还敢说,我的本性没被扭曲。《情人》的文体气质,文字风格都是绝无仅有的,它的主题仍然是欲望,青春期的欲望,还隐含着乱伦的原始冲动,对肤色的顾虑,还有贫穷的处境,头绪繁杂,还有颠来倒去的叙述,都在威胁着我们的阅读习惯,甚至还需要我们用力去分辨,有些人和事并非处在同一时空之内,但它们像一个个小岛,出没在杜拉斯记忆的海洋,向着自己的内心,向着七十年的岁月倾诉,如此孤绝的自言自语,竟得到了广泛的喜爱。说它绝无仅有,并不过分,随便摘下一段,都是动人心魄的。
他注目看着她,他闭上眼也依然还在看她。他呼吸着她的面容。他呼吸着眼前的一个孩子,他两眼闭着呼吸着她的呼吸,吸取她身上发出的热气。这身体的界限渐渐越来越分不清界限了,这身体和别人的身体不同,它不是限定的,它没有止境,它还在这个房间不断扩大,它没有固定的形态,时时都在形成之中,也不仅仅在他所见的地方存在,同时也存在于别的地方,它展现在目力所及之外,向着运动,向着死亡延伸而去,它是柔韧多变的,它在欢乐中启动,整体随之而去,就像一个大人,到了成年,没有恶念,但具有一种令人恐惧的智能。
身体永远是杜拉斯小说的第一叙述者,是一团毛茸茸细密的触角,尘埃似的潜伏在感觉的缝隙,这样,就使得她每一个词,每一个句子都富有质感,散发着体温。身体在延伸,在扩张,在形成之中,它涵纳一切,没有边界,向着未知的世界无限地敞开。它甚至能跨越词语的障碍,接近表达的极限。身体不是主体,杜拉斯很少使用“我”这样的词汇,“我”即是头脑,是观念,是意识,是身体的牢狱。主体沉默的时候,身体复活了,身体像一道锐利的眼光,在看,在经历,在生,在死。小说中,那个在城里念书的小姑娘,走在马路上,走在市场,走在人群里,其目标就是走向那个男人,男人的身体,有丝绸的质地,黄金的颜色。是身体在安排一切,也只有身体才能实现身体安排的命运,直到陷入疯狂的境地。
我们的身体,构成了我们最绝对的,最基本的处境,是人的本原。我们从自己的身体出发,和这个世界发生关系,身体就成了我们存在的核心。有时,思想,观念,真理会欺骗我们,但我们的身体不会,它是我们唯一的,最后的值得信靠的东西。视觉,听觉,触觉,味觉,皮肤,眼睛,手脚,心脏都是我们自己的,别人拿不走,也替代不了。身体见证了我们的生与死,爱与恨,它承受了很多很多,只能承受,不能抗拒,这是它的痛苦,而痛苦对于自由的身体来说,无疑是一种拯救。就像《劳拉·维·斯坦的沉醉》中,这样叙述劳拉的痛苦:
T海岸的男人只有一个任务要完成,在劳拉的世界中,这个任务总是一样的:麦克·理查森每天下午都开始为不是劳拉的另一个女人脱衣服,当另一个女人洁白的乳房在黑色的紧身衣下出现的时候,他呆在那里,头晕目眩,像个对这种裸露,这唯一的裸露感到厌倦的上帝一样。劳拉徒劳地等待他再次的开始,从另一个人虚弱的身体中她发出喊叫。她徒劳地等待,她徒劳地叫喊。
然后,有一天,这虚弱的身体在上帝的腹中翻动起来。
劳拉的悲剧起源于一次舞会,舞会上,她的未婚夫麦克投向了另外一个女人,从此她的记忆就僵持在那里,僵持就成了劳拉唯一的自由,唯一的选择。身体在喊叫,想打破这种僵持的局面,可劳拉还深陷在那里,她还在等待,劳拉和身体的分裂是劳拉悲剧的真正起源。叫喊和等待都由身体承担,我们发现这里隐含了两个完全不同的陈述者,即身体和劳拉(人)。劳拉静止了,可身体没有,身体还想返回,返回到最初,欲望的初始状态,那混沌朦胧暧昧的一切,当然,身体是不会有意愿的,可以说它本身就意味着返回,是先于一切存在的存在,正是空白过后的这句话——上帝的腹中,杜拉斯说:“那才是属于我的,为我所有。那一切以一种流畅转化而成为写作,那种流畅让人想到醉酒后说出来的话语,而那种话语又让你永远觉得清晰单纯。”
《持不同性见者》 有关身体欲望的三个切面喊叫(3)
身体,欲望,初始体验,都是杜拉斯所迷恋的,这个用呓语和醉言写作的女人,在的她的作品中,总是抑制主体的出场,害怕主体破坏了那种“清晰和单纯”,她依然在犯常识的错误,她固执的相信“真正酗酒的人才是单纯的人”,所以,他们说的话也是单纯的,清晰的。尽管身体必须为这样的清晰单纯承受痛苦。在《蓝眼睛黑头发中》的最后,她这样写到:
男演员说:在寂静之前最后一句话要说出来,这句话应该在他们最后一个爱的夜晚由她向他说出来。这句话将与我们某些时候因认出尚未认识之物而感受到的激动有关,也与我们用瘦弱的不成比例的词语无法表达面对无边无际的的痛苦时的障碍有关。
激动是属于身体的,痛苦也是属于身体的,在接近表达极限的地方,是一片死寂,是无人的世界。在身体面前,在无限丰富的感觉面前,词语是如此的干枯贫瘠,杜拉斯试图对这种情景进行破译,从而揭示一种隐秘的返回,即主体(人)向身体的返回,观念向灵魂的返回。其实,所谓的“我们尚未认识之物”,已经先于我们的认识在那里存在了,更多的时候,陌生感往往是由遗忘造成的,而不是因为“尚未认识”,于是,杜拉斯就幽居在她文字的城堡,念着咒语,没有语法结构的咒语,来唤醒记忆,唤醒生命。
作为单个的自为的身体,它是一切事物的归属中心,是箭是弓,同时又是靶,是感觉超越了感官的那种原始的偶然性,所以,在《情人》中,才会有这样的句子“他注目看着她,他闭上眼睛也依然在看着她”,其实,是闭上眼睛在感觉她,是比单纯的看更加丰富沉醉的感觉。杜拉斯认为这就是爱情,但不是人们所经历的那种爱情,而是一种个人的绝对的体验,是“上帝的认识”。爱的
实现必须经由身体,那么爱的不可能同样也由身体得到验证,还是《蓝眼睛黑头发》:
她看着说话的他,眼睛大睁着却又隐藏着。他看不到她,他总是把眼睛低向地面。她对他说把眼睛闭上,就像是做个瞎子,并且回忆起她来,回忆起她的面孔来。他做了。他使劲闭眼,闭了很长时间就像孩子玩瞎子游戏一样。然后,他停止了。再一次地,他说:
“我一闭上眼,就看见另外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他们的眼睛互相逃避,转移。她说:“我在这儿,就在你眼前,可你看不见我,这让人害怕。”
这里是睁着眼睛,面对面,还是看不见,爱怎么会成为可能,因为身体的联系,感觉的联系已经丧失了,自为的身体变成了人为的身体,本来浑然一体的世界发生了分裂,这种分裂是由“另外一个我不认识的人”造成的,身体遭到了异己力量(对另一个人的观点)的入侵。在杜拉斯的世界里,身体尽管脆弱,但却是唯一稳定的价值,它更接近另一种绝对,另一种抽象,正是她自己常常提到的生与死,爱与不爱之间的黑色团块,她感到自己常常处在这两种状况的对峙之中,因此,她的写作一如对她的阅读,像穿行在原始丛林,刺激,惊险,又恐惧。
写成一章的杜拉斯总要喝上一杯,是庆祝,也是壮胆。喝了酒的杜拉斯又在胡言乱语,正如哮踹成了普鲁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