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 作者:刘震云-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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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电话,就得嗓门大,你们每人吆喝一声我听听。”
二十多个人一个一个吆喝,最后数老牛吆喝的声大。别看娘娘腔,邮政所对面百货楼窗户上的玻璃都让他喊炸了。不但声大,而且喊的时间长,尚学文点燃一支烟,烟抽完,老牛的一声喊还没倒气呢。尚学文止住老牛:
“行了,比驴叫都长!”
1996年,严守一成了电视台清谈节目《有一说一》的主持人。当他在电视镜头前成为名人后,全国人民都理解,惟独严家庄的人不理解:
“我靠,他爹一天说不了十句话,他倒天天把说话当饭吃了。”
吕桂花—— 另一个人说(二)
1968年,严守一的好朋友叫张小柱。严守一属鸡,那年十一岁,张小柱属猴,那年十二岁。张小柱的头长得像个歪把南瓜,胳膊腿细,像麻杆;由于头重,每天像碾盘一样偏压在肩膀上;右眼玻璃花,看东西要先揉左眼。张小柱他娘有些傻,张小柱他爹在二百里外的长治煤矿挖煤,张小柱在严家庄算住姥娘家。严守一没娘,张小柱娘傻,两人常一起背书包上学。1968年,张小柱他爹从二百里外的三矿给张小柱带来一盏废矿灯,夜里装上废电池,明亮的矿灯能照二里远。村里的天空黑得浓,黑得厚,两人常端着矿灯,站在村后的山坡上往 天上写字。张小柱爱写的字是:
娘,你不傻
严守一爱写的字是:
娘,你在哪儿
两行字,能在漆黑的天幕上停留五分钟。
严家庄的学校设在村里过去的牛屋。老师叫孟庆瑞。阴历八月十五那天,孟庆瑞要去镇上赶集,反锁上教室门,让学生在牛屋背书。严守一、张小柱、陆国庆、蒋长根、杜铁环几个人从牛屋后墙掏粪的窟窿里爬出来,脱下鞋,掖到腰里,蹚过河到山后的坡地里偷西瓜。村里看瓜的叫老刘,耳朵有些背。严守一等人一开始想偷瓜,等爬到看瓜的窝棚后往里看,老刘包了一锅盖饺子,正往铁锅的滚水里下,又决定偷饺子。严守一、蒋长根到地里做偷瓜状,老刘从窝棚里冲出来追赶,这边张小柱、陆国庆、杜铁环把一锅饺子用笊篱捞出,空空水,倾到褂子里兜起,跑到山坡后,等待严守一和蒋长根到来,一块吃饺子。饺子别人吃上了,严守一没吃上。老刘没追上蒋长根,追上了严守一。下午孟庆瑞审案,没等孟庆瑞用裁衣服的竹尺打严守一的手心,严守一就把张小柱、陆国庆、蒋长根、杜铁环四人招了出来。黄昏别人放学了,严守一几个人还贴着牛屋墙跟站着。阴历八月十五,月亮爬上来很圆。孟庆瑞吃着一块从集上买来的月饼说:
“吃过饺子,能扛,站到明天早上吧,接着上学。”
从此严守一在学校抬不起头。抬不起头不是因为偷饺子,而是因为他把同伴招了。最恨严守一的是张小柱:
“他把别人招了没啥,我是他好朋友,他怎么能招我呢?”
从此两人不说话。
半年之后,张小柱被他爹接到了二百里外的三矿。因为他的傻娘被他爹接走了,让他去照看他娘。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张小柱来找严守一,把过去两人照天的矿灯送给了他。第二天一早,严守一去送张小柱,张小柱正扒着姥娘家的门褡在哭。他姥娘也哭了。他爹提着包袱,在旁边站着。最后还是他姥娘将张小柱扒门褡的手掰开,让他随他爹上了路。
三个月之后,严守一在世界上收到了第一封来信。信是张小柱从长治三矿写来的。镇上的邮递员在村里转了三圈,没找到“严守一”。最后还是看瓜的老刘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什么鸡巴严守一,就是偷瓜的白石头!”
信封上红字印着“长治三矿”。里边的信瓤的顶头上也印着“长治三矿”。信的内容很短,就是问一问,送给严守一的矿灯还亮不亮了。
严守一给张小柱写了一封回信。信写好,找他爹要八分邮票钱。他爹刚与卖葱的老牛翻脸,正在气头上,兜头给了严守一一巴掌:
“说句话还要钱,我靠!”
这封信没有发出去。
吕桂花—— 另一个人说(三)
1969年,二十岁的吕桂花嫁到了严家庄。严守一马上嗅出她身上的味道和别人不一样。别的新媳妇身上的味道她也有,但另外又多出一种。这种味道类似熟透的麦杏,有些腻,又有些发甜,离她一近眼就发粘,想困。1969年,因为吕桂花的到来,严守一的鼻子提前成熟了。
1969年,吕桂花在方圆几十里是个名人。出名是因为她在出嫁之前,跟镇上管广播的小 郑睡过觉,小郑已经有了老婆。1969年,村里家家户户都安着小喇叭,每天早上六点,开始播《东方红》,接着播毛主席语录。小郑管着全镇千家万户的小喇叭,夜里就睡在广播站。小郑除了会管广播,还会唱戏。是唱戏,把吕桂花引到了广播室。这天早上六点,小郑一时疏忽,将扩大器的开关扳错了,小喇叭里没有唱《东方红》,也没让毛主席说什么,小喇叭里传出男女在床上的喘息和尖叫声。千家万户,都听得比过去有趣。但第二天管广播的就不再是小郑,换成了小岳。小喇叭里又开始播《东方红》和毛主席语录。他俩,小郑和吕桂花,从此再没见过面。
三个月后,吕桂花嫁给了严家庄的牛三斤。牛三斤和张小柱的爹一起,在二百里外的长治三矿挖煤。听说吕桂花要嫁过来,全村人都反对。连不大说话的严守一他爹,都气得涨红了脸,朝门框上啐了一口浓痰:
“我靠,那是破鞋!”
但牛三斤自见了吕桂花一面,死活要娶,对自己爹说:
“还是新鞋。”
“就当是自行车,被人借走骑了一遭,又还回来了。”
娶亲那天,严守一没见着吕桂花,跟他爹到镇上卖猪去了。第二天清早去上学,在村头碰到牛三斤用自行车载着吕桂花,到镇上买灯罩。远远望去,吕桂花穿一件红灯芯绒上衣,并无出奇之处,等到走近,严守一马上闻到了她身上特有的味道;接着又发现她的眼睛也与人不同,眼是细眼,像小羊,半睁半闭,老蒙着,但偶尔睁开,无意中看了严守一一眼,十二岁的严守一,魂儿就被她勾了去。二十多年后,严守一在庐山碰到另外一个女人,长的也是这种眼。这时他发现,凡是长这种眼的女人,魅力还不光在眼;白天在眼,夜里还有别的。这时他体味出一个词叫“尤物”,万人之中也遇不到几个。令严守一不解的是,这样一个尤物,当年怎么会降生到偏僻的晋南山村呢?
结婚十天之后,牛三斤又去二百里外的三矿挖煤。晚上,严守一、陆国庆、蒋长根、杜铁环一干人便到吕桂花的新房去玩。过去在打谷场玩的卖葱的游戏,马上像剩饭一样变馊了。一开始双方不熟,严守一等人便趴在牛三斤家的墙头上,偷偷看窗户上的灯光。油灯加上灯罩,窗户纸比别人家亮多了。牛三斤家的房后,是一个芦苇坑。众人又在芦苇塘里搭起人梯,开始舔破窗户纸往屋里看。明亮的油灯下,吕桂花天天转着身子,在学过去广播站的小郑唱戏。最爱唱的一出是《白毛女》。这天,她唱着唱着,停下端起搪瓷缸子喝了一口水,大家以为她咽下了肚,谁知她猛地一转头,将水喷向了后窗户。外面两架人梯便滚翻在芦苇坑里。孩子们跳过院墙,涌到屋里,将吕桂花摁到床上胳肢。吕桂花两腿蹬向天,笑得岔了腰。大家熟了。但严守一的脸上,被芦苇划出两道血口子。因为自偷饺子招供,严守一一直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搭人梯时,他总被陆国庆摁到屁股底下。
“哟,都出血了!”
正是因为脸被划破,吕桂花将严守一拉到怀里,就着油灯,往他脸上搽紫药水。吕桂花一起一伏的胸,身上散发出的味道,将严守一熏得差点晕了过去。严守一被熏晕的样子,引起了众人的不满。陆国庆朝地上啐了一口痰:
“姥姥!”
吕桂花嫁过来是阴历九月二十六,牛三斤十月初六返回三矿。十一月初七那天,吕桂花突然想给牛三斤打一个电话。这时镇上装电话已有一个月。严守一等人,也和吕桂花熟到可以看乳罩的程度。灯下人影里,吕桂花与众人商议:
“你们谁到镇上打过电话?跟我到镇上邮局去一趟。”
众人纷纷跳着脚:
“我去,我去!”
陆国庆用手止住众人:
“还是我去,这里就我打过电话。”
吕桂花当时正在洗脸,她从脸盆上仰起脸,脸上的水珠一道道往下淌:
“电话怎么打?”
陆国庆脱下一只鞋捂到自己脸上:
“三斤哥吗?我是陆国庆。吃饭了吗?吃的是糊糊还是面条?”
众人笑了。蒋长根却不服气:
“话谁不会说,你会摇电话吗?”
陆国庆做出摇辘轳的样子:
“就这么摇,跟摇水车一样,越摇劲越大。”
关键时候,严守一站了出来。上次严守一脸上受伤,吕桂花给他搽紫药水,使他在众人面前的地位有所提高,虽然还不能完全抹平偷饺子招供的痕迹,但可以偶尔抬一下头。这个偶尔,现在就用到了关键时候:
“陆国庆没打过电话,前天他还问我电话长得什么样。”
陆国庆一鞋底摔到严守一头上:
“我没打过电话,你打过电话?”
严守一被鞋底摔得头冒金星,也不由火了,一头将陆国庆顶倒在门框上:
“我也没打过电话,但我认识看电话的老牛。”
陆国庆在门框上擦着嘴角的血,陌生地看着严守一:
“认识老牛有什么了不起?”
严守一:
“我不会摇电话,老牛会帮我摇。”
杜铁环这时站到了陆国庆一边,指着严守一:
“你话都说不利索,要是打不通,不是误了大事?”
严守一摘下自己的帽子,摔到杜铁环面前:
“要是打不通,我就一个人跑到三矿!”
又拉开架势要与杜铁环打架。这时吕桂花脸已洗完,在用双手编辫子。她环视众人一圈,最后看定严守一:
“白石头,明儿早上吧。”
因为吕桂花,严守一1969年打上了电话。三十年后严守一计算,如果没有吕桂花,他在世界上打电话起码要推迟十年。如果是一个民族,早十年和晚十年用上电话,国民经济的发展速度会非常不一样啊。
吕桂花—— 另一个人说(四)
1969年,严守一的嗓子开始变声。过去嗓子像小公鸡,现在突然有些老年的沙哑。严守一是用这种沙哑的嗓子,争取到了打电话的机会。但像上次偷饺子招供一样,他又把所有的同伙都得罪了。而且得罪得有些苦衷。陆国庆他们以为严守一用羊角把自行车载着吕桂花到镇上打电话,是为了单独跟吕桂花呆在一起,其实严守一并不全是为了这个。两个月前张小柱来过信,他没钱寄回信,也想借吕桂花给牛三斤打电话,让牛三斤给张小柱捎个话儿,他留给严守一的废矿灯不亮了,废电池没电了,无法往天上写字了,他想告诉张小柱,能不能 等牛三斤回来的时候,再给他捎回来一块废电池。但这话既不能告诉吕桂花,也不能告诉陆国庆他们。陆国庆他们,一举一得他们都急了,一举两得他们还不疯了?
比这更困难的是,这一切还不能让严守一他爹知道。上次因为给张小柱寄回信,严守一就挨了他爹一巴掌,现在让牛三斤给张小柱带口信,等于旧事重提;同时,连陆国庆他们知道的去镇上邮局打电话,也不能让他爹知道。因为打电话的是吕桂花,镇上看电话的是老牛,这两个人他爹在世界上都反对。三件事知道一件事,三个人知道一个人,严守一都得挨打。
感谢上帝,这几天安排老严得了伤寒,躺在家里打摆子。前晌盖三床被子还冷,后晌浑身出汗,湿透了三床被子。从吕桂花家回来,严守一站在爹的床头,先是皱着眉嘬牙花子,后是哑着嗓子说:
“爹,冷吗?我给你去烧块砖。”
“爹,热吗?我给你舀瓢凉水喝。”
说着说着动了真情:
“我有点想俺娘了。”
最后看着奶:
“不能让俺爹这么干挺着。”
爹和奶都抬起眼睛看严守一。严守一:
“我明儿一早到镇上给俺爹抓药去!”
爹哆嗦着闭上眼睛不说话。奶:
“俺石头长大了。”
不容易。
吕桂花—— 另一个人说(五)
镇上看电话的老牛,和卖葱的老牛成了两个人。老牛卖葱时,严守一记得他很和蔼,现在架子很大。1968年是娘们腔,1969年成了爷们。职业的转换,原来也能变嗓。从严家庄到五里镇,有四十里山路。走到半路,天上飘起了碎雪。路上羊角把自行车老掉链子。走走停停,好不容易到了五里镇,又逢大集。严守一扛着自行车,吕桂花抱着小包袱,挤到邮电局小楼前,严守一发现自己挤掉一只鞋。这时雪停了,回头在烂泥中找回鞋,再赶到邮局,正赶上老牛下班。
“下班了,下班了,下午再打!”
电话室的墙上,拴着两捆碱性电池。老牛正在把摇把电话,往一个木头匣子里装。接着又在木头匣子上加了一把大锁。因为逢集,屋里挤满打电话的人。严守一满头大汗,从人缝里钻到老牛面前:
“牛大爷,俺骑车跑了四十里。”
老牛:
“你跑四百里,也得等到下午。就是我不歇,电话累了一上午,也该歇歇了。”
严守一:
“大爷,俺爹是严家庄的老严,过去和你一块卖过葱。”
老牛定睛看严守一。严守一沙哑着嗓子:
“去年冬至,你到俺家喝过水。”
老牛看严守一,从屁股蛋上摘下一串钥匙,欲开电话匣子上的大锁。突然又停住:
“那也不成,我得听尚所长的。一到下班,亲爹也不能打电话!”
这时吕桂花抱着小包袱挤上前:
“大爷,下午啥时候呀?”
老牛又定睛看吕桂花,看着看着笑了:
“回家吃个馍,喝碗汤,也就一袋烟工夫。”
吕桂花这句问话,把严守一害苦了。她使严守一对于1969年阴历十一月初八这一天的时间不好安排。要么电话马上打,要么老牛吃饭的时间索性长一些,他好去药铺给他爹抓药。吕桂花来镇上只有一件事,严守一有三件事。现在老牛说一袋烟工夫,不上不下,严守一就不好离开。路上严守一就有些犹豫,给他爹抓药的事告不告诉吕桂花。但一告诉,上路就成了一举两得,会破坏两人共赴打电话的气氛。最后没告诉,路上倒默契了,吕桂花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搂着他的后腰,现在事到临头再告诉,自己跑去抓药,让吕桂花一个人留下等着打电话,各干各的,就不单是一举两得而成了夹带私货。原来路上你是骗人呀。官盐也变成了私盐。于是严守一就盼着老牛早点吃完饭,半袋烟工夫才好。等打完电话再去抓药,抓药就成了顺便,还能另讨吕桂花一个欢心:
“原来你一直没说呀!”
严守一和吕桂花守在邮局门口,每人吃了两个烧饼,用了半袋烟工夫。但老牛这顿饭吃得有点长。一直到太阳偏西,老牛才趿拉着鞋回来了,打着哈欠向大家解释:
“家里来客了。”
接着开电话木匣子上的大锁。一群打电话的人又在那里拥挤。严守一开始奋不顾身,挤在最前面,手里拿着吕桂花给他的两毛钱,往老牛手里递。老牛接过钱:
“往哪儿打呀?”
严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