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夏天-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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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如歌剧般震撼人心的视听效果,通过运用各种听起来残忍至极的恐吓和威胁,以及一些领袖般的经典手势。但其实他们都是面恶心软的人,动武的邪念早已被妥善收藏在裤裆里,不会也不敢轻易掏出来。 所以有时我会怀疑自己并不是上海人。这是我和严浩用以没话找话的讨论话题之一。我煞费心机地搜集了不少这样的无聊话题用以避免我们之间无话可说,但更多的时候我们确实无话可说。 过去我们也经常沉默着发呆,那时的发呆虽然谈不上满足却很自然,但现在我无话可说时会感到很焦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焦虑,似乎是不太适应,似乎是因为我和严浩之间少了什么。我一直在分析这个问题,我闭着眼睛在脑子里通过复杂的推理搜寻各种抽象的依据,但毫无所获。直到有一次,在睁开眼睛的一刹那,我竟幡然醒悟——过去在我和严浩之间,总是坐着张昕。
第二部分第26节 第一次亲眼见一个活人死去
有一天傍晚,我们走过一片旧房翻造的脚手架时突然听到头顶上传来打闹声,于是后退几步,站在隔离带上抬头观望,看到几个民工在高高的脚手架上打成一团,粗口乱爆,人影纠缠。 突然,伴随着一声短促的惊呼,一个人从人堆中翻落下来。他的身体在下坠的过程中不断地被一根又一根的木桩阻挡,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弹跳起来,变换一下姿势和角度再 继续坠落,最后象没有骨头的一袋碎肉一样砸在脚手架下的阴影里。一大蓬灰尘扬起,一颗碎石飞溅到我脸上,火辣辣地痛。 我茫然地站在原地,远远地望着那个躺在地上的人。他脸朝下趴着,两条胳膊以奇怪的角度被折叠在身体下面,象是被塞进体内去了一样,没有声息,一动不动,似乎也没有看到血。 “他死了吗?”我有些恍惚地问严浩。 “早就死了。还没有落到地上就已经死了。”严浩冷冷地回答,那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象是在说出一个无庸置疑的真理。我扭头看他,看到我们身后围观的人越聚越多,在他们的惊叹表情的反衬下,严浩的一脸平静显得异样离奇和不可思议。 挤出人群,走了几步之后,突然猝不及防地感到一阵恶心涌上喉咙。我这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第一次亲眼见一个活人如何在眨眼间死去。
第二部分第27节 木偶皮诺曹
第二部分第28节 严浩的真实生活
“喊沈哥。”严浩对站在身后的人说。那个家伙老老实实地照令行事,并主动敬烟给我。但他身上穿的瘦喇叭裤让我很不舒服地回想起了当初抢我们钱的那个瘦子,并且“沈哥”这种黑社会味道浓重的称呼也让我非常不习惯。 此时是1994年春天,我们站在学校门口小卖部的凉棚下。三分钟前我刚走出校门,迎面看见他们。 近来严浩的行踪变得越来越诡异,我课间去找他抽烟常发现他不在教室,放学后也常等不到他。有段时间我甚至怀疑他是否还在这个学校上学,后来才知道他和一些社会上的人混在一起了。那些人我陆陆续续地见过一些,有的叫他大哥,有的叫他小弟,个个像亲人,但没一个像好人。 我劝他还是老老实实上学,和那些摸不清底细的人物在一起会有危险。他不以为然,说,这个世界本来就充满危险,人和所有其他动物一样,活着就要通过面对危险来锻炼适应能力和生存能力,他也不喜欢那些社会上的人,但认为和他们在一起总比和学校里的那些傻逼好学生呆在一起有意思。 我无话可说。我想严浩说得似乎也有道理,因为学校里那些所谓好学生所谓祖国的好花朵确实也普遍都不招我喜欢。他们大多对社会一无所知,愚昧做作而沾沾自喜,掌握了一些讨老师欢心、放同学冷箭的小把戏就误认为自己日后必成大器所向无敌。有一次我曾无意中偷听到几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在私下交流黄色笑话,可怜的是那些街头玩玻璃珠的小屁孩都会讲的老掉牙的低级玩艺竟能让他们眼冒精光口水横流。他们基本生理常识的贫乏让我由衷感慨,而他们基于贫乏认知的天真想象所达到的夸张程度则让我不得不咋舌。 但尽管如此,严浩所结交的那些社会人物也让我心存怀疑,难有好感。我曾见到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大哥级人物,估计已有三十多岁,此人的话题永远都是缅怀年轻时闯荡江湖的刀光剑影和出生入死,但这些英勇事迹却总让我回想起录像厅里那个胖大妈对她死去的儿子的惨伤回忆。还有一次在街边的露天酒菜摊上,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家伙搂着严浩的肩膀不停口地悲叹自己一直渴望能够为兄弟两肋插刀慷慨就义但是天妒英杰就是不给他机会,后来我却发现此人不但吃饭付账从不掏自己口袋,连烟都总是从别人那里蹭。 这些江湖中人总是吵吵闹闹,絮絮叨叨,时常搞得我脑袋都要炸掉。我偷眼看严浩,发现只有他始终从容淡定,寡言少语,有时不动声色地撇起嘴角,目光里流露出不易察觉的嘲弄。 我已经开始佩服他的那种平静,虽然我自己不了解,也做不到。 有时,我觉得他非常象过去我们在录像里看到的那些黑道英雄,不仅是外表,还有那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气质。但是一想到那些黑帮片的最后结局,我又陷入担忧。我害怕严浩会变成《旺角卡门》里的华仔,我不想扮演乌蝇,也不想看到张昕顶替张曼玉的角色——我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第二部分第29节 砖头比课本实在
在严浩身边常见到的小弟有两个,年纪都和我差不多。 一个就是在学校门口喊我“沈哥”的那个家伙,大名叫“杨伟”,长得黑瘦矮小,面目猥琐,整日嬉皮笑脸,爱说下流话,看见漂亮小妞就会紧贴上去顽强地纠缠几条街,倘若被斥责或被扇了耳光则会再跟上几条街直到把人家的所有亲人全问候一遍。此人绰号“小伟哥”,因为他喊“哥哥”有瘾,整天“浩哥”、“沈哥”地喊个不停,尾音还拖得特别长,听起来腻味得很,让人鸡皮疙瘩掉一地。 另一个叫赵志鹏,脸上有很多青春痘,看起来脏乎乎的,不太爱说话,说起话来也没腔没调,非常乏味。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头发间密布的头皮屑,壮丽景象不亚于西岭千秋雪,常常觉得这家伙如果哪天好好洗个头,我或许就不认识他了。我和严浩一起去过一次他家,在普陀区,藏在光复路附近的一片危房简屋里,北面不远处就是苏州河。虽然苏州河已经开始改造,但是依然会勾起我对童年生活的不愉快回忆,所以当即决定再也不去第二次。听说他父亲是长途货车司机,几年前因为连续开了几天车不肯休息而终于睡眼朦胧地连人带车开进了苏州河。他母亲是个环卫工人,看起来十分老相,守寡至今,与儿子相依为命。 此人另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是他的书包里从来不放课本而总是装着块砖。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他回答说砖头比课本实在。这话听起来搞笑,后来仔细想想,竟觉得颇有哲理。 总之这两人都让我看不顺眼,不想搭理。
第二部分第30节 黑白照片
因为我很不喜欢严浩身边的那些人,所以就很少再和他一起出去混。还有一个原因是高二已经开始为高考做准备,学习变得更加紧张。虽然我对高考缺乏兴趣,但是对上大学却抱有向往,因为听人说大学生活十分自由自在,是所谓最后的纯真年代。所以我老老实实地每天上学放学完成家庭作业,业余时间则用看书来打发。 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人物是《双城记》里的西德尼·卡尔登,这个家伙看似玩世 不恭,说话轻描淡写,脸上总是挂着满不在乎的微笑,但在最后一章里他对老罗瑞说的话却让我至今记忆犹新—— “人活着总得做点有意思的事不是吗?是的,我还年轻,可是年轻的日子不会长久,我活够了。” 随后此人便玩了个调包计代替他的贵族情敌上了大革命的断头台,并且用无所谓的淡然笑容严重伤害了所有围观群众的热情。这是我到当时为止所看过的最震撼人心的爱情故事,虽然它并不是一部爱情小说。并且此人也让我感觉十分象严浩——我指的是他笑起来的样子。 当时拿在我手里的这部小说是四十年代版的,纸页已经泛黄,封面却平整如新。我在被窝里第一次翻开它的时候居然从书页中掉出一张相片,相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女学生,两边剪齐的短发,大襟圆摆中袖齐肘的白衫和黑色绸裙,微侧着脸,笑得很甜美。 相片是黑白的,看得出有不少年头了。我将它翻过来,看见背面写着一行娟秀的蝇头小楷: 再见了,文清。爱你的紫兰。上海,一九四六。 “文清”是外公的名字,但照片上的姑娘却不是外婆。小时候我在胡同房子里搞探索活动的时候看到过外婆年轻时的照片,外婆出生在江南的书香门第,是典型的江南女子,体态小巧,面容清秀,五官轮廓柔和,而照片上的女子却是狐狸脸,鼻梁削挺,唇角如线,有极妖娆妩媚的味道。 据我故作无意地向母亲打听所知,一九四六年外婆还在苏州,还没有见过外公的面,后来俩人仓促成婚也是双方家庭的意思。那么,这个“紫兰”究竟是谁?她和外公究竟是什么关系?这些疑问勾起了我浓烈的兴趣,并且从相片上看,此人年轻时实在是美丽得惊人,颦笑间动人心魄,所以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这张照片一直被我夹在语文课本里,随身带着,经常拿出来研究着迷一番,直到那个学期结束和课本一起不知道被我塞到了哪里。 我有个奇怪的感觉,总觉得自己有一天能够真正亲眼见到这个女人。因为她在照片背面写的是“再见了,文清”,而我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就偏执地认为“再见”不同于“永别”。按照我的理解,“永别”就是永不相见,而“再见”则是日后一定要再次相见,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约定。
第二部分第31节 永不凋谢的蓝色勿忘我
家里终于添置了录像机。我把从胖大妈那里拿的两盒外国电影的录像带都看了。《日瓦戈医生》是经典影片,不必多说。而《永不凋谢的蓝色勿忘我》或许有很多人没看过,所以我在这里简单介绍一下它的剧情。 电影开始时的背景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苏联,寒冬里的南部平原。男主角是英俊的苏联上尉,女主角是任性的美国记者,两人在严寒与战火中在导演的安排下痴妄相爱。最经典的一幕是在清冷的月光下,他们苍白的躯体纠缠在一起,在漫山遍野的蓝色勿忘我丛中翻滚缠绵,而坦克的探照灯就从他们身边扫过,那个画面,真的是美得惊心动魄。二战结束,美苏陷入长期的冷战,许多年后女记者才终于有机会重回到满目疮痍的苏联寻找她当初的爱人,而最后所找到的竟是:男主角早已在斯大林的大清洗中被流放到他曾战斗过的地方,在那里永远地消失了。电影的最后结局是另一个堪称经典的画面:在如月光般惨淡如练的阳光下,女主角站在无边无际如故的蓝色勿忘我丛中,打开上尉给她的铁皮烟盒,属于多少年前那个夜晚的几朵干得像碎纸片一样的勿忘我花瓣在风中飞扬起来。 影片的后半段看得我痛苦不已,无法入睡,所以干脆坐在电视机前,一遍又一遍地倒带,每次都只看到这一对痴男怨女分手为止。屏幕上,两人平静而深情地相互凝视,淡淡地笑着说“再见”。反复了几次之后,我昏昏然地对抗着沉重的眼睑,突然想到了一九四六年的上海,外公与紫兰分手时或许也就是这般情景。这个臆断让我陷入动人的联想,由衷地亢奋了一会,但很不幸的是,我随即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倘若剧中的男主角不是英俊的上尉或外公而是一个猪唇豁牙斜眼的三寸丁,女主角不是美丽的记者或紫兰而是一个大饼脸招风耳随风挥洒头皮屑的大妈,这场分手戏是否仍会如此震撼观众的心灵? 不得不承认这个发现确实给我带来了深深的震撼,不是心灵,而是肠胃。不堪承受震撼的我当即关掉电视,拔下插头,回到床上瘫倒睡去。
第二部分第32节 王朔的《空中小姐》
高三下学期,我把两个樟木箱里的书全看完了,连《三字经》、《百家姓》这样的玩艺都没有放过。 这一年多以来,我和严浩一直保持着有限的联络,基本上每个月见一次面,一起出去打打桌球、喝喝酒什么的。一般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传统活动,类似怀旧。几个月前他配了一个传呼机,号码如今我还可以背出来。 一个周末,我独自去探望外婆和外公,在舅舅那里看到了一套王朔文集,随手拿过来乱翻,舅妈在旁边看见,说了一句“这种流氓小说你也要看”,此话当即激发了我的阅读热情,把这套书借回了家。晚饭后,我躺在床上,拿起一本“纯情卷”,翻开,映入眼帘的第一篇小说标题是《空中小姐》,这个标题立即让我想到了张昕。 前一个寒假我没有见到张昕。因为我对她和严浩的关系已经确认无疑,所以早就做了很大努力逼迫自己放弃一切无聊幻想,用“好朋友的女朋友”取代“张昕”这个名字,所以我没有询问严浩原因,我认为自己无所谓。所以我现在没有任何防备地一个踉跄跌入往事,想起了一个女孩对我说她想做空中小姐的梦想,想起了我从未对这个女孩说出口的某句傻话。 王朔自己在前言里说《空中小姐》写得很矫情,看完之后我表示认同,这篇小说确实写得矫情,我哭得也很矫情。如果严浩现在在我旁边,他一定又会说——“你怎么又哭了,跟个丫头似的”。 只是一篇小说而已,我想。我没有想到半个月后会接到那个电话,会在后来哭成那个可笑样子。
第二部分第33节 破灭的纯真
“请问,沈昱在家吗?” “我就是。你是哪位?” “我是张昕。” “张昕?怎么会是你?你怎么知道我家电话号码的?” “严浩告诉我的。” “有什么事?” “我想见你。” “别开玩笑了,我哪有钱买机票去广州,况且还要把严浩塞到行李箱里。” “我在上海。” “什么?你说什么?” “我现在就在大院门口。你走出来就可以见到我。你现在能出来吗?” “可以……” “那我等你,先挂了。” “好。” “不要告诉严浩,好吗?我只想见你。” “好——” 耳朵里剩下断线的声音。我拿着话筒呆呆地站了半天,猛然回过神来,急忙冲回房间套上大短裤和老头衫,拖鞋都没有换地冲出门去。“这么晚了你要去哪?”母亲在身后喊。我不搭理,一路飞奔。一只脚的拖鞋甩出去了,回头找到,穿上,继续跑。最后,在大院门口的杂货铺和夜宵摊的杂乱灯光里,我看到了几乎让我认不出来的张昕。 她的头发剪短了,是我在杂志上才看得到的那种两边一刀齐然后削得很薄的时髦发型,穿着黑色高跟凉鞋和同色的连衣裙,裙子的质料和样式看起来都不象她这个年纪的女孩穿的。 “看你一头汗的样子,那么玩命跑干什么?我又不会被强盗抢走。”她笑吟吟地打量着我,把手里拿着的一罐雪碧打开,递给我。我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接过易拉罐来直起脖子猛灌一口,是冰的,浑身的热汗仿佛“哧”的一声就全部挥发掉了。我有些发怔地看着她,眼前一片被灯光折射得迷乱的汽雾,张开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你很奇怪我为什么不在广州而在上海?”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