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浅予自传-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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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务秘书报告“五一”劳动节准备工作,征求义务作海报宣传画的人,即有人响应。今晚的会使我想起上海美术作家协会的半月会议,不同者他们人数多,我们少,开会租用会场则一样。ALA也是一个穷团体,有会员200人,租不起大会所,今晚租用的是另一个团体会所。他们的会员大会每月一次,理事会每周一次。今晚会长洛克威尔肯特未到,副会长林华特和唐柯尔内在座。会议结束,由林华特介绍我和大家见面,我报告了中国漫画家近况,会后喝啤酒。
4月1日
后天将在新学院举行叶浅予画展,明天下午是预展。今天下午司徒慧敏帮我挂画。主要内容是《战时重庆》组画和《逃出香港》部分作品,此外还有几幅中国人物画小品。主办单位是“东方与西方协会”,新学院和我自己发出了几百张请帖,不知来客成数到底如何。挂画之际,新学院一位职员想买我的白描小品,嫌定价太贵,希望能在展品之外卖张便宜的给他。本次画展定价最低40元,最高200元,照美国市场看,这是很便宜的。
4月2日
晨起大雨,下午预展,老天开我玩笑。
2点半到了会场,爱莲和我把40幅画的标题贴上。窗外雨下得很大,新学院给我帮忙的人个个为我着急,说他们请了好些报社编辑和批评家,下这场雨,人们怕难得来了。3点半第一个到的是南美女画家德伽尼雷,她半年前在这儿开过画展;却尔斯开拉给我带来2月间A。L。A欢迎会的照片;老舍来得也早;爱莲的姨母金夫人带了个朋友来;作家布尔白克(赛珍珠)和东方与西方协会秘书爱德儿曼夫人同来。爱莲、我、布尔白克和新学院院长布林·爱·豪特一起照了一张纪念相。用之带了四川夏氏三姐妹;冯若斯和几个朋友同来;威廉·司密士也冒雨赶来;纽约的几个熟人差不多都来了。爱莲给客人沏茶,从3点到5点半,陆陆续续来了将近150人。下这么大雨,这么多人到场,新学院的人都向我道贺。据说定出了三幅画,会场开支有着落了。
M。P。的记者向布尔白克建议把重庆生活和香港受难两部分画在M。P。发表。曾景文最后赶到,说要给我介绍《纽约客》编者见面。两个半小时的紧张场面过去,走出新学院大门,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纽约的个展总算开出来了。美国人过去只看得见山水花鸟或古装仕女之类中国画,我把现代中国生活的一角,通过新绘画形式,公开在纽约展览,偿了几年来的一大心愿。
4月3日
已经买好4月5日的飞机票,准备去美国西北角的蒙塔那作旅行表演。此事是布尔白克的东方与西方协会布置的。昨天在展览会场,她告诉我说蒙塔那方面的负责人忽然失踪,要我等她的消息再准备行装。下午消息来了,说蒙塔那的那个人是个大骗子。这次合同原定在蒙塔那举行演讲表演15场,消息和宣传已在那儿的报上公开。此人大概美美地骗了蒙塔那人一笔钱来举办此事。前两天布尔白克有数事要和此人作最后决定,忽然失去联络。今天她才发现此人在蒙塔那没有历史,他到那儿利用作家布尔白克的声誉,专和上流社会交际,组织了几个乡邻总会,蒙骗了蒙塔那人。此人在纽约拜访了布尔白克,商定用东方与西方协会名义介绍中国文化的节目,回到蒙塔那吹牛,借此筹集了一笔经费。目的既达,前两天突告失踪。这故事颇像俄国果戈里小说《死魂灵》中的乞乞可夫其人。布尔白克虽然只花了些电讯费用,可是受了骗,精神打击不算小。由此可见,美国社会相当复杂,有人组织社会团体办点文化活动,也有人利用此等组织达到个人目的。我们在这次骗局中当了一个配角,算得在美国的一次反面教训。事后知道,这次旅行表演合同,爱莲可得1000元酬金,这笔钱正好用作去特里尼达探亲的旅费。既然落空,就得另想别法了。
4月6日
在ChinaHouse听孙裕德的琵琶和国乐队的演奏,相当满意。听完,去中央公园兜了一圈。春已深,但树梢尚未发芽,男男女女一对一对的弄情姿态,春意甚浓。
今天是美国人的东方星期日。5号爱文义路上女人穿得万紫千红,头上帽子花样百出,帽上簪满了花,远看像头上顶着个花瓶。
杨刚和陈梦家夫妇来看我们,梦家从前常写诗,在《新月》发表,目前在芝加哥某大学讲语言学。来看我们之前,向杨刚打听我们是京派还是海派。打了八年仗,此种偏见还存在,看来此人自以为是京派。
“天堂”开眼记旅美日记:1947年4月7日
4月7日
在14街坐高架电车去曼哈顿南端渡口。过唐人街,电车钻进华尔街一带的摩天大楼区。我特地在车头找到个座位,欣赏这纽约的奇景。这一带是曼哈顿下城区,旧街道弯弯曲曲,电车在楼群夹缝中穿来穿去,百来层高的摩天楼活像黄山的奇峰怪石,壁立周围,中间夹着几处小车站,正像黄山的几处破庙。钢轨曲成流线型,闪着亮光,又仿佛桂林山水中的一条漓江。打算过一天再在这地区走一趟,画点速写,表现纽约的人造山水风景。
4月8日
大好太阳,和爱莲坐高架车到布隆克斯动物园逛了一小时。第一次看熊猫的真模样,这儿叫潘大(Panda)。看见一群孔雀,其中有几只全身白毛,所谓白孔雀者是也。又听到狮子吼,因时间太晚,不能畅游,匆匆出园,乘地下铁回寓。
4月11日
在唐人街买了几支好画笔,一锭四两重的旧墨,大为高兴。司徒带我到他堂兄弟经营的华生鸡栏去买活鸡,不期遇到战前南京新街口大华电影院的司徒经理。他说大华在战时被火烧了,后来汉奸和日本人把它重修起来。我去年经过南京时曾进去看了场电影。还记得1937年漫画宣传队从上海到南京,经过两星期突击,借大华开成了首次抗战漫画展。司徒经理那时还在南京,很帮了大忙,现在他当了华生鸡栏的账房,布衣粗服,和电影院经理大不一样了。这里市场买鸡,都是冷藏库供应的,味道不鲜,饭馆卖的鲜味全靠活杀的鸡鸭。司徒说意大利人和中国人开的饭馆全用活鸡,华生鸡栏由专人到农场和农户搜购活鸡供应饭馆。纽约的中国饭馆据说有1000家左右。
4月12日
爱泼斯坦夫妇陪我到爱克登岛中部一处美国独立战争的纪念地,这一带有几座古建筑:一所法庭,是英国人刚到纽约时的建筑;一所大屋,是荷兰人留下的最老建筑;一所教堂,是为纪念独立战争死难烈士建筑的,围着教堂的墓地,散散乱乱的石碑上刻明白都是18世纪期间长眠的人物。教堂前面,一湾流水,一株衰柳,飘着嫩绿枝条,林间有鸟唱。我们在坟场草地躺了一回,在阳光暖照下彷佛看见欧洲人到这里开辟新世界的情景,同时又仿佛回到中国小桥流水和古寺寒林的境界,决不相信这里竟和高速度现代文明的繁华世界曼哈顿近在咫尺。玩赏久之,夕阳将坠,沿着公路穿过高尔夫球场,又穿过几处农场,在一家养鸡场买了一打鲜蛋。这家农场主妇的两个儿子驾着拖拉机在耕地,场上堆满了破木箱、破汽车,呈现一片荒凉景象。再往前走,夕阳已下沉,天空中几架私人小飞机尚在翱翔,度那最后几分钟的周末空游。走到西海岸已经天黑,搭公共汽车到渡口,回到寓所已经9点多了。今日之游,无意中看到美国农村的一角,看到美国历史的一角。
4月13日
从杨刚那里借到张恨水的《八十一梦》,读得津津有味。文艺界认为张恨水是鸳鸯蝴蝶派文人的最后一人,其标志是他的成名作《啼笑姻缘》。此公在八年抗战中从鸳鸯蝴蝶思想中解放出来,他的最后杰作《八十一梦》获得书评界的隆誉。今天读到,使我温习了一番暂别的祖国现实。
晚上初次看美国的乐剧Finian誷Rainbow,主题是讽刺顽固的白人歧视黑人的美国现实问题。女主角嗓音甚怪,并不悦耳,美国观众似颇满意。其中一哑女舞蹈甚佳,爱莲认为是她所看到的纽约最好的现代派舞蹈家,此人是美国现代舞大师玛莎·葛兰姆的学生。
国内半官方的农民教育影片公司,前三个月派万超尘来美考察卡通,最近又派夏同光来考察装置美术,今晚二人同来看我。老夏是北温泉松林山村的邻居,我们一起回忆北温泉时代的浪漫生活。那时我刚从印度回来,爱莲在电化教育系教舞蹈,盛家伦、舒强、郑君里、史东山、冯法、特伟、冰兄朝夕过从。缙云寺的六朝石刻,夏溪口赶场打牙祭,嘉陵江上的民听轮,北碚的烤白薯,二岩的煤矿工人,松林画会的画展,电化教育系的演剧,油盏和洋蜡的气味,米猪牌的香烟等等,都富于历史意义。张光宇从桂林逃难来四川,在北温泉公园租到一个亭子,安了家,生产出《西游漫记》那一套富于讽刺意味的漫画。
4月20日
参加华侨衣馆联合会14周年纪念会。此会在美国经济恐慌年代,受外籍洗衣馆的压迫,团结、坚定地保护自己的利益。
接着一个衣联职员站起来说,衣联会曾经受过人家的收买,也曾经受过人家的分化,被收买的买走了,被分化的分出去了,但还是消灭不了我们。讲后满堂鼓掌。叙餐中间插入一位黑女歌者,用英语唱《义勇军进行曲》,大家用中文和之。
这样的集会在国内是开不成的。他们会所里挂着宋庆龄和董必武的大照片。我很羡慕他们有这种自由集会的权利,也钦佩他们那种天真、老实、诚恳的心肠。
4月25日
画展延期,今天最后一天。欧鹏夫人给我开鸡尾酒会,招人买画。图案设计家亨利·地休买了我三幅画,请我和欧鹏夫人吃晚饭,饭后到欧鹏夫人家夜饮。亨利嗜酒,酒后大谈其从穷画家到设计家的经历。他说美国人的人生哲学是“金钱万能”,每人坐办公厅,听电话,谈生意经,莫名其妙地追求钱!钱!钱!你一旦得法,自然会有人来捧你,推你,拉你,事业愈推愈大,钱愈滚愈多,到时候欲罢不能。他说在格林威治当穷画家的时候,倒很快活,但时势所逼,不甘心老过穷日子,于是钻进了商业美术圈子,画过卡通,作过笑料人(Gagman),后来又钻进舞台圈子做设计工作,无往不利。现在有一幢房子在长岛海边,有看门的、做饭的。照他的酒态看来,似乎牢骚满腹,并不满意现在的生活。
1943年在印度兰伽中美训练营相识的美国画家劳埃司盖脱,今天来看我的画展。事隔4年,居然在纽约又见面,真是天涯若比邻啊。
“天堂”开眼记旅美日记:1947年5月4日
5月4日
卡内琪堂是纽约的音乐活动中心。今天冬季花园放映一部影片,以卡内琪音乐节目为内容,穿插一个音乐青年的故事。全世界顶儿尖儿的男高音、男中音、女高音、钢琴家、提琴家、指挥家,聚集一片,听得我陶然欲醉。还看到利翁普尔司岛考夫斯基的指挥。只见他的手在舞,爱莲说,看了他的指挥,证明舞蹈可以指挥乐队。
《纽约时报》杂志内沙尼尔潘福写的一篇《中国特写》,指出中国政府以赤化危机威胁美国政府,警告美国外交政策不要上中国政府的当。他主张美国军队以及一切军事指导训练人员立即退出中国。《纽约时报》对中国内情看得相当清楚。这两天华北共产党胜利的消息,证明美国对国民党的军事援助完全是一种浪费。潘福的文章发表得正是时候。
5月7日
爱眉舍弗在重庆美国新闻处工作过,现正住在纽约。看过她几次,只知她能写文章,但没读过她写的书。最近她的朋友告诉我,她正在替一个富翁代写一本书。久已听说美国有所谓GostWriter,按中文直译,应该叫做“鬼魂作家”,原来爱眉就是给人代笔写书的鬼魂作家。
5月18日
纽约鸽子满街飞,和在国内见到的麻雀一般,不足为奇。用之约我们今早开车去匹克涅克,天不做美,下起雨来。推开窗子看看天色是否有晴的希望,发现一对鸽子在下一层阳台上做窝,雌的伏在窝里孵蛋,雄的在踏方步。三五只,七八只,一群群鸽子穿来穿去,忽而飞到屋顶,忽而飞到对街窗沿上,也有一对对追来追去,飞着求爱的。纽约人正在闹房荒,鸽子们随便在屋檐下找个空隙,堆上一些草,便成了家。今天在97号街住得不合适,明天便飞到华尔街筑个新居。纽约时报广场是纽约最热闹的地区,那座铜像下面老是有一群鸽子在觅食。第5号大街是纽约最阔气的购物中心,有一天我看见一只鸽子在贵妇人的腿林中踏方步,可算得个美景。在这个生产机械化,生活高速度,神经尖锐化的繁华城市里,最闲逸、最潇洒的要算这群天之骄子了。
匹克涅克去不成,用之请我们到他家吃回锅肉。这顿饭到下午3点才吃成。饭后天晴,开车到对河新泽西的一个游乐场去玩。此游乐场和洛杉矶的长滩游乐场相似,特色是有多处变相的赌场,人围得满满的。此处只在夏季营业,游泳池尚未开放;晚上有音乐可供跳舞。坐飞机,骑木马,开电车,玩意儿多到十余种。这是青年人和孩子们的乐园。在电影上常见一对新相识的青年男女到这样的游乐场享受半天兴奋狂欢的时间,感情冲动,紧抱狂吻,尝了初恋的滋味;倦极之后,一杯冰淇淋,一只“热狗”(Hotdog),痛快之至。我们在这儿兜了一圈,不过看看众人之乐以为乐,自己已没有那份劲儿在人堆里坐飞机开电车了。傍晚雷雨交加,在一家点心店屋檐下躲雨,半小时后雨停。我们来时汽车走华盛顿桥,归时汽车乘125街的轮渡过河。
5月19日
写打箭炉画稿说明,成12图。这部画稿是去年春天在重庆画成的,原只打算作为日记的插图,这回要以画为主,文字为副,作为一本画集出版,定名为《画里东藏》,感到不够分量。这两天写说明文字时,愈写愈觉得有重画的必要。发现自己作品的缺陷,既是苦恼,又是快慰。
5月21日
新认识的朋友威尔史岛脱夫妇带我们到范加特夜总会去。这个小夜总会在格林威治附近的一个地下室里,除一个酒吧、一个乐台之外,排了120人的座位,剩下供跳舞的地方不到十平米。这大概是纽约最小的一家夜总会,地处格林威治穷画家活动并集居地区,便成了穷汉穷婆买醉的中心。墙上有超现实壁画:一匹马在弹钢琴,一个裸女人在饮酒。10点半有一次表演节目,第一折是三个黑人的疯扭乐曲;第二折是一个半黑女人唱阴阳怪气的打油歌;第三折是完全不同格调的美国古老民歌。主人替我们每人要了一杯叫做“普兰德司愤趣”的混合酒;酒杯上浮着一层冰屑,一粒樱桃,半片广柑,样子好看,味道酸、甜、冷。至于跳舞,那么挤,醉翁之意不在舞,而在挤与抱。
爱莲劝驾,我们两人在人堆里挤了一阵。全部座上客,约五六十人之谱,一对对作着种种亲密姿态,灯光暗淡,气氛神秘。每人面前虽然有一杯酒,可是谁也不敢尽量喝,一是怕花钱多,二是怕喝醉了出洋相吧?一个特别的感觉是:在这本不该拘谨的地方,彼此靠得那么近,却感到那么远。这个名为夜总会的地方,既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