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浅予自传-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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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14日
兴奋使人失眠,昨晚整夜睡不着。
8点,海关人员办旅客登记。每人报了一个号码就通过。10点,开始检查护照和入境询问,麻烦来了。既查又问,每人要花5到10分钟,1500人由五个移民局人员执行,坏就坏在不按号码,于是秩序大乱,无论中西旅客,无不怨气冲天。不通过这一关,无法上岸。挤在人堆里,预测非到晚上9点不能离船。于是灵机一动,向船上职员作毛遂自荐,说明是国务院请的文化使节,侥幸被列入特殊地位,先行通过。下午5点下了船,在货栈里见到接我们的坚更司太太。她在这里从早晨9点等起,招呼国务院有关的客人。见了她便如见了救星。为了领取托运的行李,又在码头等了一个钟头。海关检查行李,为一个朋友托带的一匹绸子付了20美元关税。晚8点,一辆出租汽车把我们夫妇送到毛律司旅馆,这才如释重负,吐了一口大气。
在船上约好司徒慧敏同走,因我抄了近路,使他落到后面。灵机一动,在他的行李上留了个旅馆地址。
毛律司旅馆307号的浴室、地毯、弹簧床给了我们夫妇极大温暖,好像一下子冲进了母亲的怀抱。
美国人常常夸耀美国是个自由民主的国家,今天一整天过关的滋味,使我大开眼界,明白所谓自由和民主在任何一个国家都是有界限的,特别是在美国。对黄面孔的东方人限制更多。在船上等候询问过关那一阵,谁也要后悔不该作这样不愉快的旅行。
西海岸美国海员正在罢工,照例,我们这条船靠岸后,旅客没法登陆。罢工委员会临时通告码头工人照常工作,等旅客出清后,继续罢工。否则的话,我们也许得在船上搁浅,等候罢工解除,才得上岸。感谢伟大的工人对旅客的同情。
有一位教授拿的是游历护照,海关询问时他却说是被聘来教课的,结果被扣留。中国领事馆在设法营救他。
旅馆斜对面有一家中国餐馆,招牌写着“CHOUPSONY”,我们叫了两盆“杂碎”,原来就是北方饭馆的合菜,豆芽炒肉丝蛋皮丝。那位收钱的中国账房告诉我,要吃真正中国饭,到唐人街去。
9月15日
唐人街离旅馆不远,午晚两餐都在这儿吃。这儿集中了饭馆、伙食店和古董手工艺店;洗衣店散布在全市各区。这唐人街,简直就是小香港,可以使你忘记身在外国。通用语是广东话。
9月16日
昨天旧金山发生了一起谋杀案,报社记者都去跑这件新闻了。坚更司太太约我们和记者见面的事告吹了。
9月17日
坚更司太太开车带我们游览了全市。
加利福尼亚的水果,举世闻名。金山橙在上海身价每只六七百元,在这里却是最便宜的水果。蜜瓜甜若广东的木瓜,葡萄大如橄榄,李子大如桃子,西瓜极甜。此外还有柿子、苹
果、洋梨。晚饭后样样买齐,回旅馆大嚼。
9月18日
到蒂·扬博物馆看艺术品。有中国、日本、波斯、阿拉斯加、印第安等陈列室。第一次看到凡高、马耐、罗梭等印象派画家的原作。
下午到旧金山博物馆,陈列的美术品全是西方现代流派的画。野兽、构成、立体、超现实,应有尽有,可惜时间不够,未看到毕加索、马蒂斯的画。
9月19日
上午蒂·扬博物馆的海尔博士、勃通夫人、海勃尔小姐来旅馆看我的画。海勃尔建议我在旧金山开一次画展。我因必须赶去华盛顿,约定以后有机会再来旧金山。
下午画家安东尼奥·司德买耶陪我参观加州美术学校,安东尼奥是这学校的教师。展览室有墨西哥画家地耶哥里维拉的一墙壁画。这所学校是旧金山画风最新的一所,内设摄影、陶瓷、雕塑、字体、工艺图案、装潢设计、首饰图案、机械画、广告画、插图、绘画诸部门,教学方法以启发灵感,鼓励创造为主,一反旧学院作风。美国的高速度社会生活方式,使艺术风气走向尖端化,灵感化。工商业的高度发展,促进工商实用美术的高度发展。
11月12日
在洛杉矶好莱坞兜了一圈,碰到好莱坞电影城大罢工,只参观了华尔特·迪司耐的动画制片厂。该厂送给我几片赛罗璐原画作为纪念。未见到迪司耐本人。
离洛杉矶,搭火车直奔华盛顿。和国务院接待室的负责人见了面,表示我这个中国客人已经接受邀请来到美国首都。
在大街上见到一家华人开的伙食店,进去和老板交谈了几句。老板见我刚从国内来,把藏在心底的几句话倾吐出来。他认为我们国家“食之者众,生之者寡”,这是他在美国住久了的观点。其实中国的问题在于封建制度造成“生之者众,食之者亦众”,因而效率不高。
在华盛顿住了四五天,即乘火车到了经济文化中心纽约市。
花了3小时在都市博物馆兜了一圈,细细看了两间中国肖像画室,一间明代,一间清代。清代的画有两幅是郎世宁的。这里收藏的古埃及艺术品极为丰富,一个大厅里排满了木乃伊,如入森罗殿中。
“天堂”开眼记旅美日记:11月13日
11月13日
左翼漫画家威廉·格罗泼来看我的画,送给我五本他的作品集。我以中国宣纸、水印信笺为报。谈到画家工作态度,彼此同意应该和一切技术工人一样,天天工作。对眼下美国现代画派追随法国画风的时髦趋势表示遗憾。我给他画了一张速写,预备寄回国去发表。
凯歇尔夫妇来看画。他们将为我接洽展览会场。
《生活画报》(Life)的Prideaux和摄影师Milli来商量给爱莲拍照的计划。他们请我们在一家叫做赛地司的意大利饭馆吃饭,这里是戏剧界名人常光临的地方,四壁挂满这些人的画像。
11月14日
我在上海主编过几年《时代画报》,最高销数为一万份,对销数高达200万份的《生活画报》,早已心向往之。到纽约的目的之一,便是想看看《生活》的编辑部。我把此意告诉了丢克斯,他立刻为我安排好参观时间,并由他作向导,参观了他们的编辑部。
《时代与生活》大楼在洛克菲勒中心“无线电城”建筑群之间。《生活》编辑部占了第33和34两层。总编之下设Weeks、Events、Article、Closeup、PhotographicEssay、Radio、Trans、Portation、Modern、Living、Movies、Theatres、Sports、Books、Science、Arts、Education、SpeekingofPictures等十余专题部。各部编辑只管搜集和采访材料,取舍由总编决定。编好的材料提前一星期陆续送到芝加哥印刷厂,彩色版提前六星期发稿。排版室有十余人工作,各部编辑四五人至十余人不等。排版室划定版样,交回各部限定在划定地位内写说明文字。丢克斯负责戏剧部门编辑,他试写说明文字给我看,写好后用绿色铅笔注明可以删节的文字,给排字工人以伸缩余地。从前我在上海编《时代画报》,取材、排版、写说明,一人包办,必要时还得画插图、写标题,后来发展到增加一个到两个助编,总共才三个人。《生活》编辑部,编辑、摄影、绘图、排版、管理等人,估计当在二三百人之间。
目前美国人的心态,对于过多要求民主的人,都看做左派、红色、共产党。这几天联合国在纽约开会,报纸上的论调和新闻标题,处处显出美苏之间的敌对态势。有几张报简直把斯大林看做了希特勒。有一套反苏漫画,在各地大报分别刊载,前一月我在洛杉矶见过,这几天又在纽约出现。这次大战以后,美国人的观点,好像除了美国,世界上不该有和它同样强大的国家存在。美国群众的心态是跟着报纸舆论走的。目前报纸正在鼓吹这种惟我独尊的心态,稍加研究,大概是原子弹的威力,支撑了美国“自大”和“独尊”的心态。
莉莲带我们到赫德森河畔的福德油来翁公园去参观一座欧洲15世纪宗教建筑。这是一座名叫克劳色司脱的教堂,是整座建筑从法国买下,拆迁到这儿的,名义上是大都会博物馆的一处分馆。教堂里面陈列着同时期的宗教艺术品。这公园远离市区,幽静得松鼠在路上踏方步,并从游人手里取食。我们暂时忘记了百老汇大街上的喧闹忙碌,这是三星期来最恬静的一个下午。
[注]1966年到1976年“文化大革命”期间,我被抄家,旅美日记被抄走,红卫兵用断章取义的方法,从日记中截取一段话,栽了我一个“咒骂共产党”的罪状。这段话的出处在1946年11月14日所记那个女共产党员的故事。我对美共的遭遇发了一点感想,没料到会移花接木,接到中国共产党身上来。“文革”结束,我获得政治平反,旅美日记原稿发还,可惜已残破不堪。从1946年12月到1947年2月这部分已经丢失,这一记事变为空白。
“天堂”开眼记旅美日记:1947年3月2日
1947年3月2日
中国文化剧团来纽约,今晚在百老汇大街附近的佩来司库剧场演出,我们冒雨去看。节目中有一场京戏《霸王别姬》,演员是上海三四流角色,卖的是虞姬舞剑;另一个节目,洋嗓子唱土曲子,不伦不类。只有那位弹琵琶的演员较有工夫,也挺地道。据说这个剧团1938年来过美国,那时有武生票友周志斌,能演《夜奔》、《雅观楼》等昆曲剧目。我在重庆欣赏过他的表演。
3月3日
国务院的国际广播电台《美国之音》约我对中国演讲9分钟,选定以《美国的漫画》为题。我费了一天时间,写好2000字的讲稿,主要内容认为发展漫画艺术需要民主政治的良好环境。
3月4日
新学院决定4月3日为我开画展,欧鹏小姐下午和我研究细节,4月1日挂画,2日预展。
3月5日
外国报刊协会(ForeignPressAssociation)邀请戴爱莲在巴比松卜拉加旅馆的音乐厅作她在纽约的初次演出。我为她画的六幅舞装画挂在穿堂里,500多个座位坐得满满的。我在后台管乔治和却尔斯两位舞伴的服装。8点半开始,10点15分结束,演出了《哑子背疯》、《嘉成酒会》、《青春舞曲》、《坎巴尔汗》、《徭人之鼓》、《快乐的鸟》、《春游》、《端公驱鬼》八个节目。观众和主人对此大为惊奇,因为他们从未见过这样活泼兴奋的中国舞蹈。今晚最了不起的是司徒慧敏,他为表演会请到了唐人街的广东乐队为爱莲伴奏,又借到了一个舞狮的大鼓,使《徭人之鼓》大为增色。散场后,主办单位请爱莲和她的班底在巴比松酒吧间吃宵夜。回家时又拉莉莲、却尔斯和他的女友、郑用之、司徒慧敏、万超尘吃茶和第二顿宵夜,早晨4点才睡。爱莲第一炮打响,兴奋过度。
3月9日
版画家林华特请我到他家晚餐。他家在赫德森河对岸,饭前参观了他的工作室。他送给我两本他的故事画集《上帝的人》和《昏晕》,前者是早期作品,题材甚佳,木刻技术尚欠成熟;后者以1933年美国的经济恐慌为背景,描写一对少年男女和一个资本家的故事。资本家的刻毒造成这一对男女的悲惨命运。华特是纽约进步艺术家团体领导人之一,我在一次晚会上和他相识。他的木刻故事画集都是印的限定本,印数1000到2000。华特除了创作版画小说,还为著名作家画插图。今晚饱读了他的作品,我也带了国内木刻家的作品给他看,他对古元和荒烟的作品颇为推许。
3月11日
2时半到国务院的国际广播电台录制演讲稿,在录音片上读了那篇写好的《美国的漫画》讲稿,录完后放给我听,初次广播,还算得体,发音自然,咬字也还准确,头一次信任了自己的国语讲话。前些日子郑用之、司徒慧敏、翁万戈合伙办的“中国电影摄影公司”为我拍了一部画戴爱莲的小影片,我上了镜头,现在又上了电台,不久还要开画展,算得在外国出头露面了吧。
下午6时半参加曾景文的水彩画预展。色彩的对比,光影的对比,人物建筑的对比,创造了水彩画的新境界。他还喜欢在风景画里点缀飞鸟或烟雾,增加了形象的生动性。他用中国毛首骰逑至酥泄郴婊斜视心那槿ぃ馐峭夤驶野觳坏降摹T拔纳诰山鹕剑诠阒菔芙逃芄泄婊难铡K诿拦骋延邢嗟钡匚弧?戳嗽系幕氲阶约航窈笤诜⒄怪泄奈蠢粗校Ω米呤裁吹缆罚拷鼋鼋邮苎蠡纳屎凸庥奥穑克脚械亟邮芡饫从跋欤荒敲醇虻ァ?/p》
3月14日
爱莲忙了一整天,预备明晚在勃罗克林音乐厅演出舞蹈。约定李周二君灌制全部音乐伴奏唱片,只灌成《快乐之鸟》、《青春舞曲》、《端公驱鬼》三片,最重要的《哑子背疯》没有灌成。明晚登台怎么办?
3月15日
音乐厅的舞台无前幕。原定下午5点半作一次排练,因事前未得负责人通知,舞台工作人员均未到场,无法排练。租来的两台留声机,发现一台是坏的。开幕前半小时,舞台工作人员才到齐,拉景,搭桥,安电,忙成一团。临时抓人管唱机、管服装,勉强开了场。《哑子背疯》无音乐,准备改为《思乡曲》,乔治竭力反对,于是临时凑成三人乐队——我打锣,乔治打鼓,却尔斯的女朋友打,取消唱的部分,缩短表演时间。幸亏抓紧时间在后台草草排了一下,总算搬上了台。爱莲估计节目太短,又加了个《思乡曲》。
开台前,报告了今晚唱机出毛病的情况,请求观众谅解。第三个节目下来,爱莲右膀忽然吊筋,痛得要哭,化装间里大家慌成一团,七手八脚为她按摩,并用围巾扎起来。推其原因,可能是换装着了凉。司徒慧敏是公举的舞台监督,在台上招呼搬道具,因为无前幕,得用暗转法换节目。8点15分开始,10点终场。这一场紧张混乱、毛病百出的表演会总算没闹成砸锅或退票,人人都为爱莲捏了一把汗。她当然比谁都紧张,好在她懂得如何做到“放松”,做到随机应变,在台上不慌不乱,冷静自然,没出差错。这场紧张混乱、毛病百出的表演会,究其原因,问题在于我们长期在战争环境中工作和生活,养成一种善于钻空子搞突击的习惯。到了美国这样一个安定的社会,一切都得按常规行事,只要稍有疏忽,或安排不当,就得出漏子。得此教训,以后再有什么演出,必须事先做好充分准备,安排必须十分周全。话又得说回来,这场演出没有闹成砸锅,全靠我们周围这帮经验丰富,勇于作战的朋友,司徒这位舞台监督是其中最能干又沉着的一个。
“天堂”开眼记旅美日记:1947年3月19日
3月19日
昨日仿大千笔法画《入藏记》一图失败,今日重作,足足画了6小时。后劲不足,草草完成。用笔太软,用墨太滞,大千见之,将笑煞。
7点参加画家威廉·司密士的鸡尾酒会。
9点参加美国画家同盟的会员大会。他们讨论会务,议决征集新会员100人,入会费二元(有主张增到五元的,有主张不交入会费的,结果照原议二元通过)。常务秘书报告“五一”劳动节准备工作,征求义务作海报宣传画的人,即有人响应。今晚的会使我想起上海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