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霓小集-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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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应该就是本书的贡献与价值吧。
癸酉三月将尽,写记于燕京(时正召开八届全国政协大会中)
《中国古典小说卷中诗词鉴赏》代序
——诗词韵语在小说中的意义
诗词韵语,包括“四六文”式的骈句、联语等文体而言(因韵不单指韵
脚,也指句中声律),常见于中国古代或近人所作古典风格的小说中,这是
在西方小说中并不存在的一种特色。这些韵语之出现于以叙述为主体的小说
作品中,其作用或意义何在?是否累赘多余,有“混杂”“失调”之病?在
欣赏和研究中国小说时,是不容不细加思索领会的课题。
对此课题如欲有所理解晓悟,只从“体裁”、“形式”的观念中去寻求
答案是不行的。这必须从中国小说史的脉络和中国韵语本身的性质来索解,
方能获得它的真正的意义(作用、价值)之所在。
中国小说的本质是史的一个支流,故有“野史”、“稗史”、“外史”、
“外传(史传)”等别称,即“正史”以外的史书之义。然从形式发展上讲,
它除了本身是“叙述体”之外,还接受了佛门宣讲的巨大影响,即僧人自早
是以讲说佛经故事为形式而宣扬教义的办法,而那是以叙说与韵语(偈颂)
相间、交织而进行的,古称“转变”(今通称“变文”),“转”本义即是
“唱经”的意思(也称“转读”)。因此民间说书艺术就借鉴参采了变文的
优点,也以叙说与韵语相间而组成之。后世统以“小说”为名的通俗文学,
所以有“平话”与“词话”之两大派系,亦由于此:前者是纯叙述体为主,
后者则叙、韵交织,亦即“说唱文学”的名目之所指了。
平话,后来写作“评”,流变为“说评书”的评。疑心古时“平”本含
有不夹以转唱的意思。而“词话”的词,实际也是广义的韵语的一种代词。
“说唱”形式所以盛行,是由于这能避免只说只唱的单一感,而起到变
换、调剂、丰富的作用,给听众以更多的美学享受。这就是它最大的优点,
亦即其独特的艺术价值。近世与现世小说,则因受了西方小说的观念与形态
的影响,逐渐变为纯叙述体,完全抛弃了早先的传统民族特点。
“转”“唱”部分,本来是为了“听”众而设计的,而不像后世是单为
了“看”小说那样,因而它的内容(或“性质”)也与后世不能全同,比如
有的唱的部分乃是一种“重述”,即以韵语再一次撮叙方才讲过的那段情节。
但印刷术发达之后,“听”说唱必然逐步分出一大支是“看”说唱,于是那
韵语部分内容与性质也就向适合“看”的方面发展起来。“重述”、“撮叙”
日益减少了,诗词韵语的“本等”日益彰显了,即:抒情是它的本色,于是
对叙述部分过后,随即加上了抒情的部分——慨叹,赞美,讽刺,警戒,评
议。。便是很多小说中韵语部分的内容了。
这种抒情的“唱”的遗痕或变相,也可分为两类:一类如《三国演义》,
其大多数诗句咏叹,“后人有诗叹曰。。”等等,是采自前人的现成篇什。
另一类则是出自小说作者本人的同一手笔。
除了咏叹性的诗篇韵语,还有人物出场时对他(她)的形貌风度等等总
括题咏的,或战斗场面的写照的,都能使景象气氛精神倍出,给单纯叙述增
添了神彩。再如《西游记》,相间的韵语骈文特多,尤其是在一段精彩的故
事(“七十二难”之一难)结束后,师徒一行重新上路,于是夹以一篇,常
常是远远望见一座山林,一个去处,景色如何,吉凶待晓。。立刻将读者引
入新的想像,将“取经”的路程进展,时空的推迁,美巧地显示于字里行间,
取得了极大的艺术效果。这就绝非“白话”、“讲说”所能比拟,更难代替。
另一类就是作者代书中人物安排的“作品”了。这类尤以“佳人才子”
派的唱和题咏等为特多。正如曹雪芹所说,当时流行的俗套小说,甚至本无
故事情节可言可观,而只是为了先作了几首“艳诗”而后才编造小说的。这
类除个别极少数高手而外,价值大抵是不大的。
这一类中,应该特别提出《石头记》,曹雪芹为人物代拟的那些诗、词、
曲、谜语、酒令。。不但文学价值高,每篇切合每人身份、性情、口吻,而
且没有一篇不是字面意义的深层又兼具为后文伏线的巧妙作用的。因此,这
种诗词韵语就更是全书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其性质不但与“说书人”的咏
叹是绝不相同,而且与“佳人才子”书里的“淫诗艳赋”更是不可相提并论
了。
还有一种非文人作品,如说书艺人的开篇时常念一首《西江月》或“四
句提纲”(绝句诗)等形式,本来是“序引”、“总括”的意思,但后来也
有很多小说每回回首或回中都有诗词,只是一种“引用”的点缀,往往世态
人情,悲欢哀乐,无所不可,而与本回情节却无必要的联系了。这种,或出
于艺人,或出于下层文士之手,文学水平不一定十分高明,但常常别具风格
意味,反映当时政治明暗,社会情状,人际关系,道德风尚。。等等,虽然
可省可删,不妨害正文的完整,但亦仍有其独特的地位,未可尽贬。
总起来看,中国小说与诗词韵语的渊源关系非常久远深切,是一种极大
的民族文艺的重要特色,性质不一,内涵丰富,作用多般,具有美学价值,
是西方小说所没有的宝贵成分。近现代的小说作者因为本身对民族文学体裁
形式不熟悉了,对诗词韵语的写作甚至是不懂了,以致完全仿效西方纯叙述
体而丢弃了自己的民族传统特点特色,这确实是一个值得研究讨论的重要问
题。
1993 年5 月
《晚听斋诗稿》序
羲元学友寄来了他历年所积吟草,谓将付之梓,嘱我为序。受而读之,
果然不能已于言,觉得要说的话虽是羲元所引发,亦异乎一时即兴之狂言,
更非酬酢泛常之套语。试为羲元诗集引端抽绪,也可资同道者浚发交流,存
思赏会,遂为之序。
我素口论中华之诗,喜欢采取庚青韵中的四个字,来统帅、来品评。哪
四个字?曰灵,曰情,曰生,曰声。以此四准而绳古今篇什,得其全备者,
谓之上品;不及四而得二三者,可居次品。四者俱无,谓之非品,即不复列
于品,已经不能以诗论了,又何品之可言。而我索之于羲元晚听稿,乃喜其
四者备,而品次可以权衡矣。
何谓灵?天地间一种最可宝贵的气质,不知何名,吾中华则名之曰灵。
大家都说人类之异于禽兽,在于有智能思,能感能言。此固然矣。但我中华
有言:人为万物之灵。愚以为此灵者,高于智者甚多甚多。如以西文表之,
智是Intelligence,而中华之谓灵不止于此也。智者可成为思想家,穷究玄
理,可以为科学家,声光化电,月异而日新;然而并不是灵。灵唯诗人艺家
有之。灵异于实物实事之理,非智所能统包。故有词语曰“空灵”。灵必秀
发颖异,故恒言又每闻灵秀二字相联。盖头脑心灵为二者分举,本不混同也。
晋代大画家实兼文学家顾虎头,三绝中痴绝居一。夫痴者智之反也,然
而虎头创一词曰“通灵”。他自谓他的画已然通灵了(见《晋书》)。而曹
子雪芹承用之,谓自己原为一石,得娲炼而通灵了。故贾宝玉代表着中华人
品的最高级境界——灵品。故贾宝玉即是吾中华之大诗人、大艺术家的最光
彩夺目的仪型。唐少年王勃作滕王阁序,能道得物华天宝,人杰地灵,隐然
早有深契于心者矣。
我观羲元:其为人秉赋——灵型佳士也;其诗句间皆有灵气氤氲往复,
举凡尘俗鄙浊,格格不能混入笔端。何以如此?则灵气之所为主宰也。
羲元有五绝一篇,自谓戏笔,其句云:“三十而不立,四十惑更多;五
十人生始,六十奈情何!”我看了,深为感动,以为并非戏笔,沉痛之言也。
或以为此乃有意与孔圣唱对台戏,有意翻案文章耳。余曰:倘如此解,则俗
极亦浅极。盖孔子乃哲人,他自述人生阅历,修养体会,亦非狂语惑人;而
诗人与哲人之间却有根本差异,而决不同于有意反对之俗义也。羲元之笔,
一针见血,年六十矣,而无奈于一情字何。是真千古诗人艺家的本质与天性。
人以为贾宝玉于每一女儿皆滥用情,岂其然耶?独不见他见了燕子就和燕子
说话,水里见了鱼儿就和鱼儿说话乎?其为花为木,对虫对鱼,莫非如此。
必有如是博大之情,方能为千红一哭,而与万艳同悲也。何滥之云哉!
以此观其诗稿,乃晓其情至处,正与宝玉型——即灵型人物为一丘之貉。
情犹较易明者,无烦词费。又何谓之生?昔五柳先生作赋,尝曰:“木
欣欣以向荣”;作诗,尝曰:“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曰:“孟夏草
木长,绕屋树扶疏”。少陵叟律句则曰:“欣欣物自私”,“花柳各无私”。
凡类此者,皆是一片生机、生意、生趣——即天地之大美而物灵之至情也。
大慈大悲,愿一切物各遂其生,仁人志士,亦总不能与此愿相违逆。情痴情
种,揆其本怀最深处,仍不逾此,非有他也。是故既灵复情之诗人,莫不以
写此深衷为主旨。国计民生,风和日丽,溪声月色,万紫千红,列举可以百
端,而生之美是其一切之核心与神髓。为写生机,诗人以文藻,画家以丹青;
形貌似别,其致一也。
画家以临摹之课为基本功,乃所以求古人之技与法,而专名其即事实践
曰写生。涵义最深。吾家茂叔先生,不以诗画名世,而庭草不除,传为佳话,
盖深识生机生趣之至理者。故南渡词人周密,独号“草窗”。可谓家声未坠。
此生,诗艺中似奥隐而又鲜明。排比字句,枯寂板僵,有理致而无生机,
循逻辑以宣训戒,种种索然之辞,遂去诗日远,全归死句。观羲元题画诸篇
以相证,我自以持此拙论为不谬。质之高明,当有印可。
第四举声,又何义也?声者声容气味,不可缺一。汉字文学,无拘诗文
骈散,愁是音律撑拄其间。音节之美,悦心动性。声音之道,感人深矣,如
是如是。吾华音韵之学,盛兴于六朝,大成于隋唐,故诗文之美,造乎巅峰。
沿至明清,凡操笔之士,未有不谙平仄者。北语无入声,而通人亦不差池。
家君为末科秀才,其业师亦燕南赵北之人也,然我少时留心以习察,家君之
于平仄,包括入声,决无一字失误。则当时教之此道,必有良法,而非一凭
死记。大约此音乐之道,必亦与灵有其关联。近者汉字音律文学,日益就荒,
报刊喜以七字为标题,仿诗句也,比比皆是,而百例中偶有一二合律,其余
皆参差乖舛,读之令人难堪。而邻邦犹不至此也。乃知即高等学府中先生学
生,昧于声学,已非一日。中华诗词,寻其本质,皆乐府辞也;其戏曲歌唱,
亦必按字行腔,决不可背之定律也。西洋语文并无四声,故可随意制谱,抑
扬亢坠,了不伤于词意,聆之无别。乃近世华人以西法以谱汉辞曲。于是紊
乱败隳,民族文化,一大厄也。诗家而不识四声平仄,而冀其所作声容气味,
可以赏心悦意,讵可得乎?
是以羲元以此编见示,我即以鄙意私订之庚青韵四字准则以求之。然后
喜而序之曰:“羲元之诗,是真诗人之诗,以其灵情生声,一一具在矣。”
羲元何以名其斋曰“晚听”?自云酷爱玉溪诗与雪芹书,故取“秋阴不
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句中二字,以为之榜也。闻之大喜。我二人有
同嗜者如此,又念枯荷之语,雪芹独引作残荷,则又何也?或谓偶然记错了
耳?我曰:“恐未必然。盖雪芹不喜那个枯字,有意地易而去之。何以不喜
枯字?即以其与生违逆,不忍令黛玉口中出此无生之语也。”质之羲元,当
复抚掌称快。而拙序亦可以无曳白之讥乎。
时在癸酉新秋,暑气未尽,信笔书之。时年七五。
六部《新评新校古典名著系列》总序
山西古籍出版社有胆有识,邀集了几位倾心致力于古代小说的学人,共
同编制了这一套崭新的评点本丛书,堪称创举与壮举,是一份可贵的贡献。
同仁们得知我对这一事业深致赞喜之情,要我讲讲自己的感想,以资序引。
于是不揣谫陋,承此重嘱,略叙所怀,兼表祝贺。如或刍荛可采,则不胜幸
甚。
拙见以为,在我们中华文化史上,有一门至关重要的学术,存在了几千
年,发生了巨大深远的作用,而至于今日,不但受到的重视是很不够——无
人覃研综核,建立成一支专学,而且它本身也已不绝如缕,若存若亡了。若
问此为何学?我将答曰:是为中华之笺注学。笺注学在我们的文化上真是源
远流长,因而也发展衍变出很多的派别。不同派别,有个共同的目的:帮助
读者领会欣赏。简单地说,笺注学就是一种讲解学。
我以为,这是中华文化的一个极具特色的创造发明,体现着炎黄苗裔的
慧性灵心,深情厚意——别的地方的文化上是否也有堪与我们中华笺注相媲
美的形态与内涵?我就深愧不知了。
比如经史子集,笺注的情况何若呢?这似乎无待专家学者,只就作为中
国国民的基本文化常识来说,也该知道百千之一二:《易经》有“系辞”、
“说卦”,《诗经》有郑笺朱注,《春秋》有“三传”,《史记》有“正义”、
“索隐”,《老子》有河上公、王弼,《淮南子》有高诱注,杜工部诗有“千
家注”。。以至《世说新语》、《文心雕龙》,莫不有其名注,简直已与正
文成为不可分离的“必读”部分了;至于《文选》的“善注”、“六臣注”,
那能“独立”而“无视”于注解就会读懂正文的人,大约是世上绝无了。所
以我常说,我们早该有一部题为《中华笺注学通论》这样的专著问世了。可
惜,至今尚属阙如吧?
经史子集,皆有传疏笺注,甚至十三经之一的《尔雅》本身即是一部注
释书,那么普通市民、乡间百姓们看的小说唱本,也有笺注本吗?
答曰有的——所谓“评点”,正就是笺注学被及了俗文学而形成的一种
鲜亮的新流派和新做法。
先说说形式的来由。形式其实也是文化的一种产物,并非无缘无故,无
根无蒂的东西。中国的古书册,演化到后来,其形长而不方,“天头”的空
白纸留得很宽;“天头”下面是版框,版框内是竖行的“栏”线,行与行之
间也有相当的隔离;框下也不就是纸边,还有小空地。这种形式,就是由汉
字文化的竖写规律①和读书学子要根据师授的讲解笔记于书上,记的位置或在
天头上,或在行侧边,各就其位。再者,学人程度较高的,独立思考,在读
书时每有体会心得,感触议论,便也利用书册版面的空位,记下那些“小型
的”读书札记。过去真正的读书做学问的,莫不自下此种功夫。这样,便很
自然地产生了“评点”的笺注流派来了②。
① 中华汉字竖行书写,盖从造字为始,即是如此安排:其上一字之末笔与下一字之首笔距离最近,竖写汉
字,由上而下,联联贯贯,故书写最便,节时顺力。西洋字母之联缀书写时,虽为横向,而前字母落笔与
后字母起笔距离最近最便,其理正同,皆合科学。苟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