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散文-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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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边无垠,坦荡如砥,这时如果不是宛若并肩的远山的连峰提醒了你(这些
山峰凭你的肉眼来判断,就知道是在你脚底下的),你会忘记了汽车是在高
原上行驶,这时你涌起来的感想也许是“雄壮”,也许是“伟大”,诸如此
类的形容词,然而同时你的眼睛也许觉得有点倦怠,你对当前的“雄壮”或
“伟大”闭了眼,而另一种味儿在你心头潜滋暗长了——“单调”!可不是,
单调,有一点儿罢?
然而刹那间,要是你猛抬眼看见了前面远远地有一排——不,或者甚至
只是三五株,一二株,傲然地耸立,像哨兵似的树木的话,那你的恹恹欲睡
的情绪又将如何?我那时是惊奇地叫了一声的!
那就是白杨树,西北极普通的一种树,然而实在不是平凡的一种树!
那是力争上游的一种树,笔直的于,笔直的枝。它的干呢,通常是丈把
高,像是加以人工似的,一丈以内,绝无旁枝;它所有的桠枝呢,一律向上,
而且紧紧靠拢,也像是加以人工似的,成为一束,绝无横斜逸出;它的宽大
的叶子也是片片向上,几乎没有斜生的,更不用说倒垂了;它的皮,光滑而
有银色的晕圈,微微泛出淡青色。这是虽在北方的风雪的压迫下却保持着倔
强挺立的一种树!哪怕只有碗来粗细罢,它却努力向上发展,高到丈许,二
丈,参天耸立,不折不挠,对抗着西北风。
这就是白杨树,西北极普通的一种树,然而决不是平凡的树!
它没有婆娑的姿态,没有屈曲盘旋的虬枝,也许你要说它不美丽,——
如果美是专指“婆娑”或“横斜逸出”之类而言,那么白杨树算不得树中的
好女子;但是它却是伟岸,正直,朴质,严肃,也不缺乏温和,更不用提它
的坚强不屈与挺拔,它是树中的伟丈夫!当你在积雪初融的高原上走过,看
见平坦的大地上傲然挺立这么一株或一排白杨树,难道你觉得树只是树,难
道你就不想到它的朴质,严肃,坚强不屈,至少也象征了北方的农民;难道
你竟一点也不联想到,在敌后的广大土地上,到处有坚强不屈,就像这白杨
树一样傲然挺立的守卫他们家乡的哨兵!难道你又不更远一点想到这样枝枝
叶叶靠紧团结,力求上进的白杨树,宛然象征了今天在华北平原纵横决荡用
血写出新中国历史的那种精神和意志。
白杨不是平凡的树。它在西北极普遍,不被人重视,就跟北方农民相似;
它有极强的生命力,磨折不了,压迫不倒,也跟北方的农民相似。我赞美白
杨树,就因为它不但象征了北方的农民,尤其象征了今天我们民族解放斗争
中所不可缺的朴质,坚强,以及力求上进的精神。
让那些看不起民众,贱视民众,顽固的倒退的人们去赞美那贵族化的楠
木(那也是直干秀颀的),去鄙视这极常见,极易生长的白杨罢,但是我要
高声赞美白杨树!
茶花赋
杨朔
久在异国他乡,有时难免要怀念祖国的。怀念极了,我也曾想:要能画
一幅画儿,画出祖国的面貌特色,时刻挂在眼前,有多好。我把这心思去跟
一位擅长丹青的同志商量,求她画,她说:“这可是个难题,画什么呢?画
点零山碎水,一人一物,都不行,再说,颜色也难调,你就是调尽五颜六色,
又怎么画得出祖国的面貌?”我想了想,也是,就搁下这桩心思。
今年二月,我从海外回来,一脚踏进昆明,心都醉了。我是北方人,论
季节,北方也许正是搅天风雪,水瘦山寒,云南的春天却脚步几勤,来得快,
到处早像催生婆似的正在催动花事。
花事最盛的去处数着西山华亭寺。不到寺门,远远就闻见一股细细的清
香,直渗进人的心肺。这是梅花,有红梅、白梅、绿梅,还有朱砂梅,一树
一树的,每一树梅花都是一首诗。白玉兰花略微有点儿残,娇黄的迎春却正
当时,那一片春色啊,比起滇池的水来不知还要深多少倍。
究其实这还不是最深的春色。且请看那一树,齐着华亭寺的廊檐一般高,
油光碧绿的树叶中间托出千百朵重瓣的大花,那样红艳,每朵花都像一团烧
得正旺的火焰。这就是有名的茶花。不见茶花,你是不容易懂得“春深似海”
这句诗的妙处的。
想看茶花,正是好时候。我游过华亭寺,又冒着星星点点细雨游了一次
黑龙潭,这都是看茶花的名胜地方。原以为茶花一定很少见,不想在游历当
中,时时望见竹篱茅屋旁边会闪出一枝猩红的花来。听朋友说:“这不算稀
奇。要是在大理,差不多家家户户都养茶花,花期一到,各样品种的花儿争
奇斗艳,那才美呢。”
我不觉对着茶花沉吟起来。茶花是美啊。凡是生活中美的事物都是劳动
创造的。是谁白天黑夜,积年累月,拿自己的汗水浇着花,像抚育自已儿女
一样抚育着花秧,终于培养出这样绝色的好花?应该感谢那为我们美化生活
的人。
普之仁就是这样一个能工巧匠,我在翠湖边上会到他。翠湖的茶花多,
开得也好,红彤彤的一大片,简直就是那一段彩云落到湖岸上。普之仁领我
穿着茶花走,指点着告诉我这叫大玛瑙,那叫雪狮子;这是蝶翅,那是大紫
袍? 。名目花色多得很。后来他攀着一棵茶树的小干枝说:“这叫童子面,
花期迟,刚打骨朵,开起来颜色深红,倒是最好看的。”
我就问:“古语说:看花容易栽花难——栽培茶花一定也很难吧?”
普之仁答道:“不很难,也不容易。茶花这东西有点特性,水壤气候,
事事都得细心。又怕风,又怕晒,最喜欢半阴半阳,顶讨厌的是虫子。有一
种钻心虫,钻进一条去,花就死了。一年四季,不知得操多少心呢。”
我又问道:“一棵茶花活不长吧?”
普之仁说:“活的可长啦。华亭寺有棵松子鳞,是明朝的,五百多年了,
一开花,能开一千多朵。”
我不觉噢了一声:想不到华亭寺见的那棵茶花来历这样大。
普之仁误会我的意思,赶紧说:“你不信么?大理地面还有一棵更老的
呢,听老人讲,上千年了,开起花来、满树数不清数,都叫万朵茶。树干子
那样粗,几个人都搂不过来。”说着他伸出两臂,做个搂抱的姿势。
我热切地望着他的手,那双手满是茧子,沾着新鲜的泥土。我又望着他
的脸,他的眼角刻着很深的皱纹,不必多问他的身世;猜得出他是个曾经忧
患的中年人。如果他离开你,走进人丛里去,立刻便消逝了,再也不容易寻
到他——他就是这样一个极其普通的劳动者。然而正是这样的人,整月整年;
劳心劳力,拿出全部精力培植着花木,美化我们的生活。美就是这样创造出
来的。
正在这时,恰巧有一群小孩也来看茶花,一个个仰着鲜红的小脸,甜蜜
蜜地笑着,唧唧喳喳叫个不休。
我说:“童子面茶花开了。”
普之仁愣了愣,立时省悟过来,笑着说:“真的呢,再没有比这种童子
面更好看的茶花了。”
一个念头忽然跳进我的脑子,我得到一幅画的构思。如果用最浓最艳的
朱红,画一大朵含露乍开的童子面茶花,岂不正可以象征着祖国的面貌?我
把这个简单的构思记下来,寄给远在国外的那位丹青能手,也许她肯再斟酌
一番,为我画一幅画几吧。
荔枝蜜
杨朔
花鸟草虫,凡是上得画的,那原物往往也叫人喜爱。蜜蜂是画家的爱物,
我却总不大喜欢。说起来可笑。孩子时候,有一回上树掐海棠花,不想叫蜜
蜂螫了一下,痛得我差点儿跌下来。大人告诉我说:蜜蜂轻易不螫人,准是
误以为你要伤害它,才螫。一螫,它自己耗尽生命,也活不久了。我听了,
觉得那蜜蜂可怜,原谅它了。可是从此以后,每逢看见蜜蜂,感情上疙疙瘩
瘩的,总不怎么舒服。
今年四月,我到广东从化温泉小住了几天。四围是山,怀里抱着一潭春
水,那又浓又翠的景色,简直是一幅青绿山水画。刚去的当晚,是个阴天,
偶尔倚着楼窗一望:奇怪啊,怎么楼前凭空涌起那么多黑黝黝的小山,一重
一重的,起伏不断。记得楼前是一片比较平坦的园林,不是山。这到底是什
么幻景呢?赶到天明一看,忍不住笑了。原来是满野的荔枝树,一棵连一棵,
每棵的叶子都密得不透缝,黑夜看去,可不就像小山似的。
荔枝也许是世上最鲜最美的水果。苏东坡写过这样的诗句:“日啖荔枝
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可见荔枝的妙处。偏偏我来的不是时候,满树
刚开着浅黄色的小花,并不出众。新发的嫩叶,颜色淡红,比花倒还中看些。
从开花到果子成熟,大约得三个月,看来我是等不及在从化温泉吃鲜荔枝了。
吃鲜荔枝蜜,倒是时候。有人也许没听说这稀罕物儿吧?从化的荔枝树
多得像汪洋大海,开花时节,满野嘤嘤嗡嗡,忙得那蜜蜂忘记早晚,有时趁
着月色还采花酿蜜。荔枝蜜的特点是成色纯,养分大。住在温泉的人多半喜
欢吃这种蜜,滋养精神。热心肠的同志为我也弄到两瓶。一开瓶子塞儿,就
是那么一股甜香;调上半杯一喝,甜香里带着股清气,很有点鲜荔枝味儿。
喝着这样的好蜜,你会觉得生活都是甜的呢。
我不觉动了情,想去看看自己一向不大喜欢的蜜蜂。
荔枝林深处,隐隐露出一角白屋,那是温泉公社的养蜂场,却起了个有
趣的名儿,叫“蜜蜂大厦”。正当十分春色,花开得正闹。一走进“大厦”,
只见成群结队的蜜蜂出出进进,飞去飞来,那沸沸扬扬的情景,会使你想:
说不定蜜蜂也在赶着建设什么新生活呢。
养蜂员老梁领我走进“大厦”。叫他老梁,其实是个青年人,举动很精
细。大概是老梁想叫我深入一下蜜蜂的生活,小小心心揭开一个木头蜂箱,
箱里隔着一排板,每块板上满是蜜蜂,蠕蠕地爬着。蜂王是黑褐色的,身量
特别细长,每只蜜蜂都愿意用采来的花精供养它。
老梁叹息似的轻轻说:“你瞧这群小东西,多听话。”
我就问道:“像这样一窝蜂,一年能割多少蜜?”
老梁说:“能割几十斤。蜜蜂这物件,最爱劳动。广东天气好,花又多,
蜜蜂一年四季都不闲着。酿的蜜多,自己吃的可有限。每回割蜜,给它们留
一点点糖,够它们吃的就行了。它们从来不争,也不计较什么,还是继续劳
动、继续酿蜜,整日整月不辞辛苦? 。”
我又问道:“这样好蜜,不怕什么东西来糟害么?”
老梁说:“怎么不怕?你得提防虫子爬进来,还得提防大黄蜂。大黄蜂
这贼最恶,常常落在蜜蜂窝洞口。专干坏事。”
我不觉笑道:“噢!自然界也有侵略者。该怎么对付大黄蜂呢?”
老梁说:“赶!赶不走就打死它。要让它待在那儿,会咬死蜜蜂的。”
我想起一个问题,就问:“可是呢,一只蜜蜂能活多久?”
老梁回答说:“蜂王可以活三年,一只工蜂最多能活六个月。”
我说:“原来寿命这样短。你不是总得往蜂房外边打扫死蜜蜂么?”
老梁摇一摇头说:“从来不用。蜜蜂是很懂事的,活到限数,自己就悄
悄死在外边,再也不回来了。”
我的心不禁一颤:多可爱的小生灵啊,对人无所求,给人的却是极好的
东西。蜜蜂是在酿蜜,又是在酿造生活;不是为自己,而是在为人类酿造最
甜的生活。蜜蜂是渺小的;蜜蜂却又多么高尚啊!
透过荔枝树林,我沉吟地望着远远的田野,那儿正有农民立在水日里,
辛辛勤勤地分秧插秧。他们正用劳力建设自己的生活,实际也是在酿蜜——
为自己,为别人,也为后世子孙酿造着生活的蜜。
这黑夜,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小蜜蜂。
一九六○年
社稷坛抒情
秦牧
北京有座美丽的中山公园,公园里有个用五色士砌成的社稷坛。
社稷坛是北京九坛之一,它和座落在南城的天坛遥遥相对。古代的帝王
们,在天坛祭天,在社稷坛祭地。祭天为了要求风调雨顺,祭地为了要求土
地肥沃,祭天祭地的终极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五谷丰登,可以“聚敛贡城阙”。
五谷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因此,人们臆想的稷神(五谷)就和社神(土地)
同在一个坛里受膜拜了。穿过古柏参天,处处都是花圃的园林,来到这个社
稷坛前,突然有一种寥廓空旷的感觉。在庄严的宫殿建筑之前,有这么一个
四方的土坛,屹立在地面,它东面是青土,南面是红土,西面是白土,北面
是黑土,中间嵌着一大块圆形的黄土。这图案使人沉思,使人怀古。遥想当
年帝王们穿着衮服,戴着冕旒,在礼乐声中祭地的情景,你仿佛看到他们在
庄严中流露出来的对于“天命”畏惧的眼色,你仿佛看到许多人慑服在大自
然脚下的神情。
这社稷坛现在已经没有一点儿神秘庄严的色彩了,它只是一个奇特的历
史遗迹。节日里,欢乐的人群在上面舞狮,少年们在上面嬉戏追逐。平时则
有三三两两的游人在那里低徊。对,这真是一个引发人们思古幽情的好所在!
作为一个中国人,可以让这种使人微醉的感情发酵的去处可真多呢!你可以
到泰山去观日出,在八达岭长城顶看日落。可以在西湖荡画舫,到南京鸡鸣
寺听钟声。可以在华北平原跑马,在戈壁滩上骑骆驼。可以访寻古代宫殿遗
迹听一听燕子的呢喃,或者到南方的海神庙旁看浪涛拍岸? 。这些节目你随
便可以举出一百几十种来,但在这里面千万不能遗漏掉这个社稷坛!这坛后
的宫殿是华丽的,飞檐、斗拱、琉璃瓦、白石阶? 。真是金碧辉煌!而坛呢,
却很荒凉,就只有五色的泥土。然而这种对照却也使人想起:没有这泥土所
代表的大地,没有在大地上胼手胝足的劳动者,根本就不会有这宫殿,不会
有一切人类的文明。你在这个土坛上走着走着,仿佛走进古代去,走到一望
无际的原野上,在那里,莽莽苍苍,风声如吼。一个戴着高冠,穿着芒鞋的
古代诗人正在用他的悲悯深沉的眼睛眺望大地,吟咏着这样的诗句:
朝东西眺望没有边际,
朝南北眺望没有头绪。
朝上下眺望没有依归。
我的驱驰不知何所底止!
? 。? 。
九州究竟安放在什么上面?
河床何以洼陷?
地面,从东至西究竟多少宽,从南至北多少长?
南北要比东西短些,短的程度究竟是怎样?
(屈原:《悲回风》和《天问》,引自郭沫若译诗。)
这不仅仅是屈原的声音,也是许许多多古代诗人瞭望原野时曾经涌起的
感情。这种“大地茫茫”的心境,是和对于自然之谜的探索和对于人间疾苦
的愤慨联结在一起的。
想一想这些肥沃土地的来历,你不由得涌起一种遥接万代的感情。我们
居住的这个星球在最古老时代原是一个寂寞的大石球,上面没有一株草,一
只虫,也没有一层土壤。经过了多少亿万年,太阳风雨的力量,原始生物的
尸骸,才给地球造成了一层层的土壤,每经历千年万年,土壤才增加薄薄的
一层。想一想我们那土壤厚达五十公尺的华北黄土高原吧!那该是大自然在
多长的时间里的杰作!但这还不算,劳动者开辟这些土地,是和大自然进行
过多么剧烈的斗争呀!这种斗争一代接连一代继续着,我们仿佛又会见了古
代的唱着《诗经》里怨愤之歌的农民,像敦煌壁画上面描绘的辛勤劳苦的农
民,驾着那种和古墓里挖掘出来的陶制高轮牛车相似的车子,奔驰在原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