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道天下-第4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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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好福气。”中年女子奉承了一句,随即将荀文倩领到一个衣架前。“夫人看这些如何,可有喜欢的颜色?”
荀文倩一边检查衣服,一边和中年女子讨价还价,没多久就说定了两套成衣,共四百五十钱。
中年女子命人包好衣服,顺手递给了已经拎了两个布袋的荀彧。
荀彧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将他当作随从了,不免有些哭笑不得。
他甚至不太明白手里的这两个布袋是什么时候接过来的。
荀文倩母女也笑了。
唐氏有些不好意思,要将布袋取过来,自己提着。荀文倩却道:“由他提着吧,累了就让小弟换。他平时那么忙,也难得陪你,今天就让他出点力。”
“胡说。”唐氏斥道,却缩回了去取布袋的手。
出了门,荀文倩凑在唐氏耳边说道:“没什么,天子平时也常帮我们拎东西的。”
唐氏一愣,看看说是无比自然的荀文倩,又看看荀彧。
荀彧说道:“行了,我提着吧,反正也不重。”他回头看看成衣店。“这样的店铺多么?”
“多,你待会儿看看就知道了。”
“人自有高矮胖瘦不同,如何能合身?”
“人虽有高矮胖瘦不同,但匀称的身材还是很多的,只要按一定的程式制衣,就能满足大部分人的要求。这样批量制作,成本更低一些,而且立等可取,也能节省时间,特别是对外地人最方便。有什么不合身的,当场就能改。”
“比买了衣料自己做还便宜?”
“差不多。只是如今宛城女子只要不笨不懒,都可以找到事做,赚更多的钱,没人愿意再浪费时间裁布作衣了,直接买更省事。哦,对了,我听说有人发明了一种可以缝衣的机器,虽然只能缝一些直缝,但是速度快,很受欢迎。”
荀彧听得目瞪口呆。还有能缝衣的机器?
“哪儿有这种机器,我想看看。”
“我也不清楚,要去问一问。”荀文倩四处张望着。“最初是在军服作坊出现的,一直不为人所知,最近才流入市场。因为成本不菲,不是小店能够用得起的,要到最大的店才能看到。”
——
荀彧逛了大半天街,虽然没看到能缝衣服的机器,却也亲眼见识了宛城的繁华。
他非常兴奋。
宛城的繁华固然离不开雄厚的基础,但更关键的因素却是技术。
发挥技术的潜力,可以生产出更多的商品,也能让百姓赚到更多的钱。而百姓有了钱,反过来又可以购买更多的商品来改善自己的生活,进而使大量的商品毋须远销,在本地就能出售大半。
这些都不是宛城特有的条件。宛城可以,其他地方也可以。
就算比不上宛城,也能大幅度地改善当地的经济。
如果大汉所有的郡县都能这么做,十年之后的大汉将会是何等富强?
荀彧不敢想,却又忍不住的去想。
他一夜没睡好。第二天一早起来,看着铜鉴里的黑眼圈,他有些无奈。
换上新买的衣服,准备带着妻儿一起去印坊的时候,荀文倩赶过来说,天子邀他同车。
荀彧没有推辞,立刻赶到隔壁院子。
刘协站在院子里,身上穿的正是荀文倩昨天在成衣店买的新衣。不得不说,荀文倩的眼光很准,这件衣服穿在他身上非常合身,简直像是定制的。
看到荀彧,刘协张开双臂,转了个身。
“荀君觉得如何?像个士人吗?”
荀彧微微一笑。“陛下文武兼备,通古今,辨然否。陛下不为士,天下还有几人堪为士?”
刘协眼神微闪,莞尔一笑。“荀君这是食人嘴短么,说得这么好听。”
“岂敢,臣这是肺腑之言。”
“这样的肺腑之言,我爱听。待会儿在车上,荀君再多说几句。”
“唯。”
看着两人半真半假的逗趣,荀文倩心中欢喜。
荀彧与天子多次见面,但气氛这么和谐的时候却不多。尤其是最近这两年,荀彧不满天子的做法,天子也不满荀彧的态度,两人见面的时候分歧多于统一,经常不欢而散,让她很难处理。
“行了,时间也不早了,你们就出发吧,别让唐夫人等得太久了。”
刘协欣然答应,与荀彧一起出了门,上了准备好的马车。
站在车外的散骑孙权刚准备关门,刘协又探头出来。“仲谋,你不要随行。”
孙权一愣。“陛下?”
“你这样子,往那儿一站,别人就知道我来了。”刘协摆摆手。“放你一天假,你要是想去,就自己去旁听,不要跟着我就行。”
孙权恍然,尴尬地摸摸脑袋,施了一礼,欢天喜地的走了。
第一千一百五十章 开诚布公
荀彧看着孙权的背影,沉默了片刻。
“他就是孙坚的次子,孙策的弟弟?”
“嗯。”刘协点点头,在坐位上坐好。虽然马车很宽敞,他却有些不习惯。
这些年,他出门一般都是骑马,很少坐车。今天应唐夫人的要求,以士子身份去旁听荐书会,他只能坐车。
“陛下对身边的郎官称字而不是呼其名?”
见荀彧神情严肃,刘协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习惯了。”他想了想,又正色道:“荀君,散骑不是普通的郎官。在朝时,他们是我的贴身卫士。在战场上,他们是我的最后一道保障。将来外放,他们是坐镇一方的将领。这样的人手握生杀之力,尊重人、受人尊重都是应该的,否则就可能对生命失去应有的敬畏,凭借着武力肆意妄为。”
荀彧恍然,轻轻地点了点头。“陛下所言,令人茅塞顿开。人并非天而无礼,之所以野蛮成性,还是教化不足。如果所见所闻都是以武力为尊,当他自己手握武力的时候,的确很难对生命心存敬畏。”
“不仅是武力。”刘协纠正道:“准确的说,是权力。张俭杀侯览全家时,凭借的就是权力,而且是无形的权力。一个督邮,以为自己手握正义,就可以破家灭族,这种想法简直是骇人听闻,令人毛骨悚然。”
荀彧眉头皱得更紧。“侯览祸国殃民,难道不该杀?”
“该杀,但不能这么杀。”刘协淡淡地说道:“他真要是能像李膺一样杀人之后坦然入狱,舍身取义,我敬他是条汉子。杀人之后就逃,是觉得正义很便宜,不需要成本么?我很想问一句,如果他知道自己逃不掉,还敢不敢杀人?”
荀彧沉默不语。
这个问题,他也曾经考虑过。
虽然同是党人,但他并不赞同张俭的做法。一是杀人过于轻率,二是逃亡牵连太广,不仅使儒门损失太大,而且引起了皇帝的警惕。
党锢兴起,与此事有莫大的关联。
原本对士人议政还能保持一丝宽容的孝桓帝发现士人结党,竟能无视朝廷律法,不顾自身安危,掩护一个杀人犯千里潜逃出塞,感受到深深的恐惧,转而对党人进行严厉打击。
党锢一起,皇帝与党人之间的仇越结越深,渐成水火不容之势。
意识到自己和天子的对话也有一开始就激化的可能,荀彧咽下了不逊之词,刻意缓了语气。“所以陛下坚持以法治国,有法必依?”
“然。”刘协微微颌首,也缓和了语气。“法是什么?法是朝廷与天下臣民的约定。既是约定,就应该遵守,不能轻易破坏。人无信不立,国无法岂能安?万不得己,以不法应不法,不是不可以,但你指望一点代价也没有,恐怕不现实。”
他停了片刻,明确地给出自己的态度。“所以,就此事而言,我敬重李膺,却不认同张俭。”
荀彧松了一口气。
李膺是汝颍党人魁首,天子当着他的面表示对李膺的认可,就是表明态度,他是对事不对人,不会将党人一视同仁。
虽然他对李膺的认可也只是指这件事而言。
“那有法不依,或有恶法,又当如何?”
“这是两个问题:有法不依,依法处理不依法之人即可。有恶法,则麻烦一些。”
“如何麻烦?”
“第一个麻烦,是如何界定法是恶法?第二个麻烦,是如何纠正恶法,使能去旧恶,而不生新恶。如果只是简单的一去了之,或者悬诸于壁,有法不依,绝非治国之道。”
荀彧脸一红,却装作没听见。
天子这句话明显是“州郡记,如霹雳。得诏书,但挂壁”的变化。
地方官员擅权,无视朝廷诏书,也是天子痛恨的党人恶习之一。宗承被逃归案牵连,受到流放西域的严惩,都是天子意志的体现,也是对党人的警告。
应该说,这个警告起到了作用。司徒、司空两府联席,召集相关人员议事,就是由此案引发。
天子知道他的来意,所以直言不诲,也是希望他能将这个意思转达给所有人,让他们不要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
但是不是不说,天子的观点是慎重的。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家规尚不能轻易改动,国法又岂能儿戏,说改就改?
是不是恶法,不能轻易下结论。修正法律,更要谨慎。
“敢问陛下,如何才能避免恶法?”
“在我看来,恶法也不能一概而论。”刘协放松了身体,靠在座背上,以手支额。“有些法是天生的恶,在制定之初就是为了作恶。这类法就不该存在,就算是事急从权,也该在完成使命后第一时间罢黜,否则必会反噬。”
“比如?”
“比如商鞅的耕战。”
荀彧屏住呼吸,片刻之后,又轻轻地吐了出来,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天子不赞成法家之法,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
无论如何,没有人希望大汉重蹈亡秦的覆辙。很多人反对以法治国,本质上不是反对法,而是反对秦法。
如果天子说的以法治国就是以秦法治国,那他就是拼了命,也要争上一争的。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样的恶法?”
“时移事迁,不再适应形势之法。”刘协转头看向荀彧,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比如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这样的规矩在世卿世禄的春秋或许有其价值,如今已经不是春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又何况大夫。”
荀彧尴尬地提醒道:“陛下,刑不上大夫不是大夫的特权,而是君臣相待以礼的体现。士可杀不可辱。士犯法,君可以赐死,不可以刑辱。”
“我同意士可杀不可辱。但不可辱的不仅仅是士,还有庶人。四民皆士,天下为公,岂能再分大夫与庶人,区别对待?自然该一视同仁。荀君与二府诸君议事时,不妨将我这个观点提出,以供讨论。”
他停了片刻,加重了语气。“王莽复古是什么结果,我想荀君也明白,不可重蹈覆辙。既要讨论新法,就该打开格局,破除成见,不可圈地自萌,在圣人划定的小圈子里打转,搞出一套看似冠冕堂皇,其实无法推行的条文来。”
“唯。”荀彧躬身领命。
第一千一百五十一章 客随主便
两人正说着,有人轻敲车壁。
刘协将车窗拉开一条缝,露出童子郎何晏的半张脸。
“陛下,印坊快到了。”
“知道了。”刘协关上车窗,对荀彧说道:“我们稍后提前下车,从侧门进去,尽可能不惊动其他人。印坊最近在扩建,侧门不能行车。”
荀彧点了点头,暂时中断了话题。
车停了,两人下了车,在两个来迎的侍女引导下,经过侧门,进了印坊后院。除了荀文倩母女,只有史阿和另一个散骑剑士跟着,其他人以及车马都远远地离开了。
唐夫人在后院等着,一见面就曲身行礼,向刘协请罪。
刘协摆摆手。“嫂嫂是印坊主人,客随主便,理当如此。”
唐夫人有点尴尬。怎么听,刘协这句话都有点赌气的意思。
别人可以客随主便,天子可不是普通的客人。就算不上升到“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的高度,仅就印坊而言,天子也才是真正的主人。
从当初提议到后来的经营,天子都是背后的推动力量。
别的不说,如果没有邸报和教材这两个稳定的业务,她未必就能比别的印坊经营得更好。没有天子这个靠山,她也请不到王粲等人举行荐书会。
“陛下此言,臣妾愧不敢当。”
刘协正要再说,荀文倩笑道:“嫂嫂,你就不要纠结这些了,还是尽快安排落座吧。待会儿客人都来了,你一直不露面,可不合适。”
唐夫人闹了个大红脸。
荀文倩与她相处,一直是以母族的亲戚关系称她为小姨,现在却以夫族的亲戚关系呼她为嫂嫂,固然是将天子摆在父族前面,也是提醒她,天子待她可不仅仅是君臣之间的关系,更有家人的因素。
“陛下,请。”
唐夫人侧身前行,将刘协等人引到准备好的楼上雅间。这里有雕花的窗棱,可以俯视整个大厅,却不用担心被楼下的人看见。
唐夫人又说,为了掩人耳目,避免有人猜到天子在此,她又请了几家的女眷,就安排在对面的房间。两个房间隔得比较远,只要不特意大声说话,里面说什么,没人可以听到。
“都是谁家的?”荀文倩问道。
“故太尉张温的遗孀,楼船校尉娄圭、假校尉黄忠的夫人,还有南阳本草堂名医张机的夫人,百草厅掌柜何咸的夫人……”
唐夫人一口气报了几个名字,都是非富即贵,算是南阳大家族的代表。
刘协点点头,从容入座。“嫂嫂去忙吧,不用管我。我和荀君还有事要谈。”
唐夫人笑笑,亲手奉了茶,然后就退了出去。
刘协端起茶杯,品了一口,对荀彧说道:“荀君尝尝这茶,是你们颍川的茶,用新法炒制,外面可见不到。”
荀彧听了,微微一笑,也端起茶杯。
自从茶叶大行其道,各种喝法陆续兴起,让人目不暇接。先是有奶茶,后有姜茶、花茶、糖茶,最近又有了什么作料也不加的清茶、苦茶。有煮的,有冲的,有泡的,各有其妙。各地不断有茶树发现,颍川虽然有山,却没听说有好茶。
否则他一定会知道。
他人不在颍川,却一直和家乡有联系,消息灵通得很。
更何况唐夫人与他也保持着密切的联系,经常派人送一些新奇之物给他,其中就包括各地的茶。如果有好茶,他没有不知道的道理。
仔细品了品之后,荀彧不得不承认,这茶的确没喝过。
“这是什么茶?”
荀文倩说道:“嫂嫂自己种的茶,刚培育出来的。只有一颗茶树,产量也就二两。不送人,留着自饮的。”
“她什么时候回颍川种茶了?”
“上次探亲的时候,在嵩山发现的茶种。”
荀彧心中疑惑,没敢多说。
唐夫人家在郾城,地处平衡,离嵩山不近。她跑到嵩山去干什么?能发现茶树,肯定不是在山脚下随便转一转这么简单。
“陛下,好像是王粲的声音。”荀文倩低声说道。
刘协凝神一听,果然听到了王粲的声音。
王粲其实不适合多说话,他有点轻微的口吃,平时听不出来,一旦声音大了,或者辩论激烈,就会比较明显。
他今天显然有些激动,在二楼都听得清楚。
“诸君,今天聚在一起,可不是让你们来品尝印坊的香茗和点心。虽然我也承认,印坊的香茗和点心令人齿颊留香,难以忘怀,回去之后怕是还要想上几天。但是,我们不能满足于口腹之欲,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商量,这就是圣人之业。”
原本喧哗的楼下安静下来,只听到“啪啪”的响声,应该是王粲拍打书页的声音。
刘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