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有好女-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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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遭无人,她赶忙叫住那女冠:“大师留步!”
女冠将肩上的米袋正了正,转头迟疑地循声看来,见是个陌生人,抬步便走。
罗敷大步追上:“大师,我今日前去观里拜访亲戚却不识路,望您能带我一程,不会打扰贵观清修的!”
那女冠低眉看着脚下的石子路,一言不发。她跟了一段,对方终于开口了:
“女施主,修道之人于俗世了无牵挂,纵然有山外的亲属找上来,也不大愿意见。”
罗敷争辩道:“修道之人虽不理杂尘,但成仙证道需从人道开始,人伦之事不可马虎,要不古往今来的道人怎么都保留俗家姓氏呢?我家中已无其他亲属,尽尽孝道也是应该的。”
医者不脱黄老之术,故而这些道家的东西她也能扯上三言两语。
缁衣女冠被她堵了回去,讪讪道:“施主的亲戚是何姓氏?”
“姓陆。”
女冠扶在肩上的手顿时一僵,道:“没这个人,你找错了。”说罢竟脚下生风一般走开几步远,好像那坨米袋不比一根羽毛重。
罗敷愣怔的当下,女冠已跑到了江边,把袋子一丢乌篷船一撑,船桨轻巧地划动几下推离江滩,任凭她在岸上怎么喊也不回头。
她气得要命,反而生出一股倔强来,江边还留着一艘很小的无主独木舟和她对望,便一脚蹬上舟内,比划了两下船桨,可又冷静下来放弃了这个念头。
自己撑船指不定还没划出丈远就翻了,她不会水,命才最重要。她是重新跑回街上花钱拉个采药人作向导,还是找个摆渡的送她过江?
渐高的日头映得水光白灿灿一片,乌篷船越来越小,直至变成一个小黑点,罗敷一个人在江边眯眼远眺,心中茫然失措。
她就这般站了很长时间,思考着为何那女冠会怕人打听陆氏,思考要怎么节省时间和精力过江,思考过江之后摸上山会不会被人赶下来,还有天黑之前如下不来道观又不留外客她要住哪儿……
真是糟糕透了。
“阿姊要在这里犹豫多久?”
一个微微低沉的悦耳声音自背后传来,罗敷吓了一大跳,等反应过来,全身已经处于一种紧绷的状态。
这声音她太熟悉了。
并不是因为她听的次数多,而是每次都让她印象极其深刻。总有一天她会被它给吓死。
还未整理好不自然的面部表情,眼前的小舟骤然一沉,一人纵身立于船内,衣襟飘扬欲飞,颇有古画中吴带当风的神韵。
那人身量本就很高,站在小舟上更是比她高出一大截。他低头打量着仰着脖子的罗敷,半张银质面具泛着从白云中漏下的日光,眼神含着丝清冷的笑意。
罗敷差点也崴了脚,确认此人真真切切地出现在这里不是她心烦意乱造出的幻觉,又不可置信地再次仔细辨认了一遍。
王放有些头痛,掂量话中轻重,负手道:“阿姊,你是不是从来没有跪过朕?”
罗敷呆呆地“啊”了一声,顺从地想了想,竟然真是这样。摆明身份后第一次面陛,他作为病号躺着,而自己舒舒服服地坐在马车里;第二次第三次……不是他叫她免礼,就是她被小公主按在凳子或是地上。
王放叹气道:“阿姊是不是想说现在你背后多出几个渔民,为了不引人注目,你就更不用跪了?”
罗敷从来没有这么听话过,回过头看见三四个拉着渔网的渔夫从江滩走过,并未停留,挺直身子伸手指着他们道:
“陛下是说他们?我理解陛下的意思,之前委屈陛下了,今后一定全了礼数。”
总而言之就是没这个意思,王放一时无言以对,目光在她无辜的脸上停了一会儿,语气里带了点较劲儿的嘲讽。
“阿姊这么直愣愣地站着,就算是不委屈朕了。”
罗敷装聋作哑地盯着茫茫江水,清亮的瞳仁里映出他被风掠起的发丝。那双褐色的眸子如琉璃明净,既纯粹得一无所知,又平静得让人觉得她是在腹诽。
王放对着她的眼睛看了片刻,扬唇道:“阿姊要过江?正好,我亦要上青台山祭拜故人,不如一起?”
他笑起来的时候,罗敷仿佛一下子回到了那晚的槐花树下,夜风徘徊,晚钟低鸣,初升的月亮在他的脚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如水一样轻柔地漫到她的鞋底。
那一刹那有种莫名的静谧,让她感到安然。
王放审视着她半晌,忽然俯身拾起一根木桨在浅水中轻而易举地一拨,船身便立时朝后退去,动作意想不到的熟练。
他执着桨,姿势雅致的就像在抱着一方瑶琴,慢悠悠地开口:“阿姊不上来么?”
悠悠的水波拍打着船身,岸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他足踏一叶小舟,是愈行愈远的架势。
这一段江上仅有的渔船隔得太远,她在心里跺了跺脚,嘴上还是硬邦邦地把他的好意原数奉还:
“不麻烦您了,我不赶时间,今天不去也罢。公子走好啊。”
罗敷可不敢上他的船,姑且默认他技术不错,但谁知道这么小的船走到半路会不会被一个浪头打翻?到时候他是把她丢下去喂鱼呢,还是船翻了她也死死地扒着船沿不肯放手?再说,跟这个人待在一起,她凭着认识他之后的所有遭遇发誓,总是没有好结果的。
她当然不可能把这些都说出来。
木桨一直来回摆动,使得独木舟在几尺开外留在原地打转。王放控船算得上得心应手,听到这话后握在木柄上的右手一顿,扯了扯嘴角道:
“是么?成仙证道需从人道开始,人伦之事不可马虎,你家中没有其余亲属,不是抢着要去尽孝道?”
罗敷张口结舌,他什么时候到的?连她跟道姑的对话都听得清清楚楚!
除此之外……他知道她要去见谁!但是他说自己来这也是祭拜的,难道真有见不得人的故人葬在这儿?
从洛阳到禹县,罗敷走了最快的路线,下车换船,中间停驻的时间加起来也就几个时辰,他应该早不了多少。前天今上还大宴过朝臣,她思亲心切,他怎么也这么快?要是微服私访也不该走这条偏僻的路线……他要来看谁?
罗敷这时才看见船内多了个布包,那是他要带去的东西吗?
“尽孝道也不急今日,公子的事若是要紧,还请别在我这里耽误了。”
王放扬眉,“再给我一个理由。”
“我怕水。”
他的手指绕至耳后灵巧地解了几下,波澜不起地道:“昨晚在船上睡得好么?”
罗敷噎了一下,“我不晕船,公子连这个都晓得?但是我挺怕离水近,这船这么浅,划到江心水要进来我会控制不了跳下去的。”
王放将盖住上半张脸的面具随手抛到水里,眼睫翕动,容华霎时照亮凋敝寒江。
罗敷不知哪来的底气不为这张脸所动,立在石头边眼看他背过身去,小舟在波浪里荡了一荡,如行在光滑的镜面上,毫无阻碍。
一尺,三尺,一丈……
送走了王放,她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一步,空阔江水的对面是她要去的地方,就横挡着一条江,渔船寥寥无几,摆渡不见踪影,怎么会如此不走运!
她想要逮住一个行人问,但县民村民皆行色匆匆,他们这类难以出本地的人,说方言她也听不大懂。刚才说什么不着急全是瞎话,当下后悔起自己防心太重,让唯一能用的劳力弃自己而渡江,简直太作孽了。
罗敷拿手遮在眉下挡住阳光远望,就在她希望全无的时候,她发现那条小船似乎越行越慢,最后竟像是停在了一处。
江天一色,舟上的人临风而立,衣袂飘飘如仙。
罗敷鬼使神差地冲他招了招手。
小船在她的庆幸中折返,走到一半在关键时刻又停了。
罗敷明白他的意思,脸也不要了,用力喊道:“我很着急,劳烦公子捎我一程!”
他应是听见了,船近几分,罗敷继续没节操地推翻原话:“我不晕船!公子怎么划都可以,我不挑的!”
整个船身在逐渐放大,王放淡淡的嗓音随着风传过来:“女郎怕水。”
“有公子在绝对不会怕!”
那嗓音里有了些许满意,一样样地拷问:“江心风甚大,船浅,水容易进来。”
罗敷都要哭了,斩钉截铁地表明决心:“不会往下跳的,跳了也不算在公子头上!”
那头不痛不痒地来了一句:“折回已然耽误我时间,我的事很要紧。”
“我错了!之前是我小人之心,公子别跟我计较了!”
她说完最后一个字,就见尖尖的舟头触到了石滩。玄衣墨发的男人踩着船面宛若乘云,风露浸润衣角发梢,唇边绽开的笑意犹如昙花一现,面容上每一处线条都叫嚣着得意。
往日冰雕玉砌模样的人好似在这一刻活了过来,从迢迢的江上来到她的面前。
她望着他,一瞬间竟说不出话。
第71章 裁衣
秋末冬初的江河本应平静,但此处是两山之间,风刮得不小。
江水载着小船离岸,罗敷想起来刚才的窘迫,找了个干净点的位置正襟危坐,假假地关心道:
“陛下腰后的伤虽然好的差不多了,但是最好别碰水。”
她还能大言不惭地说出这种话?
王放抬起船桨,小舟一下子失了方向,在浪里颠簸起伏打着旋,罗敷顾不得形象一头扑在船身里,手脚生了钩子般贴着底面,浑身发冷。
头顶落了一滴冰凉的东西,下雨了?她侧身抬头看看天空,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唯一突兀的就是一根距离她的头发不到三尺的——木桨。
第76节
那滴水晃晃悠悠地从发上滑下,沿着额头到鼻子,嘴唇……她镇静地掏出一块帕子,从包里拿出个水囊,沾了些清水擦头发和脸,眼里能蹿出一团火苗来。
“秦夫人果真怕水。”王放温善地笑道,移开了细细的柄。
罗敷强打气势,忍着把他推下去的冲动硬着头皮道:“是啊,我说的是真的,陛下不用试验。”
“怎么算是试验?开个玩笑罢了。秦夫人没有在我面前跳到江里去,着实信守承诺。”
罗敷不理他,待船被他控制的平稳了,她抱膝坐好,一派无事地称赞道:
“陛下以前领过水军么?”
王放道:“你觉得呢?”
罗敷使出浑身解数奉承道:“我猜是有的,看陛下独自渡这条江应该也不是第一次了,一路自然会越加稳妥……就算陛下的暗卫都不在。”说完充满希冀的望着他。
出发时的滩岸已变成一条细线,速度不太快,一刻钟不到的时候接近江心了,风也顺理成章地呼啸而过,掀起大片浪花。
水从舟外溅到她的右脚边,罗敷往里缩了缩,左边又来了一股水流,遂紧了紧膝间的距离,到最后整个人抱成一团,看得王放手下的动作更不稳妥了。
他一撤力,船立刻抖的不像样,罗敷感受着剧烈起伏,心中抱怨自己一时大意没考虑全局,明天换艘稳些的乌篷船去不行么!她到底受了什么迷惑坐上了这个居心不良之人的船,碍着对方的身份还没法责备出口!
王放默默计算风向和靠岸的距离,待经过了风口,压着嘴角逗她道:“秦夫人大概不了解,古来航海入江的商船遇到大风浪,都会扔一些货物献祭水神,偶尔也会扔一些清醒的活人……不愿意损失买卖的商贾在船舱中挑选人祭,这祭品一般都是极为怕水、阴气重的人,知道为何么?”
罗敷突生警惕,看着他的眼神又急切又委屈。
……她连求人都不会么?
他拂去衣上的水珠,淡淡地说道:“其一,怕水,就算船还在原地他也上不来;其二,水主阴,阴代表刑杀。所以最好的选择是,把一个不晕船却怕水的女子丢到江里给河神做姬妾。”
罗敷莫名其妙地直视他道:“我晓得陛下肯定不屑于做商人的勾当,说这些只是为了吓我。”
王放展颜一笑,缓缓地平举起左手,船桨垂直地指着层层白浪,在罗敷惊悚的目光里毫无留恋地一松,细长的柄眨眼间就没入了滔滔江水。
“原来你是这般想的。”
没了桨确定方向的船真正如同一片轻飘飘的树叶在水面晃来晃去,罗敷不可置信地脱口而出:
“你做什么!”
这一瞬她大脑一片空白,任何事都不管了,腿软大过气愤,连站也站不起来,只知道若是他这个人也下去自己就绝对玩完了。 大江浩淼,若是无人救她,要漂多久、被风吹多少次才能着陆!
王放拿出一方锦帕优雅拭手,稳如泰山地立在船尾,好像站在平地上休憩一般。
“阿姊有一点说的很对,我是不会把你弄到江里的,顶多是……”
罗敷欲哭无泪,“陛下别说了!”
他从谏如流地止住,忽地扯开腰带,宽大的玄色外袍一除,便只着了一件薄薄的蚕丝中单。
罗敷看呆了,他要干什么?
王放冲她指指船里的衣物和包,“顶多是把我自己弄到江里。晚上约莫会有打渔的船只经过此处到对岸,看好东西。”
说时迟那时快,罗敷老鹰扑兔子似的拽住他的下摆,“微臣知错了陛下不要下去!”
她手比平时快了好几倍,将中衣拉得一沉,王放从锁骨下到胸前瞬时露出一大片光洁如玉的肌肤。他耐心地弯腰拉开她的手,夺回一截领子,在她的耳边吹了口气:
“放手,嗯?”
罗敷耳朵泛红,依旧据理力争:“陛下会水但我不会,陛下自己游到对岸却把我扔在这里就是谋害人命!”
他有些可惜,“阿姊,我还是给你留了点钱财的,不觉得我已经对你很宽容了么?不算谋财,只是害命,我明白你向来把银子看得很重。”
“陛下误会了微臣怎么能是那种小人,陛下别动啊!”
小船失去平衡来了个大起大落,罗敷惊叫一声,重新死死地攥住他的衣摆,仿佛那是根救命稻草。
王放蹲下身,她的眉锁得不能再紧,咬牙蜷着身子歪在船尾,的确是怕的不行,像只栽在水里的小猫。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触了触她翘起的长长眼睫,“这就怕了?哭给我看看,兴许我就留在这儿。”
抓着他衣服的手却慢慢放开,她偏过头拾掇拾掇微散的鬓发,又恢复了原来抱膝而坐的姿势。罗敷淡红的唇角抿着,似是很不愿意按他说的做,眼睛里冒出的小刀全靠理智撑着才没有往他身上招呼。
指尖存留的触感让他不由自主地低声道:“那就没办法了。还有什么要和我交代的?”
罗敷不答,吐了口气,好半天才闷闷地顶了一句:“你说晚上会有人来,不要骗我。”
王放心里好笑,又若有所失,站起来道:“就是骗你又怎么了?秦夫人自己保重,我可不想看到大汉的左院判心甘情愿给河神当夫人去了。”
他一个纵身跃下独木舟,黑发蜿蜒在水中,仿若江里探出头的水妖,轻一颔首就潜了下去。
日悬东南,残余的雾气一扫而空。对岸是巍巍青山,隐约可见山间白色的泉流和金黄的树冠,秀美不可方物。然而罗敷一点也没有心情去欣赏,岸上隐隐约约多出个影子,应是他游到头了,但她要怎么办?
她拎过王放带来的包,毫不留情地拆开扫了一眼,无非是祭拜用的楮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