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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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迟早要叶落归根,他们只希望拼命赚钱,把孩子养活大,让孩子也能跟人家北京的孩子一样,将来上大学,出国还不敢想。更不敢奢望在北京买房子。他们近期的目标,是由地下转到地上;长远目标,是在家乡盖座小二楼,将来颐养天年。除此之外,他们小两口的全部精神生活,除了听收音机,就是做爱。只是可怜,他们做爱,比人家有些人的偷情还窘迫。他们很少有整夜整夜的时间在一起,多数夜晚,他得陪在病人身边。
耿连发把娇娇送到幼儿园,就急着往住院部赶,他得在7点40分前,赶到病房,让红莲赶紧去保洁公司点卯,不然,每迟到一分钟,要扣10块钱。当然,他还想着,那混蛋早上要拉屎!
电梯门前站满了人,耿连发等不得,顺着楼梯气喘吁吁往上爬,一口气爬到十四楼,不歇气往病房跑。还好,红莲正在照着镜子梳头发。他进门第一句话就问:他拉了没?红莲知道他的毛病,不动声色说:没有。红莲问他娇娇哭了没有?他说娇娇和俺亲热哩,哭啥!就催红莲快去上班。红莲叮嘱说:你可千万别再做傻事!他说,走你的,俺不憨!
红莲前脚一出门,他就赶紧掀开被子检查,看见王天一屁股底下的尿不湿干干净净,有些狐疑,跑到垃圾篓前看,吃过的香蕉皮鸡骨头还在,放了心,笑一笑,去看王天一的脸。
王天一好像睡着了,闭着眼。脸有些虚,像吹起的猪尿泡,但是很干净,花白的背头梳得整整齐齐,就是络腮胡子有些长,像奶瓶刷子。耿连发伸出食指中指,贴到他鼻窟窿跟前,感觉有气呼出,再撩起被子瞅瞅那两条腿,还是浮肿着,拿指头摁摁,一摁一个坑。他把手衬到他的腿肚底,掂分量似的抬了几下,看王天一有没有疼痛反应,王天一睁开了眼。
“咦!这家伙,狗骨头,恁硬!”他心想,就冲着王天一,带着侮辱挑衅的口吻说,“俺还以为你死了呢,没想到你还活着。王大队,王局长,王大人,俺想开了,俺媳妇说得对,你可要好好活着,你不敢死了,俺还要靠你赚钱哩。你多活一天,俺就多赚60块。俺还要感谢你,要不是你,俺还当不了护工哩。俺告诉你,俺现在,每月起码一千八,俺媳妇四百,俺每月收入两千二,俺四口人,扣了房租水暖电,全年人均4000块,够得上小康水平了!那年那个吕老板,为了赖俺三千六,叫你抓了俺,你说,你们恁有钱又有权,还把那点钱看在眼里,你们咋恁心黑,恁眼小?你看看,现在俺活得挺好了,你活得快要死逑了!你没想到吧?”
九
几个护士推了一张带轮子的床,把王天一从28床倒到了14床。14病床是双人房间,在原病房斜对面。耿连发协助护士把王天一抱上抱下,整个换房过程,没超过10分钟,很快,也很乱。耿连发像使了障眼法,让护士们没有注意到王天一的一些变化。
13病床的病人和家属很讨厌王天一洪亮的呼噜噜,脸上露出明显的不满。耿连发知道这是有人陪侍的,也不想多搭理,塞了耳机,听自己的音乐。这时候马六进来了。
马六刚做了三个月护工,年轻,虚岁才十七,没经验,安徽桐柏山区挨着河南地界,就跟耿连发拉老乡。马六说已经五六天没活了,发哥得招呼着点小弟。耿连发说好说,再有就给你。正说着,忽然走廊东头传来两声女人的哭声,也就两声,然后就停了。耿连发说,来活了。马六说,在哪?耿连发说你等着。
果然,不到三分钟,一个护士进来说,耿工,护士长寻你。耿连发拍一下马六肩膀:怎么样?马六讨好地说,发哥英明。耿连发说,走!
一会儿,马六又尾随耿连发回来了,嘴里一个劲地解释说,他怕死人,他一个人不敢去太平间。耿连发说那俺给别人了。马六说再找个人俩人干。耿连发说谁愿意俩人干?一人干四百,俩人就成二百了!你不挣这四百,俺叫喜贵了。马六有些犹豫,又舍不得四百的诱惑。耿连发说,去吧,俺是真想照顾你,要不俺自己干了,20分钟的事,抢都抢不上。马六说,朝楼下拉还行,从车上往下抱死人……耿连发说,死人怕啥?一堆不会说话的肉,你只当抱扇猪肉。马六为难得快要流泪了,耿连发可怜他也是没爹的孩,要不,该在学堂上学呢,于是起了恻隐,说,走,俺跟你去。
搬运完死人,马六一直从太平间追耿连发追到病房,非要给他二百。耿连发死活不要,说,这回是俺带带你,以后再这样就分。马六感激得都想喊他叔了。
红莲这时候又进来了,耿连发就问你不好好上班,又来做啥?穿了水粉色保洁员工作服的红莲说俺不放心。说罢走到王天一跟前,细细察看他的脸色,然后对丈夫说给他吸吸痰吧,难受死了。耿连发拉了脸说有护士呢,用你多管。
红莲说:“啥话?咱是护工。”
耿连发说:“他害过咱,咱不害他,就算不错了,咱犯不着把他当亲人,他不是咱亲爹。”
红莲说:“他不是咱亲爹,但他是他孩的亲爹,他死了,他孩就没亲爹了!他孩跟咱又没仇。”
耿连发说:“他孩回都不回来,还啥亲爹不亲爹哩。”
红莲说:“那是他家的事。天下冰雹,人没办法,人不能下冰疙瘩。”
耿连发说:“天下冰雹能躲,人下冰疙瘩没躲!”
红莲闻见一股臭味,就说病人是不是拉下了?耿连发立刻催她离开。红连说怕啥?都是吃五谷的,谁能不拉?但是想想男人的忌讳,还是打算离开。耿连发说,对了,俺还想跟你说个事。红莲说你先给病人拾掇屎尿。马六感激发哥的帮助,就说你们去说事,俺来给他拾掇。夫妻俩就出了房间。
马六替发哥完成了任务,又要邀请夫妻俩下馆子喝酒,红莲问凭啥要你请客?马六说这是俺弟兄们的事。红莲说病人跟前不能没人,要留下来。耿连发想王天一刚拉了,刚才红莲也同意他求附近小学的李校长,说说淘淘来北京上学的事,心里高兴,就不介意了。
红莲打发他俩走了,马上到护士值班台,叫范护士来给病人吸痰。俩人仔仔细细把王天一嗓子眼里的浓痰,一点点吸干净了,然后范护士教她,用镊子镊纱布,再给他清理口腔里的痰块。
红莲没做过护工,现在真有些不习惯。瞅着那些稠稠的痰块,闻着呼出的浓烈口臭,令她作呕得几次要吐,她只好掏出口罩戴上,并用说话的方式,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她捏紧小镊子,夹着消了毒的小纱布块,把王天一口腔里的痰块,一点一点慢慢粘出来,粘一块,换一回纱布,清理了舌头上面,清理下面,然后是牙缝里外,唇齿之间。她自言自语地跟他絮叨:王局长,你不要见怪,俺连发是好人,就脾气赖,从小没了娘,早早地又死了爹,少爹没娘的孩儿,可怜呀!你看他,看见人家云大姐有个生病的老娘,都眼馋,说有个生病的老娘老爹能侍候,也比没有强啊!
她说着说着,竟自己有了泪,吧嗒一滴,淌在了王天一的腮帮上。她赶紧用指头替他擦去。王天一角膜浑浊,再次闭了眼。
红莲给王天一清洁了口腔,就去问护士病人中午吃什么,护士说灌流食,一次600CC。红莲按照护士说的,从床头柜里找出一袋奶粉,一袋黑芝麻糊,用开水冲了,然后戴上一次性手套,用粗管注射器吸了,小心翼翼地顺鼻胃管注进去。一边灌还一边关切地问:“烫不?甜不?好喝不?不舒服你就作声。”她不知道,鼻胃管进食,已经没有了酸甜苦辣冷热咸的感官刺激。
耿连发和马六没敢多喝,昨天晚上喝得伤了胃,另外他还惦记着,下午要寻李校长探讨儿子淘淘来北京上学的事,于是俩人喝了半斤二锅头,给红莲捎了份河南大碗面,就回来了。
一进门,他看见红莲背对了门,正在给王天一搓脚心,很是恼火,大着嗓门说:“你真把他当亲爹了,发贱!”待要伸手去揪红莲的肩膀,她直起身来,回身说:“你怎么这么粗野?”耿连发一看,狼狈地钉在那里。原来,这个也穿着水粉色上衣的,是个老女人,不是红莲!
耿连发脸红脖子胀地问:你,你是谁?那老女人说:我来探望王局长。你是那个护工吧?耿连发说是,你咋知道?那老女人说,刚才不是你爱人吗?耿连发清楚了怎么回事。说弄错了,弄错了,俺把你看成……哎,她人哩?他问那老女人。
那老女人没有回答他,又伏下身去给王天一搓脚心。耿连发有些尴尬,也有些不服,心想俺看错了,又不是故意,看来跟王天一打交道的,没几个好人!就扭头去找红莲,走出几步,又返回来,粗声说:咳,不要影响病人休息!
耿连发到保洁公司给红莲送面,抱怨她不该离开病房,红莲说怨你自己大大咧咧粗心。耿连发说,你弄清她是他啥人了,就把病人丢给她?红莲说,那女的说王局长是她家的救命恩人,救过她老头的命。耿连发说,咦!你信她胡扯哩,王天一那号人,还会做好事?红莲说,看你说的,王天一也不是娘生下来就是坏人!再说了,他当那么多年警察,从小兵当到局长,要是一直干坏事,能上得去?耿连发说还不是拿钱买的!红莲说,他都六十多了,人家当警察时,你还没出生哩,七几年八几年,那阵子谁买官?耿连发不说话了,知道自己理屈。红莲说,他害过咱,他不对,他对咱不对不能说人家啥都不对,你恨他不能叫人人都恨他。耿连发说俺也没叫人人都恨他。红莲说不说了,俺吃过了,这碗面你自个儿吃了吧。耿连发说俺不想吃。红莲说不吃就留给咱小鸟晚上吃。耿连发就笑了。
红莲见丈夫软了,就继续开导他,说啥事都有个了结,现在咱恨也撒了,气也出了,不能没个完。咱护工跟病人闹别扭,咋做事嘛?俺就是担心你弄出点事来。耿连发说不会。红莲说,那最好,咱本来这么善,为啥要摆出个恶人的眉眼?耿连发听得孩子似的发起嗲来,说,老婆老婆,你干脆回乡里,当个乡长吧!
十
一场冷湿的薄雾,笼罩了北京,雾里的太阳,像羞涩的少女。但是,早晨的太阳,总是给人带来希望。
耿连发等查房过后,就匆匆离开了病房。他要去就近的银行取钱。
医院住院部结算厅里,有的是自动取款机,但是耿连发他们不敢用信用卡潇洒。他们的钱,都是一分一厘算计着花的,银行卡每年要收取10元钱管理费呢,舍不得浪费。他们宁愿用存折。存折看得见,存进多少,取出多少,一目了然。把每月的必要开销留在折子上,其余的统统存定期。他们按照自己的近期目标长远目标,一月一月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往上累积,累积着生活的希望,就累积了生命的意义。
今天的钱必须取,取2000块,为了淘淘能来北京上学,再多点也舍得花,现在不花钱,谁给你办事?
耿连发跟银行营业员要了个红纸袋,把钱揣在怀里,急急地往医院赶,不知道自己揣着的是希望,还是失落。住院部楼前那排高大的柳树,光溜溜的,主干细梢,疏疏离离,清晰地勾勒出生命的线条,婀娜得令人有些伤感。
回到病房,不见13病床的病人,也不见了刚才替他看护的云大姐。见一个女人,前俯了身体,跟王天一说话。耿连发以为又是什么人来探望他,不敢再像大前日那么莽撞了。这时,那个女人抬起头来,瞥了他一眼,这一瞥,让耿连发一下把眼睛睁大了。
他第一反应,是想立刻冲过去,狠狠地给她两记耳光!但是,他突然看见她手里,捏着一个卡着透明塑料封皮的什么材料,上面印着黑体的字迹。那个女人,刚才正把里面的几页材料,展在王天一眼前,跟他说话。耿连发多了个心眼,想看看这个恶毒的女人,到底要干什么。于是,他装着是13床的病人家属,整理起床上的几件内衣和散乱的报纸。
果然就听见那个女人说:“王局,你看清楚了,你在这几个东西上签个字,你能不能写字?”她盯住王的眼睛,王天一不说话,也说不出话来。耿连发就悄悄扭回头,但是,那女人的身体,挡着他视线,看不见王天一的表情和眼神。他就大模大样地过去拉开阳台门,走了出去,去收阳台晾衣绳上搭着的一双袜子。返回身的时候,从窗户玻璃上,看见王天一的眼睛跟着他转,似有求助的神情。
那个女人就动手解绑缚王天一胳膊的纱带,一边解一边柔声说:王局,你这么丢下我走了,许多事情都要我一个人承担,这不公平。你在这些材料上签个字,将来大家都过得去。这个遗嘱,是我找律师写的,我咨询过了,遗嘱赠予,完全符合法律,西直门外的那套房子,你留下个遗嘱,我好过户。不然,你的儿女,还有那个黄脸婆,怎么肯给我?你签个字,摁个手印就行,公证的事我去办,公证员要来核实的话,你承认是你的意思就行了。
。05:39
耿连发听出里面有名堂,提高了警惕,找个地方坐下来,手里拿了一张报纸,看那个女人耍什么把戏。
那女人解开王天一的右手,从坤包里找出一支碳素墨水笔,揪掉笔帽,把笔塞进王天一的拇指食指间,说:“王局你捏住。”笔从王天一的手指间滑落。那个女人就说:“你是不能拿笔了,还是不愿签?”耿连发就侧了身体,窥视王天一的表情。那女人等了一会儿,像是思考了一下,说:“你要是已经写不了啦,那就只摁个手印吧,好吗?”说着,从坤包里摸出一个红色印泥盒。
那女人抓住王天一的手指,琢磨着是摁拇指还是摁食指,最后决定摁食指,就拉了王天一的食指往印泥盒里摁。王天一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手臂无力地向后挣扎着。那女人就强拽住他的手,把印泥盒朝指头上凑过去。
“慢!”就在王天一的食指沾上印泥,被强拉着朝塑料夹里的纸张摁上去的瞬间,耿连发终于发出一声断喝。那女人被这声突如其来的断喝吓了一跳,手中的材料和王天一的手,同时从她手里跌落滑脱。她猛转过身,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这个陌生人,足有半分钟,才问:你,你是谁?
“我?你别管我是谁,”耿连发慌乱了片刻,随即镇定下来,他从她惊慌失措的动作和表情里,知道她比他还心虚,而且他断定她没有认出他来。于是,他操着尽可能地道的普通话,反问她:“应该我问你,你是谁?”
那女人用疑惑而恐惧的目光,审视着他说:“你有什么权利问我是谁?”
耿连发便做出傲慢且又很有修养的样子,说:“对不起,所有来探望和接触王天一同志的人,必须经过我的同意!”
“谁给你的权利?”那女人问。
“对不起,无可奉告!”耿连发硬邦邦地说,同时迈着方步踱到王天一的病床前,盯着那本掉到地上的材料。
那女人便赶紧弯下腰拾起来,往坤包里塞。
“你叫什么名字?你是他什么人?你来找他什么事?”耿连发开始变被动为主动,连连向她发问。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有什么资格盘问我?”
“对不起,我不但有资格盘问你,我还要进行登记,请亮出你的身份证或者工作证!”耿连发一副不可冒犯的样子,从床头柜里找出那本记录王天一每日灌喂流食的精装笔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