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1-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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媳有权继承。因此,寨里的人便时时处处提防我母亲,害怕中了我母亲的蛇蛊。时间一长,便有人说我母亲放蛊比她婆婆厉害。恰恰有一天,我母亲从一个猪圈旁走过,无意朝里面望了一眼。主人当时目睹了那一幕,预感到他家的猪要出事了。果然不出所料,当天晚上,那家人的猪突然死了。全寨人对此议论纷纷,都认为是我母亲放蛊,要把我母亲撵出寨子。但由于得到我父亲的保护,寨里的人不敢把我母亲怎样。但好景不长,有一次,我母亲和我父亲到山中打柴,累了,就在一条小溪旁歇息,顺便喝了几口泉水。当时太阳很辣,我母亲困倦不堪,喝水之后,她就地躺下,不一会就睡着了。我父亲不忍心打搅我母亲的好梦,就坐在我母亲身边吸旱烟。这时,我父亲发现自己前面有一条可怜的小毛虫,正想过沟,但苦于无路可走。于是,小毛虫不断四处求索,险象环生,几次差点儿被溪水冲走。我父亲为它提心吊胆,就随手抓起一根枝条,为它搭建了一座小木桥。小毛虫爬上那根枝条,顺利地到达了对岸。恰恰在那个时候,我母亲刚好醒来,她笑着对我父亲说,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梦中遇到一条大河,我想了许多办法,也没能渡过,是你走来为我建造了一座漂亮的小木桥,我才得以顺利过河。我父亲一听,当时就觉得很蹊跷,回家以后,就去请教有经验的老人。有位老人告诉他,因为你媳妇是个琵琶鬼,所以在她睡觉的时候,她的灵魂就会变成各种蛆虫,到处游动。我父亲吓坏了,他是个胆小的人。从此以后,我父亲再也不敢与我母亲同床,甚至大白天也不敢多看我母亲一眼。我母亲在我父亲眼中,始终是一条可怕的毛毛虫。我们兄弟姊妹5人,也成了我父亲眼中大大小小的5条蛆。后来,我父亲对我母亲说,我不能再把你们留在勐乃寨了,你们回白心寨去吧!永远不要回来了,我不想再见到你们。
当天,我母亲含着眼泪把我们带回白心寨,并对我们说,你波(爹)不要我们了,他的心死了,我们自己搭棚建楼,一定要活下去。那时,我外婆还在世,她收留了我们。如果没有我外婆,那我们真是无家可归了。我说过,我母亲很能干,也很坚强,是她一手把我们兄弟姊妹5人养大成人的。所以,现在只要有人提起我父亲,我们都说他死了。
苏克林日记一则(1943年6月21日下午3时,晴):
今天,玉腊姑娘又来找我了。她不停地哭,哭了好一会才止住。我很难过,但不知怎样帮助她。我说,玉腊姑娘,今天你为什么不去采茶?玉腊回答,茶园的主人不要我了,他们把我赶出来,说我身上不干不净,有毒蛊。同伴们一见我就大喊大叫……毒莫噗……毒莫噗(不能与有蛊人家的女人来往)。
送别玉腊姑娘的时候,我看着她一步一步脱离我的视线范围。她的身影有如一只受到惊吓的小鸟,每一步都好像在躲避什么。看上去犹如她前后左右都有某种微妙的恐惧因素,使她那颗不安的心,随时都有可能掉到地上,被人践踏。
玉腊姑娘一走,我就一直想着这个问题,如何解救她,如何帮助她?我不知此时她走到了哪里,我想追上她,与她说几句话,好好安慰她,让她好好活下去。无论如何,有我在,她就不必害怕。
这一天,我明显地感到自己变得越来越不重要了。我一定要把玉腊姑娘从危境中拯救出来,这是我唯一的目标。我再也不想为了那些所谓的理想而去追名逐利,当然我也不想苟且偷生,虚度年华。
苏克林采访岩稳随记(1943年6月22日上午8时,晴):
我一早来到岩稳家。我已经是第四次寻访他了,前三次他借故有病,回绝我。今天看上去,岩稳精神很好。他妻子也在,但仍旧不高兴,不理睬我。未等我说话,岩稳就说,克林兄弟,你看看,我都快56岁的人了,还没个儿子,报应啊,害人终害己。我认为岩稳一开口就暗暗咒骂自己去世的母亲,这极不道德。我为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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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很悲哀,很尴尬。但万万没想到岩稳骂的是他的妻子。当时,岩稳的妻子一听就与他争吵起来。我立即把岩稳拉到一边,给他递烟,劝他忍让一下。岩稳的妻子很不甘心,继续骂岩稳……你不识好歹……你没良心……你断子绝孙,活该!
那真是个让人恐惧的女人,说话又快又狠,每个从她嘴里吐出的字,都令人害怕,除了有一种刺人的感觉外,好像还带有一股臭味。一眼看上去就知道,这个女人既会折磨别人,也会折磨自己。所以,年纪虽然不大,但已俨然一个老太婆,头发乱糟糟的,脸皱得像个干胡桃,身材很高,站在阳光下,也有几丝阴森森的气息。我当时就想,如果白心寨真有琵琶鬼,那么岩稳的女人就是一个。我的感觉不会错的,岩稳的女人一定是个放蛊人。
岩稳的女人终于走出门去了。岩稳松了口气对我说,你看看,这个臭婆娘,她从不敢往晒衣服的绳子下走过,她做鬼心虚。我问为什么?岩稳说,你还不知道?琵琶鬼一从晒衣服的绳子下走过,就会现出原形。她不敢,从来不敢。如果她现出了原形就要被我们活活烧死。
我不再说话,我思忖着,在这个世界上,恐怕真有养蛊的人。
岩稳接着说,我婆娘一定是从我母亲那里学会了养蛊,传媳不传女,这是我们这里的规矩。再说,我婆娘又是大儿媳,我母亲不传给她传给谁?但也许是我婆娘放蛊的技术不高,她害人不着,反而害了自己。我们白心寨有句俗话,毛驴要用汉话管,汉人有专门治蛊的巫师,比我们傣人的厉害。那些被我婆娘放蛊害过的人家,就从外地请来汉人,用苦柳叶、桃叶、蓖麻叶煮蛊,用竹梢打蛊,用纸马烧蛊。我婆娘有一次被汉人整治,夜里横竖睡不着,看她就像被火烧一样,烦躁不安,浑身瘙痒,嘴里咕噜咕噜地骂人,还乱砸东西。第二天,她大病一场,吃什么药也不管用。这还不算,十多年前,有一次,我婆娘放蛊害死了一个娃娃,那家人就请来几个汉人巫师,又念又唱,又烧又打,把我婆娘整治了三天,还悄悄派人在我家的房门上,钉了一颗三寸长的铁钉。你知道吗?无论哪种蛊都害怕锋利的铁器,那颗铁钉如同钉在我家的脑门上,日子一久,被火烟熏黑了,我们就再也不能发现。从此以后,我婆娘养的蛇蛊就无法放出去了,害人终害己,那些放不出去的蛇蛊只好吃我家的娃娃。所以,我家的娃娃,生一个死一个,已经死了9个啦。
我问,岩稳大哥,你怎么知道有人在你家门头上钉了一颗铁钉呢?
岩稳回答,去年,我家也去请汉人来看。那位汉人巫师一进我家就感觉不对头,说他的大脑疼,一定是被人使法,在门上钉了什么东西了。他叫我把油灯点亮一点,找来小刀、斧头、钳子,硬是从我家房门上取下了一颗生锈的铁钉。汉人巫师还说,那颗铁钉至少有15年了。你看看,克林兄弟,一颗生锈的铁钉害得我家断子绝孙。这都是我婆娘惹来的祸。
我问,岩稳大哥,你母亲是怎样死的?
岩稳回答,我母亲死了?谁说的?
我说,整个白心寨的人都知道你母亲死了。
岩稳说,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母亲是什么时候死的?
我说,半个多月前。
岩稳说,不可能吧?我前两天还见我母亲去买锡箔呢!难道我遇见鬼了?她死在哪里呢?
我说,不知道。我正要问你。
岩稳说,太奇怪了,我母亲死了,我这个做大儿子的却不知道。
我说,是很奇怪,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岩稳说,你应该去问问我的弟弟妹妹。
我说,我已经问过你的两个妹妹了。
岩稳问,她们也不知道吧?
我回答,她们知道。
岩稳问,她们究竟说了些什么话?
我回答,以后告诉你,好吗?
岩稳问,她们有时会乱说乱讲,你别上她们的当。
我说,谢谢!我只是随便调查了解一下。因为你母亲是个好人,我们很怀念她。现在听说她老人家死了,就顺便打听一下关于她的消息。
岩稳说,我家的事,你们最好不要多管。
我说,好的!
岩稳说,我家的事太复杂了,谁也说不清,谁也管不了。
我说,是的。
岩稳说,自从你们来了以后,我家就经常出事。
我说,对不起,给你们一家添麻烦了。
苏克林与岩醒和岩相的谈话记录(1943年6月26日中午12时,多云间晴):
我说:这次重返白心寨,我主要是来看看你们一家。听说你们的母亲去世了,是真的吗?我和姜教授听了以后,非常震惊。究竟是怎么回事?
岩醒:我母亲肯定是被人杀死了。你们知道,想杀掉我母亲的人很多,上次要是没有你们的保护,我母亲早就被人活活烧死了。你们一走,许多人很高兴,因为他们终于可以随便把人撵走,随便把人烧死了。的确,从我记事开始,他们不知撵走了多少人,烧死了多少人?但现在最令我气愤的是,我家也有一个想杀死自己母亲的人。那简直是疯子,被蛊吓疯了,吓死了。我想问问你,克林兄弟,你是有学问的人,见过世面,你说说,我们白心寨究竟有没有益?蛊在哪里?谁能拿出来给我看看,谁敢在我身上试试?有人一直说我母亲养蛊,有什么证据?我一直在自己的母亲身边长大,难道她养蛊我也不知道?我想问一问,世界上哪有如此秘密的事?我母亲能把我们的眼睛天天蒙起来吗?总有露馅的时候吧?几十年了,我母亲忍辱负重,把我们养大成人,从不骂我们,从不打我们,谁能有这样的好母亲?谁见过这样的好人?可是,竟然有一个人一直想向我母亲下毒手,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我母亲亲生的大儿子。这样歹毒的人,此蛇蛊恐怖一百倍,一千倍。我现在还缺乏必要的证据,但我相信,总有一天,这个人的所作所为一定会暴露出来。到时,我要亲手杀了这个蠢猪,这个孽种,这个恶魔,为我母亲报仇。
岩相:我妈妈不是琵琶鬼。我没见她养蛊,她不会害人,对我们和邻居都好,可是想害死我妈妈的人却很多。我大哥在前几年就想打死我妈妈。我亲耳听到我大哥骂我妈妈是个老皮扒(琵琶鬼),把我们全家搅浑了,害别人,也害自己人,年年放蛊出去吃人,吃来吃去,哪怕是儿子家的娃娃也要吃。当时,我与我大哥争辩,我大哥就狠狠打我几巴掌,还骂我是个小皮扒,将来娶不着媳妇,只能去养骡子蛊害人。
岩醒:那个蠢猪说你能养骡子蛊?好,好,好,你就养骡子蛊吧,骡子蛊有能耐,你就用它把那个蠢猪家的粮食精气吸过来,让他闹粮荒,饿死那个孽种。
岩相:不说啦,不说啦!谁敢养骡子蛊就去养吧,我不会养,也不敢养。骡子直驮来的东西,我不敢吃。
岩醒:你还小,不懂事。
岩相:我已11岁了。
岩醒:11岁又能怎么样?妈妈被人整死了,可你还不知道?
岩相:我怎么不知道?现在,有人说我妈妈是被我大哥弄死的。那是乱猜测,没有根据,谁见过我大哥杀我妈妈?我想,我妈妈可能是到勐乃寨找我爹去了。
岩醒:瞎说,我刚刚去过勐乃寨,哪有妈妈的影子?再说,我们的那个爹早死了,我妈去找谁呀?
岩相:我现在就去勐乃寨,我爹没死,我妈妈肯定在那儿。我妈妈早就说过,等把我们养大了,她就要回勐乃寨了。
岩醒:你敢一个人去勐乃寨?路很远,一天走不到,路上有老虎。
岩相:我不怕。
岩醒:不准你去,我把你拴起来。
寨民的反映——(1943年6月21日~28日)
寨民1(女):达诺是个琵琶鬼。有一次,我不小心踩着她的影子,中了她的蛇蛊。后来,我生的娃娃,老大的嘴缺了一角,老二的耳朵不在了一只。都是被她的蛇蛊吃了。现在,她遭到了报应,尸骨都找不到,一定是被她养的蛇蛊吃了,吃得干干净净。
寨民2(女):达诺家的事,我说不清。
寨民3(男):有人见过达诺养蛊,真的,那个人亲眼看见她家的土罐里有蛇蛊,她经常炒鸡蛋饭喂它。有人见过她放蛊,她的蛇蛊会飞,她叫它飞到哪家,它就飞到哪家,决不会飞错的。我们害怕她,老远见到她就躲开,躲不开的时候,就在心里念咒:
你放的蛇蛊回到你的身上,
你想吃的人是你家的娃娃。
我用快刀割掉你的舌头,
我用利箭射穿你的胸膛。
我用竹针戳瞎你的眼睛,
我用脚板踏碎你的影子。
我让你肉上生蛆,
我让你骨里长刺,
我让你肝肠寸断,
我让你手枯脚干。
一切病痛都是你的。
一切灾难都是你的,
你把它们收起来吧,
你把它们带回家吧!
这是我母亲教我念过的密咒,是我母亲从彝寨那边学来的。这东西很灵验,很管用,默念三次之后,放蛊的人就能听见,她心里害怕,就自动把蛊收回去了。先前,只有我家的人会念,后来被我妹子传出去了,现在全寨的男女老少都会念。
寨民4(女):这种事不能说,自己明白就行了。说出来对你对我都没好处。别的事多说说,这种事放在心里,不会咬人。
寨民5(女):达诺是个好人,可惜身带蛊毒,是蛊毒害死了她。
寨民6(男):有一次,我做梦,梦见蛇会飞,第二天起来刚好遇见达诺,我大病一场。你们说说,达诺不是琵琶鬼是什么?
寨民7(女):达诺和她的大儿媳都是琵琶鬼。
寨民8(女):玉罕、玉腊也是两个不干净的人,她们也会养蛊、放蛊,只是我们还没看见,要小心的。
看完苏克林的调查材料,我不知这些文字对我究竟有什么作用?书房里死气沉沉的,还夹杂着一股奇怪的热风。我不得不躺在椅子里睡了十几分钟,我像个病人,不,我真的病了。我一点点气力也没有,无论怎么用劲,也没能把那些材料捆扎起来。
我知道,苏克林一向办事严谨,我交给他的工作,从来都能圆满完成。唯有这件事,办得如此糊涂,调查材料写得如此混乱,把我的大脑搞得空空洞洞,昏昏沉沉。不看这些材料的时候,我对自己的研究课题还有一点自信。可是现在,我对自己的研究对象达诺是死是活,也搞不清楚了,而眼前的这份调查材料已不能提炼出有用的事实根据,这等于宣告我的研究课题已失去了意义。60年前,我曾看过这份调查材料,当时的情景,好像我是不停地埋怨达诺的儿女们不太孝顺,不太争气,全是一群糊涂虫。而此时,我真想责问苏克林,你现在何方?你当初的调查材料为什么写得如此混乱?如此缺乏事实根据?
那只蟋蟀又从窗口跳进来,落在我的手臂上。它死死抓住我的衣领,咯哩……呓呓呓,咯哩……呓呓呓,发出一种像鬼一样的叫声。随后,它又跳到桌面上,黑眼睛盯着我,似乎要说话。很长时间之后,那只蟋蟀绝望地跳出了窗外。
是啊,我老了。82岁的人了,病魔缠身,老眼昏花,糊里糊涂的,还研究什么云南巫蛊?
五、恶性事件
不久之后,我从病床上起来,恢复了健康,也恢复了对云南巫蛊的研究兴趣。我写信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