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1-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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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寨的人对我们已失去了当初的热情和信任,对我们避而远之,我们成了两个不受欢迎的人,似乎已陷入了不属于自己的世界之中。因此,我无法完全埋头于自己的调查工作,开始对巫蛊这个问题分散一些时间和精力,毕竟我们碰上了它,它神秘地存在于我们身边。每当早晨和夜晚,我的心常常被蛇蛊的魔幻阴影笼罩着。那种空虚之物,如同万花筒一样,在我的眼里创造出许多具有迷惑力的形象,恐吓着我们,也吸引着我们。我们在调查其他内容的同时,也曾努力接近达诺和当地那些被传为有益术的人家,请求她们在我和苏克林身上使用蛊术,让我们以身试法,以便找到巫蛊的真实答案。但每次请求都被我们眼中的“巫蛊人家”无情地拒绝了。我并不因此灰心丧气,即便我很脆弱,我也不会放弃对这个选题的调查。紧接着,我在白心寨听到了这么一个故事,说是有人亲眼见到达诺养蛊。那年正月十五日,一位外地客人来到达诺家,达诺用好酒好菜招待客人,客人非常感激,说了许多赞美达诺的话。达诺那天晚上也很高兴,就把客人留宿楼上。客人半醉而眠。到了半夜,客人被楼下的声音和火光弄醒了,就好奇地下楼偷看,见到达诺正在梳洗打扮,还与身边的一条大蛇交谈。达诺说,你别急,我很快就会放你出去害人了。蛇蛊一听,非常高兴,满意地向她点头致谢。接下来,更奇怪的事发生了。客人又看到达诺再次摆出一桌酒席,比招待客人时更丰盛,更诱人。随后,达诺招呼大蛇前来品尝,但大蛇只走近菜肴轻轻一嗅,就满足地回去睡觉了。客人见状,惊呆了,想了半天,这才想起每逢正月、五月和七月的十五日,养蛊人都会洗身梳妆,与益虫会面,并向益虫进奉美味佳肴的传说。客人吓得连连后退,缩回被窝,一夜未眠。
我再三追问那位客人是谁?我说,我想见那位客人一面,向他进一步核实故事的真实性。有人笑着回答,那是你们自己的故事,是真是假,只需你们自己问自己。我糊涂了,怎么可能在我们身上发生那种奇闻异事呢?那人又笑了笑说,这个故事不是发生在你身上,而是发生在你的助手苏克林身上。具体地说,故事中的那位客人就是苏克林。这个故事不是我们瞎编的,而是苏克林自己讲出来的。否则,我们要被土司老爷罚牛一头的。
我找到苏克林,开口就问,你是不是亲眼见到达诺养蛊?
苏克林大吃一惊,反问我,你说我亲眼见到达诺养蛊?是不是?
我说,不是我说,而是寨中人说,寨中人此时都在传扬你亲眼见到达诺养蛊的故事。
苏克林向后退一步,对我说,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问,你真的见过?
苏克林说,你想想,我能见到吗?
我说,看来,无风也会起浪。不过,克林兄弟,你好好想想,你看见达诺做了些什么?你向寨中人讲过些什么?
苏克林说,我没看见达诺做了些什么,也没向寨中人讲过什么。我很平凡,天天跟着你跑,怎么有时间与寨中人闲聊?再说,我怎么忍心对达诺造谣中伤呢?
我说,我也只是随便问问而已,你别在意!
沉思片刻,我又说,奇怪的是,为什么总有人说达诺养蛊?难道达诺真是一个蛊女?难道蛇蛊这种东西真的存在?
苏克林说,是啊,我也感到很奇怪,除了那天见到她家瓦缸里的怪物之后,我还看见她家楼下有蛇,金色的,夜里出来。恰恰那天晚上我尿急,就想下楼解决,刚好被我遇上了,仅仅一次,以后再也没有看见。
我说,原来如此,这件事你对别人讲过吗?
苏克林回答,讲过了。可是这事已经过了很长时间,如果现在不提起,我几乎把它忘了。
我说,就这么一件小事,传出去就变成了神话。你能说这个地方没有意思吗?是不是?
苏克林回答,在我们进入这里之前,不是有许多亲朋好友提醒我们,可能会遇上什么夷女下药、夷人变形的奇事吗?
我说,是啊,这些奇事现在都被我们碰上了。我感到居住在这里的人,都好像具有种种不可告人的魔幻和蛊惑别人的神奇力量,我们两人总有一天恐怕要中蛊而亡,客死他乡。
话虽这么说,那些奇事在我心里并没有什么地位,我把它们当作“姑妄言之姑听之”的《聊斋》故事。我们的调查工作并未受到过多的影响。当我的病情基本痊愈而且好像已经适应了当地的风水之后,我们离开了白心寨,每天仍按部就班地进行自己的调查工作,并最终取得了比较丰硕的成果,顺利地返回了学校,受到了学校的嘉奖,获得了国内外学术界的赞誉。
现在,我老了,我一次又一次地回想起那些奇事,想起白心
。
。50:42
寨,想起达诺,想起达诺一家人的悲惨命运……
那个时候,我和苏克林太年轻、太单纯了。现在想想,我那时才23岁,而苏克林刚满20岁,怎么有能力去碰触那些关于人类心灵深处的阴暗和灾难呢?我们不太成熟的手臂怎能扭转达诺一家人的命运呢?我现在意识到了自己的责任,我还能思考,我还能回忆。60多年前的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都还完整地保留在我的大脑里。因此,我命令自己,开始吧,开始整理那些发黄变脆的老资料,开始研究达诺一家人的命运与巫蛊的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一课题恐怕是我人生的最后一个研究项目了,我没有退路,我没有理由让别人替代我去完成它,尽管困难重重,但我必须把它做好。
二、保密申明
我的研究工作在不久以后的一天下午开始了。那天,我的书房里有一种葬礼般的喧嚣和肃穆。我慢慢打开一包积满灰尘的资料。过去的60余年,每分每秒都一去不复返了,而时间的灰烬却压在这包破纸上。我的手指轻轻放在上面,我对它们有一种挚爱之情。我吹了一口气,一股尘灰不服气地飘散开了。与此同时,一只蟋蟀从窗口跳进来,落在我的笔记本上。蟋蟀不大,但色彩很特别,紫红色的,所以立即吸引了我的目光。蟋蟀用它的前足,死死抓住那个老式笔记本,不准我打开,似乎里面记录的全是它的隐私。咯哩……呓呓呓,咯哩……呓呓呓,蟋蟀发出一种略带鬼气的叫声,颤抖着,但并不畏惧我,它一直用黑黑的眼珠仰望着我,意思是恳求我不要再惊动那些隐匿在故纸里的亡灵。
小小蟋蟀是无法阻挡我的行动的,况且我对这些资料具有无可辩驳的所有权。60多年前,我在里面一笔一笔地记录了古驿站的行程、河流的走向、土著民族的迁徙与发展,民族的语言文字、个人与家庭、服饰与民俗、生命与死亡等等,这些内容早已被我写成了多部专著,在学术界曾经产生过较大影响。我现在要翻阅的是其中关于“佛与魔”的那些零散记录,当然,这部分内容主要是记录达诺一家人的精神与物质生活,特别是他们在巫蛊文化笼罩下的阴影、憧憬和死亡。
蟋蟀跳走了,它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吧。我不知它家住何处?但我相信它还会再次回访我。它一走,我的书房里立即呈现出一种令人敬畏的静谧,午后所特有的白色阳光从门外倾泻进来,把我一向暗淡的书房映照得四处透亮,如同要把我和书房的秘密全掏空似的。
我突然想到,我不能把达诺一家人的悲惨事实重现在现时的阳光下,这样赤裸裸的暴露他们的隐私,是残酷的,不道德的。虽然达诺一家人除了玉腊还可能生活在人世之外,其余的都已先后死了。而且一个比一个死得更惨,更可怕。这些死讯,都是在我们离开白心寨许多年以后才获取的。我再也见不到达诺一家人了,但他们的影子还在,他们的故事和他们的话语还存活在我的笔记本里。我现在就要把它们打开,达诺一家人就会一个一个向我们走来,他们就会向那些关注他们一家人命运的人,讲述那一个个发生在遥远岁月里的野蛮和血腥事件。
当然,达诺一家人的故事会让今天的人流下同情的眼泪,也会让更多的人感到气愤和不可思议。无论如何,我事先在此申明,我们要共同保护达诺一家人的名誉,无论对活人的隐私,还是对死人的隐私,我们都要无条件地尊重和维护,千万不要为了满足某些人的猎奇心理和消磨他们的无聊时光,而把达诺一家人的故事到处传播。如果我们做到了这一点,那么死者将含笑九泉,生者也会聊以自慰。
三、研究对象
60多年前的笔记本打开了。我很快就找到了第一次记录达诺的文字。她是我的主要研究对象。从熏黄而斑驳的纸面上,我看清了这么几句话……达诺是我们认识的第一个傣族妇女,她的名字本身就非常美丽,很有傣族特点或风味。她说话又轻又软,有一种粘性,三句话就可粘住我们的心。我们来到白心寨,达诺很热情地接待我们,把我们带上她家的竹楼,给我们端出剁生、捣英、烤菌子和南泌等一批我们从未见过和吃过的傣族食品,我们对这些食品的名称和味道赞不绝口,终生难忘……这完全是一段如诗一样的语言。没想到60多年前的我,简直就是一个诗人,那样富有激情和想象力。
接下来,我翻阅了几十页之后,才找到了关于那个好事者发现达诺养蛊那天的记录。文字不太长,我把它抄录如下:达诺究竟是不是蛊女呢?今天在她家的瓦缸里发现的怪物,我认为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也许是一种畸形的蜈蚣或蜥蜴吧?它与达诺究竟有什么关系?谁也说不清楚。说实话,我天真地希望达诺是一个蛊女,这样我就能够看到传说中的毒蛊了。对于蛊女的幻想,我并不绝望,这种可能还是存在的,从玉罕不准烧死那条奇怪的动物来看,玉罕的目的当然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母亲,但同时也暴露了达诺是一个蛊女。如果达诺与瓦缸里的怪物毫无关系的话,那么烧死一只偶然爬进自家的怪物就是顺理成章的事,用得着玉罕拼命保护吗?由此看来,达诺是有问题的,但我不敢据此就说她是一个蛊女,因为我找不到有说服力的证据……
我继续在笔记本中找寻达诺究竟是不是蛊女的答案或证据。我看到了这样的描述……当寨中人认为达诺是蛊女,并扬言要烧死她时,她坐在竹楼上,用苍老的手抚摸着水灵灵的玉罕,嘴里发出一连串复杂的声音,我无法判断她是因为疯狂而大笑,还是因为痛心而哭泣?
后面的记录,与达诺毫无关系,甚至达诺的名字也完全消失了。我不得不翻开第二个笔记本,那是苏克林帮我记录和整理的,非常工整和清晰,而且所记内容全是我和达诺关于巫蛊方面的对话。这正是我梦寐以求的东西。找到了它,就意味着我找到了自己的研究对象,找到了关于巫蛊的某一方面的答案。
现在看来,那时我和达诺关于巫蛊方面的对话至少有30次。可见我当初对云南巫蛊也是非常有兴趣的,似乎我已把它视为一个重要的调查项目。可惜那时我对此调查并不深入,而且不久之后就完全放弃了。是什么原因导致我们对云南巫蛊的调查工作中断了呢?凭记忆,现在我已说不清了。但此时我有一种预感,我将在这本老笔记本里发现许多秘密,包括我们中断对云南巫蛊调查的真正原因。
以后几天,我埋头在那些似乎从死亡中醒来的文字里。我看到了自己处于最佳状态下的调查工作的进展速度,从笔记本上可以发现,那时,我怀着一种特殊兴趣,做梦都想揭开云南巫蛊之谜。我牢牢地抓住了达诺,不分时间地点,请她讲述有关巫蛊的奇人异事。
达诺的确是个能言善道之人。她说,她没有见过蛇蛊、石头蛊、泥鳅蛊、马蜂蛊,但她见过天蛊。那是她11岁时,她姑妈把她带到一个名叫小南溪的汉族村庄,参加当年的中元节。节日期间,村里的赵家请来一个很有名的戏班子,每晚在祠堂门外唱大戏。有天晚上,她姑妈与她坐在草垛上看戏,台上有个小女子正在劝说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要他行善,莫杀生。那个男人反驳说:你吃你的长斋素,我宰我的大白猪,早上炒吃小脊肉,晚上又炒小腰花,不管什么阎罗与梅香,你把他们叫出来,我像宰猪一样杀……那个男人的杀字刚出口,台下突然有个女人大喊一声,天蛊来了!这一喊声非同小可,把台上的演员怔住了,唱不出声来。台下的大人则乱作一团,纷纷把自家的娃娃捂在怀里,不准孩子们出声。达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倚在姑妈胸前,大胆地与姑妈一同偏着头,偷窥天上的秘密。只见深蓝色的天幕上,缀满了一闪一闪的小星星。在星星之间,模模糊糊地掠过一束亮光。大人们交头接耳,热烈地议论着,说天蛊来了,太可怕了,好在它从戏台上空一飞而过,没有下来伤人。第二天,村里的娃娃不分男女,衣肩上都被大人缝上了一块小红布,有的帽子上还多粘了一张画着神符的黄纸。大人们说,那是为了避邪,为了对付天蛊。
什么是天蛊呢?苏克林在我的笔记本上准确无误地写下了达诺的原话——天蛊是玉皇大帝的小女儿养的。玉帝和王母一共生了8个女儿,其中有7个是美丽的仙子,唯有一个相貌丑陋,眼睛像牛眼,身子像老虎,脚趾像狮子,披头散发,满脸黑麻子,说话粗声粗气,唾沫四溅,身上还散发出一股恶劣的狐臭。这样的女儿,玉帝和王母当然不喜欢,加之又嫁不出去,怎么办呢?只好放着她四处游走。但她每到一处,都遭到了人们的冷遇。谁愿意与一个丑陋不堪的女人来往呢?哪怕她是玉帝的女儿。玉女把这一切归罪于天,归罪于地,归罪于父母。因此,她专门豢养了一条害人的天蛊,以报复人类。每当黄昏,玉女就把她的天蛊放出去。那条天蛊能千变万化,时而化成黑云,时而化成闪电,时而化成星光,时而化成萤火,时而化成风,时而化成雨……它专门吸食孩子的精气,只要它的影子或气息一落在小孩的身上,小孩就会奄奄一息,慢慢死去,变成一个躯壳。人们认为,遭遇天蛊的人,必死无疑,谁也找不到解救的办法,只能听天由命。
看到这里,我不得不赞美我的助手苏克林。他与我是同龄人,做事却一丝不苟,而且具有牺牲精神。他本来完全可以独立完成许多研究项目,只是由于他谦虚谨慎,总是把机会让给了别人。我知道他有远大的志向和优秀的学术品质,将来一定能在学术上有所建树,甚至作出重大贡献。可惜,我和他的云南之行,或者准确地说,我对巫蛊的特殊兴趣及其调查工作,使他走上了另一条道路。但我永远感激他,永远记住他在那次调查工作中的出色表现。那时,苏克林与我配合得多么紧密,多么默契啊!从眼前的这份记录就可看出,他忠实地记录了我和达诺的对话,特别是达诺所讲的每一个带有细节性的故事,他都能原本地把它们变成文字保留下来。
我收住思绪,把目光集中在苏克林的文字上——很久以前,有个娃娃不幸中了天蛊,夜间惊叫不止,抽搐,磨牙,慢慢地变得面黄肌瘦,鼻枯眼干。快要死的时候,娃娃的父母亲先是抱头痛哭一场,然后相互争吵起来。丈夫说,谁叫你走亲戚不打伞?妻子说,谁叫你在火把节那天把娃娃抱出去兜风?丈夫说,恐怕是你持斋念佛时,得罪了玉女?妻子说,只怨你粗心大意,傍晚忘了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