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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大地飞鹰-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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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他的第二种感觉也不是惊喜,而是愤怒。
  但是他的怒气并没有发作,因为他又忽然发现这帐篷里并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另外还有个人正静静地站在对面的角落里,静静地看着他。
  一个有自尊的男人,在别人的注视下,竟完全赤裸着,像婴儿般被一个陌生的女人洗擦。
  这是什么滋味,有谁能受得了?
  现在这女人居然开始在擦洗他身上最敏感的部分。如果他不是太累、太渴、太饿,他的情欲很可能已经被挑引起来。
  那种情况更让人受不了。
  小方用力推开这女人的手,挣扎着坐起来,想去喝金盆里的水。
  他一定要先喝点水,喝了水才有体力,就算是有别人在这盆水中洗过臭脚,他也要喝下去。
  可惜这女人的动作远比他快得多,忽然就捧起了这盆水,吃吃地笑着,钻出了帐篷。
  小方竟没有力量追出去,也没法子追出去。他还是完全赤裸的,对面那个陌生的男人还在看着他。
  现在他才看清楚这个人。
  以前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以后恐怕也永远不会再见到。
  对面那个角落里,有张很宽大、很舒服的交椅,这个人就站在倚子前面,却一直没有坐下去。
  第一眼看过去,他站在那里的样子跟别人也没什么不同。
  可是你如果再多看几眼,就会发现他站立的姿势跟任何人都不同。
  究竟有什么不同?谁也说不出。
  他明明站在那里,却让人很难发现他的存在,因为他这个人好像已经跟他身后的椅子、头顶的帐篷、脚下的大地溶为一体:
  不管他站在什么地方,好像都可以跟那里的事物完全配合。
  第一眼看过去,他是绝对静止的,手足四肢、身体毛发、全身上下每个地方都没有动,甚至连心跳都仿佛已停止。
  可是你如果再多看几眼,就会发现他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都仿佛在动,一直不停地在动。如果你一拳打过去,不管你要打他身上什么地方,都可能立刻会受到极可怕的反击。
  他的脸上却绝对没有任何表情。
  他明明是看着你,眼睛里也绝对没有任何表情,就好像什么东西都没有看见一一样。
  他掌中有剑,一柄很狭、很长、很轻的乌鞘剑。
  他的剑仍在鞘里。
  可是你只要一眼看过去,就会感觉到一种逼人的剑气。他手上那柄还没有拔出鞘的剑,仿佛已经在你的眉睫咽喉间。
  小方实在不想再去多看这个人,却又偏偏忍不住要去看。这个人完全没有反应。
  他在看别人的时候,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别人去看他的时候,他也好像完全不知道。
  天上地下的万事万物,他好像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别人对他的看法,他更不在乎。
  因为他关心的只有一件事——
  他的剑。
  小方忽然发觉自己手心湿了。
  只有在势难两存的生死搏杀之前,他的手心才会发湿。
  现在他只不过看了这个人几眼,这个人既没有动,对他也没有敌意,他怎么会有这种反应?
  难道他们天生就是对头?迟早总要有一个人死在对方手里?
  这种事当然最好不要发生。他们之间并没有恩怨,更没有仇恨,为什么一定要成为仇敌?
  奇怪的是,小方心里却似乎已有了种不祥的预兆,仿佛已看见他们之间有个人倒了下去,倒在对方的剑下,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他看不见倒下去的这个人是谁。
  银铃般的笑声又响起。
  那个蒙面的女人又从帐篷外钻了进来,手里还捧着那个金盆。
  她的笑声清悦甜美,不但显出她自己的欢悦,也可以令别人愉快。
  小方却十分不愉快。也想不通她为什么会笑得如此愉快。
  他忍不住问:“你能不能给我喝点水?”
  “不能。”她带着笑摇头,“这盆水已经脏了,不能喝。”
  “脏水也是水,只要是水,就能够解渴。”
  “我还是不能给你喝。”
  “为什么?”
  “因为这盆水本来就不是给你喝的。”
  她还在笑:“你应该知道在沙漠里水有多么珍贵,这是我的水,我为什么要给你喝?”
  “你宁可用盆水替我洗澡,却不肯给我喝?”
  “那完全是两回事。”
  为什么是两回事?小方完全不懂,她说的话实在让人很难听得懂。
  幸好她已经在解释。
  “替你洗澡,是我的享受。”
  “你的享受?什么享受?”小方更不懂。
  “你是个身材很好的年青男人,从头到脚都发育得很好,替你洗澡,我觉得很愉快,如果让你喝下去,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笑得更甜:“现在你是不是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
  小方也想对她笑笑,却笑不出。
  现在他虽然已经听懂了她的话,却不懂她怎么说得出这种话来。
  这简直不像人话。
  她自己却好像觉得很有理:“这是我的水,随便我怎么用它,都跟你完全没有关系。如果你要喝水,就得自己去想法子。”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都弯弯地眯了起来,像一钩新月,又像是个鱼钩,只不过无论谁都能看得出她想钓的不是鱼,而是人。
  “如果你想不出法子来,我们可以指点你一条明路。”
  这是句人话。
  小方立刻问:“我用什么法子才能找到水,到哪里去找?”
  她忽然伸出一只柔白的手,向小方背后指了指:“你只要回过头就知道了。”
  小方回过了头。
  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已经有个人从后面走人了帐篷。
  平时就算是有只猫潜了进来,也一定早已被他发觉,可是现在他太累、太渴、太想喝水,只等到他回过头,才看见这个人。
  他看见的是卫天鹏。
  卫天鹏身材高大,态度严肃,气势沉猛,十分讲究衣着,脸上终年难得露出笑容,一双棱棱有威的眼睛里,充满了百折不回的决心。
  无论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他都能让别人保持对他的尊敬。
  他做的事通常也都值得别人尊敬。
  今年他五十三岁。二十一岁时,他就已经是关中最大一家镖局的总镖头,这三十年来,始终一帆风顺,从未遇到过太大的挫折。
  直到昨天他才遇到。
  黄金失劫,他也有责任,他的亲信弟子,几乎全都忽然惨死。
  但是现在他看来仍然同样威严尊贵,那种可怕的打击竟未能让他有丝毫改变。
  小方用软榻上的豹皮围住了腰,才抬起头面对卫天鹏。
  “想不到是你救了我。”
  “我没有救你。”卫天鹏道:“谁也救不了你,只有你自己才能救自己。”
  他说话一向简短直接:“你杀了富贵神仙的独生儿子,本来一定是要为他偿命的。”
  “现在呢?”
  “现在你应该已经死在沙漠中,死在她的手里。”
  他所说的“她”,竟是那个蒙面的女人。
  卫大鹏忽然又问:“你知道她是什么人?”
  “我知道。”小方居然笑了笑:“她一定认为我己认不出她了,因为今天早上我看见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快要死了的可怜女人,被人逼着去杀我,反而中了我一剑,水袋里只剩下两口水。”
  他叹了口气:“因为她已知道未必能杀得死我,所以早就留好退路,水袋里的水当然不能带得大多,免得被我抢走,样子一定要装得十分可怜,才能打动我。”
  她一直在听,一直在笑,笑得当然比刚才更愉快:“那时你就不该相信我的,只可惜你的心太软了。”
  卫天鹏忽又开口:“可是她的心却绝不软,‘水银’杀人时,心绝不会软,手也绝不会软。”
  这女人就是水银,无孔不入的水银!
  小方居然好象并不觉得意外。
  卫天鹏又问:“你知不知道她为什么还没有杀你?”
  小方摇头。
  卫天鹏道:“因为吕天宝已经死了,那三十万两黄金却仍在。”
  “吕天宝跟那批黄金有什么关系?”
  “只有一点关系。”卫天鹏道:“那批黄金也是‘富贵神仙’吕三爷的。”
  水银道:“无论准死了之后,都只不过是个死人而已,在吕三爷眼中看来,一个死人当然比不上三十万两黄金。”她吃吃地笑着:“否则他怎么会发财?”
  卫天鹏道:“所以你只要能帮我找出那三十万两黄金的下落,我保证他绝不会再找你复仇。”
  小方道:“听起来这倒是个很好的交易。”
  水银道:“本来就是的。”
  小方道:“你们一直怀疑黄金是被卜鹰劫走的,我正好认得他,正好去替你们调查这件事。”
  水银笑道:“你实在不笨。”
  卫天鹏道:“只要你肯答应,不管你需要什么,我们都可以供给你。”
  .小方道:“我怎么知道卜鹰的人到哪里去了?”
  卫天鹏道:“我们可帮你找到他。”
  小方沉吟着,缓缓道:“卜鹰并没有把我当作朋友。替保镖的人去抓强盗,也不能算丢人。”
  卫天鹏道:“不错。”
  小方道:“我若不答应,你们就算不杀我,我也会被活活地渴死。”
  水银叹了口气,道:“那种滋味可真的不好受。”
  小方道:“所以我好像非答应你们不可了。”
  水银柔声道:“恢确实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
  小方也叹了口气,道:“看起来好像确实是这样子的。”
  水银道:“所以你已经答应了。”
  小方道:“还没有。”
  水银道:“你还在考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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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标题 第四章 生死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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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生死之间

  小方道:“我什么都没有考虑。”
  卫天鹏道:“你究竟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小方道:“不答应。”
  他的回答直接而简单,简单得要命。
  卫天鹏的脸色没有变,可是眼角的肌肉己抽紧,瞳孔已收缩。
  水银眼睛里露出种复杂而奇怪的表情,仿佛觉得很惊讶,又仿佛觉得很欣赏、很有趣。
  她间小方:“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不答应?”
  小方居然笑了:“因为我不高兴。”
  这理由非但不够好,根本就不能成为理由。真正的理由是什么?小方不想说出来,他做事一向有他的原则,别人一向很难了解,他也不想别人了解。
  无论做什么事,他觉得只要能让自己间心无愧就已足够。
  水银轻轻叹了口气道:“卫天鹏是不会杀你的,他从不勉强别人做任何事。”
  小方微笑道:“这是种好习惯,想不到他居然有这种好习惯。”
  水银道:“我也不会杀你,因为我已经答应过你,绝不再害你。”
  她也对小方笑笑:“守信也是种好习惯,你一定也想不到我会有种好习惯尸
  小方承认:“女人能有这种好习惯的确实不多。”
  水银道:“我们只不过想把你送回去,让你一个人安安静静躺在那里等死。”
  等死比死更痛苦,更难忍受。
  可是小方不在乎。
  “我本来就在等死,再去等等也没有什么关系。”
  “所以你还是不答应?”
  “是的。”
  他的回答还是如此简单,简单得要命。
  帐篷外又刮起风,吹起满天黄沙,白昼很快就将过去,黑暗很快就将带着死亡来临。
  在这片无情的大地上,生命的价值本就已变得十分卑贱渺小,能活下去固然要活下去,不能活下去,死又何妨?
  小方又躺了下去,好像已经准备让他们送回风沙中去等死。
  就在他刚想闭上眼睛时,他忽然听见一个人用奇特而生冷的声音在问他:“你真的不怕死?”
  他用不着张开眼睛看,就已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这个人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从未移动过片刻,眼睛却绝对没有任何表情。
  这个人在看着小方时,就好象一只猫在看着一只已经落入了蛛网的昆虫。
  它们本就不是同类的。
  生命本就如此卑贱,生死间的挣扎当然也变得十分愚蠢可笑。
  他当然不会动心。
  但是现在他却忽然问小方:“你真的不怕死?”这是不是因为他从未见过真不怕死的人。
  小方拒绝回答这问题。
  因为这问题的答案,他自己也不能确实。
  但是他已经这样做了,已经现出一种人类在面临生死抉择时的尊严与勇气。
  有些问题根本就用不着言语来回答,也不是言语所能回答的。
  这个人居然能了解。
  所以他没有再问,却慢慢地走了过来,他走路姿态也跟他站立之时同样奇特。
  别人根本没有看见他移动,可是他忽然已到了小方躺着的那张软榻前。
  小方的剑就摆在软榻旁那木几上,他忽然又问:“这是你的剑?”
  这问题不难回答,也不必拒绝回答。
  “是,是我的剑。”
  “你使剑?”
  “是。”
  忽然间,剑光一闪,如惊虹闪电。
  谁也没有看见这个人伸手去拿剑,拔剑,可是,木几上的剑忽然就已到了他手里。
  剑已出鞘。
  一柄出了鞘的剑到了他手里,他这个人立刻变了,变得似乎已跟他手里的剑一样,也发出了惊虹闪电般的夺目光芒。
  可是这种光芒转瞬就已消失,因为他掌中的剑忽然又已人鞘。
  他的人立刻又变得绝对静止,过了很久,才一个一个字说:“世人铸剑千万,能称为利器却只不过其中二三而已。”
  “宝剑名驹,本来就可遇不可求,万中能得其一,已经不能算少了。”
  “你的剑是利器。”
  小方微笑:“你的眼也很利。”
  这人又问:“你用它杀过人?”
  “偶一为之,只杀该杀的。”
  “善用利器者,才能杀人耐未被杀,你的剑法想必不差。”
  “还算过得去,”
  这人又沉默良久,忽然道:“那么你另外还有路可走。”
  小方也忍不住问道:“哪条路?怎么走广
  “用你的剑杀了我。”他声音里全无情感,“你能杀我,你就可以不死。”
  “否则,我是不是就要死在你的剑下了?”
  “是的。”
  他慢慢地接着道:“有资格死在我剑下的人并不多,你能死在我剑下,已可算死而无憾。”…
  这句话说得实在太狂,如果是别人说出的,小方很可能会笑出来。
  小方没有笑。
  这句话不能笑,因为他看得出这个人说的是真话,简简单单的一句真话,既没有炫耀,也不是恫吓。他说这句话时,只不过说出了一件简单的事实。
  不管怎样,能死在这人的剑下,总比躺在那里等死好。
  能与这样的高手决一生死胜负,岂非也正是学剑者的生平炔事?
  小方生命中的潜力被激发——也许这已是最后一次,已是他最后…,分潜力。
  他忽然一·跃而起,抓住了他的剑。
  “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你说。”
  “就在此地,就是此刻。”
  “不行?”
  “我的人在此,剑也在此,为什么不行。”
  “因为你的人剑虽在,精气却已不在。”这人的声音还是全无情感,“我若在此时此地杀了你,我就对不起我的剑。”
  他淡淡地接着道:“现在你根本不配让我出手。”
  小方看着他,心里忽然对他有了种从心底生出的尊敬。
  因为他尊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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