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供-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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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变得轻了。银幕上的一段爱情纠葛,以及不时像水一样流淌开来的好听的音乐,让她忽然有了久违的快乐。她居然独自笑了起来,她嗤嗤地笑出了声来;因此她不得不用手掩住自己的嘴,以免笑声让邻座的人听到。
这以后周怡几乎天天到这家电影院来看一场电影。她都是在这个时候来,因此这几部片子,每一部她都看了两到三遍。她在一部日本电影里,居然发现了一个长得极像于凌峰的人。这个人在爱情的旅途上,绝对是一个倒霉蛋,几乎所有的姑娘都不爱他。只有一个女孩子,跟他有了一夜之欢;但是非常遗憾,她是一个妓女。周怡看到银幕上这个不幸的男孩大声哭了起来,她也禁不住流下了眼泪。周怡是在为异国一个虚构出来的不幸男孩而伤心,这倒不是因为她多愁善感,而是因为这个男孩,实在太像她的同学于凌峰了。如果于凌峰这时候坐在她的边上,那么她一定不会流泪,她反而会笑起来,她会取笑他,把银幕上的事,就当做是于凌峰的事。她会对他说,于凌峰,你可真是可怜啊!如果真是这样,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他会非常宽厚地跟着她一起笑,还是毫无幽默感地板着脸生气?
周怡掏出面巾纸给自己擦眼泪的时候,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她屁股上一动一动的。不会是蛇吧?可那就是蛇的感觉。周怡吓得不轻,她唰地站了起来。当她回头的时候,看清了那不是蛇,而是一只男人的手。坐在她右侧的男人,这时候正看着她,同时将他的手慢慢地缩了回去。
而每天的这个时候,丹玲总是在住院部的花园里徘徊。她没有像周怡一样走出医院,她只是绕着花园散步,看那些不该妖艳的花朵自顾妖艳着,比如虞美人和木芙蓉。丹玲看着这些花在天光渐渐收敛之时,不断地暗下去,颜色越来越深,轮廓越来越模糊。这一片虞美人花,以及那株木芙蓉,花儿究竟是几朵,丹玲几乎了然于胸。哦,这儿少了一朵,那儿也少了一朵。是被人采走了呢,还是在暗夜里黯然凋谢?走累了,丹玲也会在石凳上,或者紫藤架下的水泥条上坐上一会儿。作为这儿的一名护士,虽然她现在只是一个病人,但她完全可以不必鬼影一样在幽暗的花园里徘徊。她完全可以到护理室去,像往常那样,坐在她以前经常坐的椅子上,跟值班的护士聊天。可是丹玲不想这么做。她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是一名护士了,并且以后也不会是一名护士了。她事实上已经从这个单位消失了,虽然她还是生活在原先上班的地方。但这也是生活么?她这才体会到了一个病人的悲哀。病人已经从生活的缝隙中坠落,去的是另一个世界。如果说沸腾的生活是在地面上沸腾着,那么病人就是生活在阴暗地下的那么一些人。他们脆弱、苍白,时刻感受到生活的无情和遥远。那些还惦记着地下的病人的人们,他们在阳光普照的地面上,只要一想到地下沉沦着的病人,他们的心顿时就会被乌云笼罩。他们通过那可怕的缝隙来到地下,来探望沉沦的病人,他们的心情也变得压抑起来。他们于是巴不得尽快回到地面上去,尽快摆脱这种阴影和潮湿,在阳光下深深地呼几口气,便重新像植物一样在阳光下抖动他们欢快的叶子,紧紧地拥抱住地面上纸醉金迷的生活。丹玲自从住院以来,跟同事们的关系,已经与往日不同了。她们经常到她的病房来,把问候和笑声带来。丹玲虽然也跟她们一起笑,但她在笑的同时,明显感觉到自己脸部的不适。笑对她已经不再是一种放松和快乐,她觉得自己脸部的肌肉僵僵的。会不会自己的笑就像哭一样难看?她还从同事们的眼里看出,她们一定感觉到了自己的异样。她们也许会在护理室里这么议论她:丹玲是怎么啦?丹玲变了,变得怪怪的,她从前可不是这样的,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难道说一个人生了这种病,就会变成这样子么?
有时候丹玲故意向太平间的方向缓慢地走过去,她享受到了一种趋于极致的宁静。但那天她在走过太平间简单的门口时,却被吓了一跳。一个妇女,蹲在一副担架的边上,一边抚摸着躺在担架上的人儿,一边轻柔地说着“心肝”、“宝贝”。她一遍遍地摸着已经长眠不醒的人儿的脸,嘴里不停地在说着。丹玲觉得这个妇人有点可恶,她是在严重打扰死者。你看,那个躺在担架上的年轻人,她面孔铁板,一声不吭。她一定是厌烦极了,她现在需要安静,她永久的安眠才刚刚开始,绝对不会愿意被人打扰。如果她能够开口说话,她一定会让这个多嘴的妇人滚到一边去!
今晚丹玲绕过太平间,她破天荒地摘了一朵木芙蓉,走回病房去。她在病房门口碰到了一位老太太,丹玲觉得她样子非常滑稽,她走起路来,就像一个不倒翁。王银芬躺在床上,对丹玲说,你这么早就回来啦?你不怕臭么?
在丹玲看来,躺在病床上的王银芬,已经换了一个人了。她的脸,胖得亮晶晶的,让人联想起菜场上被注射了大量清水的光禽。她今晚会死么?想到这个问题,丹玲心里咯噔了一下。
我让老保姆喷了芳香剂了,不臭了,只有香气了,你闻到了么?王银芬说话显然已经很吃力了。
我闻到了,真好闻,就像这木芙蓉花一样!丹玲装出很高兴的样子说。说着,她把手上的花朵插在了王银芬的床头。
王银芬有点像要坐起来的样子,但她实在是无法坐起来了。丹玲说,你想坐起来,是么?你不要坐起来!你如果一定要坐起来,我来扶你吧。
丹玲坐到王银芬的床头,王银芬说,小刘为她请了一个保姆,他让保姆代替他的工作。他今天没有来,她说。
丹玲安慰道,他一定很忙。
王银芬说,我应该早点死掉!
丹玲说,可不要说这样的话。你是大姐,你要为我们做出一个好的榜样!
王银芬的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她的脸上非常光滑,因此泪水几乎无法在她脸上停留,它们以很快的速度滑进她的耳朵里去了。
老保姆摇了进来,说,怎么又哭啦?不要哭,不要哭,你要总这么哭,我也做不下去了。
让我们回到电影院里。这个时候,站着的周怡重又坐了下来。她坐下来之后,转过头去看着右侧的男人。这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他的脸很白,长得很英俊,甚至称得上是漂亮,他漂亮得都有点女气。他的目光与周怡对接着,他对她笑了。而周怡,也对他笑了笑。她对他说,你不要摸我的屁股!
这个人用他刚才摸周怡屁股的手,把她的小手捉住了。周怡感到他的手滑腻腻的,手指像章鱼一样灵巧地运动着。周怡忽然脑子里嗡的一声,全身抽搐起来。她剧烈地抽搐着,使电影院的座位都嘎嘎作响。她把这个握着她右手的人吓得不轻,他几乎是怪叫起来。后来两个服务员来了,两道手电筒的光,像舞台上的聚光灯一样把周怡照亮了。大家都看到了,周怡的脸部也在抽搐,嘴里则源源不断地吐出白沫来,像一只硕大的螃蟹。
雨夜花(七)
9
周怡的手术,进行了将近十五个小时,从上午九时起,直到深夜。周怡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医生给她注射了镇静剂,还用了冬眠灵,她就渐渐平静下来,睡着了。她确实太紧张了,当她听说要动手术之后,就一直烦躁不安。她几次取出纸笔,要写几份遗书,但每一次都失败了。她说,她的头疼得像是要裂开了,同时还伴有晕眩。就像是晕车,她说,不,比晕车还要厉害,就像是躺在颠簸于大海之上的船上。她说,写几份遗书,对她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她从小就不怕写作文,她写起作文来,从来都是不用打草稿的。加上,现在她觉得自己多半会死在手术台上,已经是不久于人世,无疑是有话要说,给母亲的,给那令她感到既遥远又陌生的父亲的,还有,还要写一份给她的同学于凌峰。可是,她一拿起笔,头就痛得不行,胃里翻江倒海,直想呕吐。她确实一个字都不能写。为此周怡感到万分痛苦,她诅咒头颅里那颗土豆一样的肿瘤,她仿佛能够看到,它正在不顾一切地疯长。它也许用不了几个小时,就会长得像她的脑袋一样大,它会“破土而出”。也许等不到手术,它就会让她双目失明,使她疯狂。她扔掉纸笔,用拳头敲着自己的脑袋,她不顾同室病友丹玲的劝阻,无情地敲着自己长着光滑前额的好看的脑袋。后来她居然把自己的脑袋往墙上撞去,她在墙上撞出了很响的声音。在丹玲看来,周怡已经是疯狂了。但是丹玲劝不住她。丹玲曾向王银芬投去求援的一瞥,但她看到王银芬像是一个死人,笔直地躺在病床上。丹玲于是不得不把医生叫来。这个病区所有的医生都来了,护士长也带着两名护士跟了过来。周怡用了药,才渐渐平静下来,很快她就睡着了。
周怡睡着之后,丹玲听到了低声的哭泣。哭声是王银芬发出来的。丹玲走到她的病床边,发现她泪流满面。
一个上午过去了。将近中午的时候,周怡的母亲周兰青终于支持不住了,她脸色煞白,像是电影中化妆得有点夸张的病人的脸。她被送到医院招待所去休息了。医院的招待所位于潮湿的地下室里;周兰青被人搀扶着走入地下室,她就这样从地面上消失了。
丹玲一直静静地在手术室外的一个角落里坐着。她坐在一张红色的塑料椅子上,椅子的红色非常鲜艳,让人联想起鲜血。丹玲不明白医院为什么要在这里放这种颜色的椅子,如果她不是一个病人,如果她没有坠入到今天的生活里,她一定会在碰到院长的时候问他。院长也许会笑着对她说,哈哈,你真细心!
浓重的睡意向丹玲袭来,她终于在这张大红的椅子上睡着了。在梦里她看到自己的头发忽然全白了,白得像湖边的荻花。风吹着她的白发,阳光的照射使它看上去更白,白得像银,白得耀眼。一阵很大的风吹过来了,它把她的白发一下子吹走了。她的白发被吹散,在空中飘来飘去,最后一根都不见了。丹玲这时候看到了自己的光头,她的视点已经悄然到了她的身体之后,在一个距她不远的地方,认真地看着她,看着她的光头,如何在夕阳下反射出一道金光。这道从她头皮上射出的光,使躲在不远处的她的眼睛,感觉到了刺伤。她不得不闭上眼,同时用双手护住自己的眼睛。尽管如此,她还是感到双眼刺痛,仿佛那强光穿过她的手掌,穿过她的眼皮,箭一样刺痛她的双眼,使她的眼睛流出泪来,流出血来。
当她醒来的时候,发现左侧坐着一个男人,一个戴眼镜的男人。丹玲一睁开眼,看到了他,却还以为是梦中的情景。你该去休息了,男人说,由我在这儿等小怡,你放心好了。
你是周怡的父亲吧?丹玲忽然感到紧张起来。
男人说,是啊,我们不是见过面了么?
丹玲一阵恍惚,她喃喃地说,你忘了一本杂志。
周怡的父亲说,什么杂志?你上次好像也这么对我说。
丹玲对他充满歉意地笑了笑,她感到自己的脸腾地红了。
我姓冯,周怡的父亲说,我们离婚之后,小怡随她母亲姓了。
丹玲说,我知道,你是个作家。
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沉默。丹玲感到,自己的心脏,一直在不安分地乱跳。这个男人,这个她作为护士第一次接触到的病人,这个让她一见钟情的男人,此刻就坐在她的身边,他正在擦拭自己的眼镜,擦他镜片上伤心的泪水。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保存着他当年留下的那本杂志。她也许该问一问他,那本杂志,是他不要了呢,还是忘在了这儿?她不知道把它翻了多少遍,她读了上面所有的文章,而那篇署名“冯其”的散文,她几乎能够一字不漏地背出来。而他对这一切,当然是全然不知。现在,他就坐在她的身旁,她可以告诉他,她一直保存着这本杂志,她还可以背给他听,她能非常流利地把他的散文背出来。他会因此感到惊喜么?他能想起当时的情景来么?他还记得这样一个护士么?一共给他扎了三针,才把针头刺进他的静脉。他对她难道就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么?
丹玲感到自己的头皮发痒。藏在那顶粉红色帽子下的她的头皮,这时候痒得不行,仿佛有许多虱子正在上面集结,在她稀疏的发间爬来爬去。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帽子,生怕它会突然掉落下来。她警惕地看着冯其,好像他会突然伸出手来,把她头上的帽子揭去似的。她的头皮在发痒,稀疏的头发正在一根根相继脱落。它们甚至正在她的帽子里头腐烂,被无数的虱子搅动,发出难闻的气味。她掀了掀鼻翼,好像真的闻到了这股臭气。她偷偷地看一眼冯其,看他眉头紧皱,好像也闻到了从她帽子底散发出的臭气。丹玲再也坐不下去了,她突然站起来,双手捂住帽子,就逃离了手术室。她跑到厕所里,蹲下来伤心地哭了。她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一双眼睛里竟能淌出这么多的液体来,连丹玲自己都感到吃惊。
周怡躺在床上已经整整一个星期了,她还没有醒过来。要耐心,医生说,要有耐心。可是许多人的内心,都以为周怡差不多就要变成一个植物人了。她安静地在床上躺着。周兰青告诉大家,周怡平时的睡相可没有这么好,她睡着之后,平均二十分钟就要翻身一次。她还会说梦话和打鼾,她甚至还磨牙呢!可是,现在她是这样的乖巧,平躺着一动不动,她就像那个中毒之后的白雪公主,谁也不知道她究竟要睡到哪一天,不知她到底还会不会醒来。
这些日子对于丹玲来说,也是非常难过的。每天晚上,她病床边的地上,都睡着周怡的父亲冯其。他睡在一张草席上,他不打鼾,他睡在那里一点儿声音都不发出来。丹玲相信,他一直都没有睡着。他只是躺在草席上,却并没有入睡。他一直躺着,却不入睡,那么他究竟在干什么呢?他连眼镜都不摘下来,躺着想他没完没了的心事么?丹玲因此也不敢弄出一点声音,她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连翻身都是悄悄的,小心翼翼的,惟恐弄出什么声响来。她的耳朵警觉地听着病房里的所有声音,周怡的呼吸声,王银芬保姆的鼾声,以及王银芬放屁的声音。惟独没有冯其的声音。睡意向丹玲袭来,但她还是坚持着不让自己这么快就睡着,她希望能在冯其入睡之后再睡,她想听到他的鼾声,要是能听到他的梦话,那就更好。但每次,丹玲都不知不觉地跌进了梦谷,等她醒来,天已经亮了。她轻轻地移动自己的脑袋,将头移到床的边沿,偷偷地向地下一看,冯其已经不在了,他的席子也早已卷走了。
雨夜花(八)
10
王银芬感到无比的悲哀;她积攒了一个多星期的十几颗安眠药,一口吞进去之后,还不到三秒钟,就哇地一下吐出来了。它们当然还没来得及溶化,它们被喷吐进痰盂里的时候,居然丁丁当当地撞出金属的声音。大珠小珠落玉盘,王银芬的脑子里,非常可笑地浮出了这么一句诗,真是悲哀啊!
她现在真正是求死不能。连死的能力都没有了么?除了将毒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