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供-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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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花(四)
6
丹玲和王银芬吃过了晚饭,周怡的母亲拎了几样菜来了。大家都觉得奇怪,周怡到哪里去了呢?丹玲说,一下午都没有看见她了。王银芬说,是啊,她即使是出去逛街了,到现在也该回来了啊!
丹玲对周怡的母亲说,周阿姨,你不要着急,周怡一定很快就会回来的。
王银芬也对周怡的母亲说,周姐姐,你不要着急,周怡说不定根本就没有离开医院,她也许正坐在楼下的紫藤架下听音乐呢!
丹玲听了王银芬的话笑了,她对王银芬说,你倒好,管周阿姨叫姐姐,这样我不也得叫你阿姨了么?
王银芬说,你还说我呢,你自己,把周姐姐给叫老了,她最多做我的姐姐,要是我也像你一样叫她阿姨,那我不成了超龄小甜甜了?
周怡的母亲说,快帮我去找找小怡吧,我怎么能不急呢?你们不要叫我阿姨,也不用叫我姐姐,就叫我周兰青好了。
她们三个于是出去找周怡。丹玲去护理室问了,谁也不知周怡的去向。她又去问工友马师傅,马师傅说,中午的时候,好像看到周怡下楼的。至于她去了什么地方,他也不知道。
三个人先在楼下的花园里找。确实有一些人坐在紫藤架下,但没有周怡。周兰青越发急了,她叫了几声“小怡”,声音凄凄的,丹玲听了,觉得都有些毛骨悚然。穿过住院部的花园,绕过一个大药房,后头就是锅炉房。锅炉已经休息了,不再像白天那样可怕地喷着白色蒸气。丹玲对这儿可是再熟悉不过了,她每天都要和其他护士一起,到这里来打开水。当然,这段日子,她不再是医院的一名职工,她的角色突然转换了,她成了一个病人。因此她不再到这儿来打开水了,开水都由马师傅打了,装在一辆小车上,送到她的病房里了。她现在很想在这里打一瓶开水;虽然她害怕锅炉的喷气,就像老式的蒸汽火车一样;但她喜欢看到开水很充沛地流进热水瓶里。开水在热水瓶里所发出的声音,从头至尾,是不断变化着的。凭水的声音,丹玲就能知道现在已经灌到一半了,一大半了,快满了,果然满了!
周怡!丹玲叫了一声。叫过之后,她自己都觉得可笑了。难道说周怡会躲在锅炉房里么?
王银芬说,这是什么地方,周怡会在这儿么?
丹玲笑了,说,不会,不会,这儿是锅炉房。
王银芬说,那你叫什么?
周兰青一马当先,快步绕过锅炉房,她远远地走在丹玲她们前边。她一边走,一边说,到后边去找找,去找找!
丹玲大声地喊:周———周兰青,你别去那儿!
可是周兰青不听丹玲的,她只管大步向前走,很快就绕到后边不见了。
丹玲又喊;你快回来,别去那儿!
王银芬说,为什么不去那儿?找找嘛!
丹玲拉住了王银芬的袖子,说,那儿是医院的太平间。
话还刚刚说完,黑暗的深处就传来了一声惊叫,很快就看到鬼影一样的周兰青疯狂地跑回来了。
雨夜花(五)
7
第一个疗程的化疗还没有做完,丹玲的头发就开始掉了。丹玲从床上坐起来,一回头,就看到枕头上一些头发无力地散落着。她抿了一下头发,头发就纷纷扬扬地掉下来了。她甚至摇一摇头,也会有头发脱落。她觉得头皮痒痒的,好像头发正在一根根自动地离开头皮,它们游动着,舞蹈着,杨花一样飞向空中。如果这时候猛地摇晃自己的脑袋,丹玲相信,头发就会一根不剩地落光,她的光头就会从这一堆杂乱的散发中显现出来。
护士长拉着丹玲的手,说,丹玲啊,你真了不起,你的体质很好。一个疗程快结束了,你的白血球基本正常。
可是,丹玲说,你看我的头发,我的头都不敢动一动。
父亲正在给丹玲削苹果,他腾出一只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笑着说,头发掉了有什么关系?你看我,已经当了好几年的“计(几)根发同志”了,人家还夸我风度好呢,说我像大学教授。
病房里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丹玲父亲的头部。他的头发真的是非常稀少,不仅前秃,后面也是光亮一片;只是两边,还有些黑发。他显然对这有限的植被十分珍惜,不仅梳理得纹丝不乱,而且很充分地把它们利用了起来。它们从他头的左侧,一直向右侧延伸过去,让中部的荒凉之地,终于有了一点点局促的绿意。这样的安排真是煞费苦心。
护士长说,计师傅你不要开玩笑了,你就是一根头发都没有,也无损你的光辉形象的。说不定,光头反而看上去更神气,更酷呢。像葛优,他的头要是不光,他就没有一点味道了。但丹玲的头发,是不能少的,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对女孩子来说,是多么重要。
丹玲的母亲埋怨丈夫道,他这个人就是一天到晚没有正经!
护士长说,不过丹玲你也不要担心,过一段时间,头发又会长得很好的。
丹玲突然觉得恶心,五脏六肺都很不安分。她于是说,爸,妈,你们都走吧,让我安静一会儿!
母亲说,丹玲,你躺下来吧。
丹玲说,你们快走!
护士长说,那我们大家都走吧,让她安安静静地休息一会儿吧。
几个人刚走到门口,丹玲就哇哇地呕吐起来了。她把母亲给她做的黑鱼汤,全都吐了出来。一股苦而腥的味道,呛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母亲在她后面,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好像嘴里还在嘀咕着什么。丹玲伏在床沿上,把胃里的东西都吐完了。她看到自己的头发正在不断地飘飘而下,地上很快就黑了一大片。
丹玲的父母刚走,就有一个男人轻手轻脚地进到病房里来了。丹玲一看到他,心就狂跳起来了。这个男人也看到她了,但他显然已经不认识她了。而她却一直记得他的面容,她刚到医院工作,第一次给病人打针,这个病人就是他!他当时就半躺在自己现在躺的这张病床上,他手里是拿着一本杂志的。但当她跟在护士长后头走进来之后,他就放下了手中的杂志。她清楚地记得,他当时一眼不眨地看着她;他的眼光让当时的她心不在焉,以致扎了三针,才将针头刺进他的静脉。他当然早就把她忘了,但她却一直记得他。他第二天就出院了,他留下的一本杂志,却被她一直珍藏着。他怎么会在这里,在这样的时候神奇地出现了呢?他到这里来干什么呢?
男人把病房里的三张病床都看了一遍,他对丹玲笑了笑,又对王银芬点了点头。最后,他向周怡的病床走过去。他把带来的一大包东西放到周怡的床头,但是周怡却像是完全不认识他似的。她只是对他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
小怡,他说。
周怡还是不说话。
丹玲奇怪极了,这人难道是周怡的父亲么?
小怡,男人说,我昨天才听说。
男人说着,从一大包东西里找出两盒巧克力。他打开了其中的一盒,取出一颗,剥了纸,把它递到了周怡的嘴边。
周怡刚把巧克力含到嘴里,就大哭起来了。丹玲注意到,她嘴里的巧克力差一点掉出来,她及时地用舌头把它卷了回去。她把巧克力在她嘴里安置好,然后哭着说,爸爸,我活不长了,我要死了!
周怡的父亲看起来也快要哭了;但他显然强忍着泪水,掏出一块手帕替女儿擦眼泪,一边安慰她说,小怡怎么会死呢?小怡,你的病并不严重,一定能够治好的。
巧克力已经在周怡的嘴里融化了,她一张嘴,丹玲就能看到她的口腔里满是粘粘的咖啡色。周怡撒娇地把父亲的手推开,甚至她的脚也像孩子一样蹬了两下。如果她再蹬几下,鞋就会被蹬到地上。父亲的手,几次将女儿的手握住,都被她甩掉了;好像她脑子里的肿痛,是父亲给她放进去似的。她张大了嘴嚷嚷,他们要劈开我的头!
丹玲自己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把床头柜里的那顶粉红帽子拿出来的。她已经把它戴到了头上。她为什么要戴上帽子呢?丹玲觉得自己非常可笑,就是因为这个男人么?就因为他来了,自己才把帽子戴上的么?丹玲的手,还悄悄伸进枕头下面去,仿佛那本杂志,那本当年这个男人扔掉不要的杂志,还放在枕头下面。她的手什么也没触到,她只感到枕头下暖暖的。暖暖的感觉提醒她,她的手一定冰凉。
丹玲忽然又感到一阵恶心。王银芬从床上下来,说,丹玲,你怎么了?
周怡也止了哭,问道,丹玲,你又要吐了么?
丹玲将身子伏下来,对着痰盂,只打了几个恶心,却没有吐出什么来。这一来,她的帽子掉了,掉在痰盂边上。它跟痰盂并排在一起,像一个形状很怪异的器皿。
王银芬走过来,捡起了帽子。王银芬说,丹玲,你在病房里戴什么帽子?
丹玲接过帽子,又把它戴上了。
丹玲非常局促不安,她知道,这一刻,大家都在注视着她,周怡的父亲也不例外。一下子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那时候,丹玲第一次进这个病房,就感觉到自己始终是在这个男人的目光之下。他自始至终一眼不眨地看着她,他的目光傻傻的。她对他的注视,一点都不反感;她只是感到慌张,怎么都无法使自己镇定下来。此刻,她最希望的就是他突然认出了她,他就会说,我觉得你很面熟。或者说,哦,对了,你是这儿的护士吧?可他什么都没有说。
其实,丹玲完全可以主动对他说,那一年,什么时候,你在我们医院,也就是这个病房住过,是不是?你就睡在这张病床上是不是?你不记得有一个新来的护士了么?她给你打滴流,一共戳了三针,才打进去,你忘了么?
但是,如果他说“没有,没那回事,我从来都没有住过医院”呢?即使他承认,他确实是在这里住过,但是,他说,他已经记不起有一个新护土给他打针的事了,他真的想不起来了,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这不是很没趣么?
丹玲把外套穿了起来,她说,她要到楼下去走走。王银芬说,要我陪你去么?丹玲说,不用,她正想一个人安静安静。王银芬说,小心着凉啊!
丹玲在病房门口,对周怡笑了笑。后来她想,自己这一笑,是对周怡呢,还是对周怡的父亲?她这么一笑,算是跟他打了一个招呼么?那么,他对她的笑,又有什么反应呢?他也对她点头微笑了么?她没有看到。她甚至都没有看。
丹玲在紫藤架下坐了一会儿,她的帽子吸引了一些人的注意。可以这么说,每个从紫藤架下走过的人,都很认真地看了看她。当然,更确切些说,是认真地看了她的帽子。这顶粉红色的帽子,看上去是很不应该出现在她的头上,甚至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医院里。丹玲被人家看得有点不自在了,她开始以很不友好的目光回敬那些好奇的眼光。她这样做,确实收到了一定的效果。一些人的目光,被她的目光赶走了,他们一接触到她的目光,就匆匆地避开了。丹玲感受到了胜利的欢乐。但是,也有一些人,他们的目光真称得上是坚强,或者说是无赖,她再怎样逼视他们,都不能将他们的目光挡开,他们甚至更紧地盯着她,她的脸和她的帽子。
丹玲回病房的时候,在楼梯门遇到了周怡的父亲;他的脸色看上去很不好。他走到丹玲面前的时候,丹玲对他笑了笑;他也对她笑笑,但他笑得很勉强。他与丹玲交身而过,当他从丹玲边上走过之后,丹玲竟然回转身来,跟着他向住院部大门走去。
他走在前面,他不知道身后跟着丹玲。他的步子很大,丹玲很快就觉得跟不上他了;她不得不小跑起来。他忽然回头,发现了她。他站定了,对她说,你有什么事么?丹玲说,你忘记了一本杂志!周怡的父亲困惑地说,什么杂志?丹玲说了句“对不起”,转身奔跑起来。她一口气跑回病房,倒在病床上喘气。她觉得浑身冰凉,是出了一身冷汗。
雨夜花(六)
8
王银芬忽然就不能起床了。她躺在床上,眼珠子转动得特别灵活,就是身子不能动弹。她的身体,也像是被吹了气,突然浮肿起来了。丹玲看着她的样子,觉得她完全是变了一个人了。她的小刘还是每天下班之后来,带一串香蕉来,坐上一个小时光景就走。有时一个小时多一点,有时一个小时不到。王银芬的大便越来越困难了,她皱着眉头,似乎一天到晚都皱着眉头。她为她的大便而苦恼着;只有当大便被排出来之后,她的眉头才舒展开来。但这样的时候不多,她的排便确实越来越困难了。最后,医生不得不吩咐小刘,每天定时替她把大便挖出来。小刘戴了副橡皮手套,在医生的指导下干了起来。他皱着眉头,他和王银芬一样,两人都是眉头紧皱。
从此每次小刘来,他还刚刚进来,丹玲和周怡就会相继走出病房去。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大家都知道,小刘又要戴上橡皮手套,替王银芬挖大便了;臭气将会在病房里弥漫。每天这个时候,周怡都要到很晚才回来。有时候,她已经走回到医院的大门口了,忽然又停住脚步。她的眼前,浮现出的是小刘低头为王银芬挖大便的镜头。是的,他把头埋得很低,脸几乎都要碰到妻子的屁股了。而病房里的臭气,仿佛一种有形的东西,就像烟一样,在室内盘桓不去。周怡于是转身又向医院外头走去。周怡其实已经感到累了,她差不多已经徒步走了一个小时,她这时候真想能够坐下来,让两条腿好好地休息休息。当然,如果能在病床上躺下来,那就更好。可是,她还是向医院外走去。她漫无目的地走着,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重,好像肌肉都在悄悄地坏死。她看到肯德基店墙角落里半躺着的一个人,那个衣衫褴褛的叫花子,居然内心生出了羡意。她真想和这个叫花子一样,就地坐下来,或者躺下来,那将会是多么舒服啊。周怡忽然觉得,做一个叫花子其实也不错。她就这样慢吞吞地走着,看着叫花子。叫花子显然也看到了她。他忽然对她咧嘴一笑,他的笑把周怡吓了一跳,她不由得加快了步子,把肯德基甩在了身后。
周怡后来走到一家电影院的门口,一个男人向她递上一张票,说,小姐,看电影吧,这票半价卖给你,是单位发的。周怡没有理睬他,只管往前走。那人居然追了上来,绕到周怡前面,拦住了她的去路,说,小姐,很好看的电影,不会骗你的!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领你进去,等你坐下来,再给我钱。周怡看了看这个人的脸,觉得他不像是个骗子,他就是长着一张机关干部的面孔,他这票是单位发的,一定没错。周怡掏了钱,把票买下了。
周怡真是感激这个卖票给她的人,她终于可以坐下来了。她能够舒舒服服地坐下来,不管是什么电影,至少可以让她完全忘却病房,忘却那病房里烟一样弥漫的臭气。这是多么的美好!她沉重的身体,渐渐变得轻了。银幕上的一段爱情纠葛,以及不时像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