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子·五弦琴-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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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手一拦,笑道:“除非令我见到她,才知你说的确不确真。”
“先生……”少年面有难色,尽管黄先生为人明达高爽,然而要未出嫁的女孩儿去见外人,却也并非易事。
我笑道:“我又没说非见她不可,你何必如此作难?”
少年牢牢盯住我,半晌,终于跺足说:“罢了罢了!我就落得做回小人!好歹把她拐了来让先生你看看!”停了停,他又补充道,“但若姑父怪罪下来,你可不能撇得一干二净,单单把我留在雷霆当中呀!”
我说:“你看我会么?”
我又说:“厨下有新酿的梨花酒,你不妨带一坛去,也给你姑父尝尝新鲜。若你偷着喝了一两口,想他也看不出来吧?”
黄家少年抱着酒,嘻嘻哈哈地走了。我在屋里又呆坐了片刻,觉得有一件原该发生的,又一直被故意遗忘掉的事,终于来到我眼前。每个人都在成长,诸葛亮也到该成亲的时候了。我望着四处琳琅的珍宝,觉得一阵萧瑟;然而再一想到竹影望向他时,那种脉脉的神色,便有古怪的快意,滋生在我心里了。我突然一跃而起,冲入屋后,拍打竹干,连声问:“竹影、竹影!你要不要见见诸葛亮未婚的妻子?”
她闷着声音,只有单调的呼吸。
我继续轻拍竹干,又问:“睡着了?”
“没。”她说。
“据说那女孩子长得不好看。”我说。
她说:“我要睡觉。”
我说:“真的不想看?”
她说:“干我什么事?不看。”
我微微一笑,很是狭促地说:“也奇怪,要结婚了却不与我们说一声。”
她沉默了好一阵子,才说:“就是。”
我又说:“既然你不愿见她,那你……”
她打断我的话,说:“我不是不愿见她,我只是不想见。我懒,我累,我要睡觉!”
“好好好,”我随声应和,“你就赖在这里面吧!等我见过了她,专留了时间来收拾你的懒!”
她轻轻地“哼”了声。
我说我走了。她又“哼”了一声。
我抬了手心,顺着纹路轻轻抚摸着青竹,好像在抚摸她柔和的面孔。我将手掌抵在竹上,我的亲吻渗过了我的皮肤我的手,渗过了碧玉的竹子。我听见她“嘤咛”一声,微颤着嘀咕了句“坏东西”。这一声轻怨令我浑身上下都舒爽起来,我大笑,举步欲走,忽又听得她细如蚊蚋地叹道:
“要娶还不如娶你呢。”
第二部分 黑白子之白琉璃相成和互证
黄家少年没有爽约,黄舜英走进屋里时,我虽然早有准备,却还是小吃一惊。女孩儿长得真高!我的身材已算修长,与这位黄姑娘站在一处,亦只及她耳际。
少年眨眨眼睛,笑道:“我舜英姐来了,你拿什么谢我,文先生?”
我还未说话,黄舜英便开了口:“先生要见的是我,与你有什么关系?”
此语一出,我失声而笑。原来这位姑娘也是妙人,黄承彦的女儿,原该如此。
我拍手对少年笑道:“如何?你吃憋了吧?”
“我就知道,舜英姐顶会捉弄人,文先生也不是善类。攀上您二位啊,我只有自认倒霉,”少年苦着脸,目中闪烁机灵,“却到先生厨下去做个水鬼喽!”
我阻止不及,他一溜烟地窜出门。我只得望门兴叹,一面将黄舜英让入座中,分宾主坐定,才好从容相对。女孩子大约十六七岁,发色枯黄,肌肤微黑,鹅蛋脸,鼻子很端正,嘴唇偏厚,脸边有一道不易察觉的小伤痕,直入于鬓。一双眼睛又黑又亮,浓密的睫毛更为那杏眼又重重地描了层轮廓:仿佛造物有意为之,要使人看她时,一眼便记得她的眼睛。
“我很难看的。”见我正看住她,黄舜英笑着说。
我应声道:“不,一点也不难看,而且姑娘的声音,更是极好的。”
“文先生,您还是叫我舜英吧。”黄舜英笑着说,“先生说我不难看,若不是恭维话,便一定是四弟在您面前,比我为鬼怪,此时见到,心下一落,想还不至于呀,呵呵。”
我扑哧一笑。
黄舜英接着说:“至于声音,上天剥夺了你的容颜,必定会拿了另外的财富来赔偿你。”
我点点头,问:“舜英,我看你脸上有一道伤痕,那也是上天给你的么?”一面将菊花茶倒入她杯里,将杯子推向她。
黄舜英捧起茶,愣了一下,指着脸笑道:“先生说的是这个?哦,我小时候学木匠活,不小心划伤了。假若先生能去我家里坐坐,就会知道上天又给了我怎样的补偿。”
“哦?”我挑起眉,“怎么?”
“让先生见笑了。我常常做些木头人、木头马、木头老虎什么的。对了!”她笑着一拊掌,“下回来,我带个小木人给先生,让它帮您煮茶酒!”她深深一闻茶香,赞道,“就怕木人没有灵性,掌握不了火候。先生煮的茶,便闻一闻也让人欢喜。”
会煮茶的木头人?我一时反应不来,怔了怔才说:“你是说,你长于机械么?”
“我喜欢游戏而已。”黄舜英啜着茶,笑着回答我,“‘机械’这么严肃的字眼,还是用在严肃的地方比较好吧。”
“所谓严肃的地方,又怎么说呢?”我好奇地问。
“比如我做了个会做面的木人,可他只能做面给我一个人吃,那这就是游戏。”黄舜英不假思索说,“但假如有成群的木头人,可以节省了整个村、整个郡、整个州甚至是国家的人力,将人们分派到更重要的,不能用木头人代替了的位置上去做事,那就是机械。”
我禁不住叫了个“好”字!
心道如果这女孩儿也来参与青年们的辩论,只怕到最后留下来的,会是她和诸葛亮、庞统三个。
“如果说上天是公正的,”我举起手指,又问,“舜英,你能不能告诉我,上天给了我如此优美的中指,又从我身上取去了什么?”
“我应该直言,是吗?”黄舜英问。
我点点头:“当然。”
“那么,依我之见,”黄舜英肃然地说,“上天只是多给了先生一样东西以为附赠。”
“什么?”
“斩断中指的危险。”
我心向下重重落去,面上却是一沉。
“先生,”黄舜英说,“我听人说,您总是将中指为赌注,声称如果有人能赢您,便自愿斩下中指。先生的棋艺出类拔萃,然而万一、万一……”
“万一有人胜了我,那怎么办,是么?”我冷冷地问。
黄舜英点点头,她虽则看出我面色不善,仍没有道歉或者放弃的意思。
我冷笑道:“若有人赢得了我,我自然斩下中指送与他!”
“先生,我想问,您若没有了中指……”她看着我,停了口。
我说:“嗯?”
“就算没了中指,先生也能煮出这么好的茶来,对吗?”突然她一扫担心,“咯咯咯”地、俏皮地笑道,“文先生,我能再喝一盏吗?”
我一怔,应声大笑:“行,当然行!你若愿意,就喝它三天三夜也没问题!”
我们的对话,从上天、从工艺,从我的手指上,一直转到了天文、地理、阴阳五行,转到了襄樊的青年英俊们身上。谈及马谡、庞统等人时,黄舜英一一评价,宛若熟识。
“你既是名门之女,足不出户,怎么知道那些人的品性呢?”
黄舜英“嘻嘻”一笑,回答我说:“家父关心我们姐妹的婚事,偏偏又不肯亲自出马去挑女婿。所以他不时会请些青年到家中做客,品论时事。家父在前厅招待他们,姐姐和我就躲在偏房偷听。这一来二去的,就连是谁的脚步声我们也能分清清楚楚。”
我想了想,忍不住好奇,又问:“你姐姐舜华已经出嫁了么?”
“那是当然!姐姐若不出嫁,怎么会轮到我被推上刀俎?”
“刀俎?”我大笑起来,“洞房花烛的大喜事,你说是刀俎么?”
“唉,结婚择婿,可不像削个小木人般简单。”黄舜英蹙眉笑道,“所以呢,别人都说父亲够开明,但我看父亲此举,却是顶不仁慈的。假若是他选定的夫君,日后不幸,还能怪他眼力不济;此时他倒省事,要我们自己挑选,错了的话,那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啦!”
她的这些话,真真假假,殊难辨识。我听了只好打个“哈哈”,心里吃惊自己原来老不中用了。论及思维之活跃、诙谐,我虽比黄舜英多吃了好几年的饭,多饮了好几年的水,倒也未必能有胜于她。
“舜华后来嫁了谁呢?”我问。
“向朗。”黄舜英一笑,有淡淡的红晕,润上她微黑的面容,“他的才华不是最出色的,但确实是个美男子,配得上我姐的容颜。”
“哦,这么说,舜华看中了向朗的姿容,而你看上了诸葛亮的才华?”
“先生以为诸葛公子仅仅具有才华吗?”
我一时未能明白她的话,只应声答道:“哦,诸葛亮亦是很有前途的。”
“不不,先生弄错了我的意思。”舜英转动着手里的茶盏,“咯咯”地笑起来,“先生不觉得诸葛亮很高吗?他也很好看,不是吗?我可不愿嫁给一个比我矮的男子,我也不愿嫁给一个丑陋的人。夫君若比妻子矮,他在外面也会矮上几分;两个丑陋的人终生相守,我只担心会相互迁就。”
我又一次觉得我老了。
我觉得她的话很有些古怪,但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也许只有老年人,会容纳下一切的话,以为大家的说法,都是有道理的。
这时我忽然记起,诸葛亮也说过类似的话,奇怪却有道理。
“我看过诸葛亮,他简直比向朗还好看。”黄舜英笑着说,“我说我要找个比向朗更好看的男子作丈夫,大家都不相信。父亲听我说想嫁给诸葛亮,也忍不住失笑,不过他答应亲自为我去说媒。文先生,你觉得这事能不能成呢?我想你是比较熟悉诸葛孔明的吧?”
她浓黑色的眼睛紧紧地看着我,眼睛里面全是笑。
我说:“我也未必熟悉他,实际上他不想让别人太熟悉他。但既然黄先生亲自出马,我想十之七八会成功。”
“唉!”听了我的话,黄舜英悠悠地叹了一声。
我问她为什么叹息。
她笑着,托着腮帮子,慢声细气地说:“如果不能成,我又得去偏房呆着了。文先生,荆襄虽然人才荟萃,但要找个身高八尺的男人,也不是件容易事啊。”
我大笑。我喜欢这个女孩子。我喜欢没有忧愁的叹息,也喜欢她的自信和智慧,那就像棋盘上的黑白子,是相成和互证的。
“舜英,我要提醒你一句,”我很认真地说,“诸葛亮就只有一点点才华。”
“哦,有多少算多少吧。”她点点头。
“我所以说他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才华,是因为他一定能找到个最配他的女孩儿当妻子:那个叫黄舜英的女子。”我笑着说。
第二部分 黑白子之白琉璃黑琉璃
“不,没有这回事,我并不打算娶黄先生的小姐为妻。”
茶余棋后,我向诸葛亮问起婚事,没想到他竟断然否认。
棋盘尚未收拾好,三目半赫赫在目。
然则此时的输赢,已不能由我一人控制:我棋势锋利,诸葛亮就以了舒缓来配合;我若舒缓,他就会做得锐利一点;维持“三目半”的局面,逐渐成为我们的默契。
“你是不打算娶,还是没有决定娶?”我问他。
诸葛亮微一沉吟:“不,我没有决定。”
我取下墙上悬琴,抱琴而笑,问他:“至少黄先生向你提起过,是么?”
诸葛亮低叹一声:“是的,黄先生对我说过了。”
我呶了呶嘴,示意他将棋子收好,令我可以将琴放在案上,一面说:“黄先生怎么说的,能告诉我么?”
“黄先生没有说得很详细,”诸葛亮笑道,“只说他有个叫舜英的女儿,样貌不扬,黄发黑肤,年龄才识与我相当。”他将棋子一枚枚投入棋盒内,口气相当淡然。
大凡“在河之洲”的男女,说到婚姻,定当流露欢喜之意。我听诸葛亮的语气,竟似完全无意于此。将焦尾琴置在案上,我淡淡地问:“就是说,你没有见过黄家姑娘了?”
“自然是没有的。”诸葛亮笑道,将琴摆正,又问,“先生想听什么曲子?”
我说:“我想听《凤求凰》,却不知你会不会?”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凤求凰》是昔日司马相如弦挑卓文君时抚弄的两首琴歌,音律极是婉转,嘤嘤如低诉,咛咛若轻怨。据说汉末有伶人极善此曲,演绎于广厦,举座皆痴,欲醉欲狂。
诸葛亮十指按在弦上,轻挑缓抹,如泣如诉。我曲膝倚几而坐,合了他的乐声,一下下将手掌轻拍膝盖,一面惊讶于诸葛亮那唱惯了《梁甫》的嗓子,为什么也能将一曲《凤歌》吟得如此哀凄而热情。 D
他是一个出色的男人。
尽管还有很多缺点,但他的确是个出色的男人,非常了不起。
我专注地看着诸葛亮,他低垂的头颅零落黑发,有明亮的眸光从发里渗透出来。
“诸葛亮,你是以心为乐,还是以技为乐?”我悠然问。
“怎么说呢?”他分明知道我的意思,却还装了懵懂。
我笑道:“这《凤歌》你弹吟得极好,我不知是因为你有‘凤凰翱翔’之意呢,或者仅仅是技艺高超。”
“围棋上面,若要赢局,只有想赢之心恐怕不够。若无胜人之策,只能落败而归呀。”他回答我。
我听懂了他的话,我也看见了他热切的眼睛。
我抚掌大笑,起身将他推去一边,说:“剩下的《凰歌》,你且来听听我有无求胜之心,又有无得胜之策。”
“皇兮皇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我不擅长琴艺,五弦上的缺陷,只好以了声音来弥补。是以琴声于此只成了背景,唯我清丽的歌声,萦绕在屋里。我是笑着的,我的歌也是笑着的。我有柔软的笑颜,从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里流转出来,它慵慵懒懒地展翼轻飞,终于停在诸葛亮的唇角上。
于是我的笑和诸葛亮的笑,成了一道的。
“这是我第一次听女子演奏《凰歌》。”诸葛亮笑道,“文先生也该学琴的。”
“女子抚《凰》,会否失之轻浮?”我应声笑了,“中夜相从知者谁?那深夜私奔的两个人,算是……苟合呀,哈哈!”
诸葛亮移近了我些,说:“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也算是一段佳话。”
他的声音是淡然的,他的眼睛看着我。
我一抹宫弦,正音脆响,谑笑道:“我倒听说司马大才子是得风月病死的。”
诸葛亮一怔,旋即大笑:“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