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是肉做的-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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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出版社出版《英华沉浮录》第一辑,共六十九篇;我匆匆翻阅,不禁倍加汗颜。
此生结交学问渊博的师友太多了,难免觉得自己笔下东西十分寒伧。幸好大家都愿意容忍我对语文的偏见,还不断原谅我任性挑剔文字,几乎把我宠坏了。乔菁华戏称我是香港半个WilliamSafire,吓得我魂飞魄散。高先生的中英文修养才真的深厚,道行肯定比萨菲尔高,我是半个高先生就好了。这跟黄子程要他的学生读我的小栏一样教我愧恧。我引过李渔小说中讲八字的话,林超荣把八字的故事原原本本说给读者听,我竟有巧遇知音之感。罗孚先生看了我写荼靡之后还是弄不清荼靡是什么样的花,我后来又找到萧钟美《说荼靡》一文,说“暮春三月,京华荼靡开遍九衢”,罗先生在北京可能见过而不知道那就是荼靡。我称赞地铁报告车程的小姐英文发音好听,有读者来信说,她把proceed的重音摆在第一音节上;后来细听果然如此,可见我真的是给她的声音弄得执迷不悟了。又有读者杨先生说,伦敦地铁的播音不是说“Pleasemindtheplatformgap”,而是说“WillPassengersmindthegapbetweenthetrainsandtheplatformedge”。这当然更精确了。有一位读者在拙文上涂改加眉批,好像是说我错用“是何故也”一句,劝我下笔三思,因为医者难自医云云。只要他写得清楚一点,我一定知道我错在哪里了。还有读者给我删改一两个字,说是“和董先生开个玩笑”而已。这个玩笑开得好,我不反对他的改法;我实在不是毛孟静当初说的那样“不苟言笑”,也不是戴天说的那样“不领情”。我这个老朋友骂我“可恶”,真凶。
第二辑 小序第41节 在那小山坡的焦土上
美国商务部长布朗(RonaldH。Brown)飞机失事罹难,举世震惊。布朗颇具才华,辩才更了不起,雄心大概也不少,否则也不会拓展商务一下子拓展到东欧去。一九九二年克林顿竞选总统期间,布朗是民主党全国委员会主席,对克林顿胜利当选功不可没。当时民主党内跟克林顿角逐候选人的是Jerry Brown。昨天听乔志高先生说,这位Jerry Brown当过两任加州州长,父亲也做过州长,姐姐一度竞选落败。高先生要我查一查他编写的《最新通俗美语词典》内“inyourface”一条,说是九十年代美国流行来势汹汹、蛮横无礼的态度,充分反映了时代的粗暴精神,JerryBrown跟克林顿对着干的时候,尤其口不择言,毫不客气,十足纽约式“抓破脸”的政治作风。(JerryBrownsheadlong;sometimesreckless;rhetoricalstyleturnedouttobewellsuitedtotheinyourfacestyleofNewYorkpolitics。)
我后来在WilliamSafire的一本书里又找到一段资料说,这位前加州州长一知道自己斗不赢克林顿,马上破口攻击克林顿的人格,翻克林顿的旧账,民主党全国委员会主席布朗于是指出JerryBrown此举无非“焦土政策”(“scorchedearthpolicy”)。“焦土政策”是三十年代中国抗日战争时期的政策,指军队战败撤退之前毁掉所有物资粮食财产,以免敌人坐享其成;萨菲尔因此还用拼音注出jiaotuzhengce四个字。一九三七年伦敦《泰晤士报》驻华记者写过一段通讯说,到处谣传日军进城之前国府准备焚城,实行焦土政策,中国老百姓惶惶不可终日。(“Thepopulacearestilldisturbedbywildrumoursofa‘scorchedearthpolicy’ofburningthecitybeforetheJapaneseenter。”)到了一九四一年斯大林跟德国侵略军作战期间,也曾经下令军民实行焦土政策,规定“allvaluablepropertyincludingnonferrousmetals;grain;andfuelwhichcannotbewithdrawnmustwithoutfailbedestroyed”。
报上说,布朗的专机在亚得里亚海边的圣约翰小山坡上撞毁了。出事一两天后,记者在黑夜里隐约看到机身中段还在焚烧。小山坡上的黄土也都焦了……
如果没有你……
“按西方成语:每一朵乌云都有一道银边。丙午丁未年同遭大劫的人,如果经过不同程度的摧残和折磨,彼此间加深了一点了解,孳生了一点同情和友情,就该算是那一片乌云的银边或竟是金边吧?——因为乌云愈是厚密,银色会变成金色。”这是钱默存夫人杨绛在《丙午丁未年纪事》末一节里的一段话。丙午丁未的大事是中国大陆上的文化大革命。
杨绛的文章上佳;回忆文革遭遇的篇章尤其好得教人心痛。细读她那些文字可以感受到她的所有感受,也可以抚摸到她的所有伤痕。她的笔硬朗而平静。她写这些文字的时候心里一定很痛,可是笔下始终不轻易挥霍那一阵阵的痛,反而教人忍不住为她和她书里的人流泪。伤痛过后,我不禁留意她遣辞用字的功夫。她不多用“假如”、“如果”,一用却总是那么恰当。我一向不敢乱用“如”字,恐怕用得不好文气会孱弱。
《史记·李将军列传》里说:“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如果”原是这样用的。删去“如令”二字,这句话要显示的“条件句法”就不清楚了,除非加“恐怕”之类的副词去补救:你生在高帝之时,万户侯恐怕都不足道了!“如果你走了,我就活不下去了”;我常常提醒自己不要造这样的句子,宁愿说:你走我就活不下去了。当年白光的歌有一句歌词说:“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这大概是最浅白的用法了,也可能是为了凑足音节加上去的。英文不一样;ElizabethBrowning有一句诗云:“Ifthoumustloveme;letitbefornaught/Exceptforlovessakeonly”;这里不用if,句子就“破”了。最近香港大学“诚聘中文系中国语文导师”的广告里说:“如欲索取详细资料及申请表格,可致电……”。这里用“如”已经相当拙劣了,再加个“欲”字未免更丑陋了。偏偏当今文章赘字冗笔贪多不厌:少妇出门倾倒垃圾;双方在门外发生碰撞;句子的穴道都活活给点死了。文字难免都会带几朵乌云,写文章的人只好指望云边真的会有一道银光。
第二辑 小序第42节 书房阶前的花影
我十几岁跟父执亦梅先生读国文、学诗词。先生话不多。经常躺在书房阶前花影中的安乐椅上看书,顺便改改我的习作;偶然要我陪他整理古籍文玩,看他写字。有一天,他给了我一本商务印书馆王云五主编的小书,要我暇时翻翻。那本书收了《石泉书屋藏器目》等五种著录,都是收藏家登记斋中庋藏器物的名目,我一个晚上就读完了,好些字都不认识。后来先生又给了我一本《博物要览》,也是商务的《丛书集成》,谷应泰撰。这本书好看多了,描写各种珠玉犀象、可珍可玩的雅品,每一条都短短三两行:“紫檀乃诸溪峒所出,性坚,新者色红,旧者色紫,有蟹爪文。新者以水浸之,可染物;真者揩壁上色即紫,故有紫檀色。”先生说,这是让我学会用简洁的笔墨去形容眼前景物,以此为基础,写文章就不致累赘了。我似懂非懂,只顾读了又读,下笔总嫌不够简洁,反倒是目染日久,至今痴爱竹木玉石雕成的文玩,花掉太多心力财力!
文字以经世致用之学为根基,当然要比一味空疏虚无可取。诗词古文打底是成长的养分,更是人生文化生活品味情趣之所自;但真正足以构成实学的,毕竟不是清风明月。文章求简洁,其实也是训练思路清楚、说理明白、状物准确的法门。张伯驹先生是大词家,倚声之作自是落落有致;他又是大收藏家,偶尔写一些书画文玩考据小品,果然也是《博物要览》似的白描笔法。《脂砚斋所藏薛素素脂砚》一文直笔直书:“珊瑚红漆盒,制作精致。清乾隆尺宽一寸九分,高二寸二分。盒底小楷书款‘万历癸酉姑苏吴万有造’。盒上盖内刻细暗花纹薛素素像,凭栏立帷前,笔极纤雅。……”英文也有这一路写法,是图录说明的文体,以简为贵;中文大学文物馆印的那部讲历代端砚艺术的《紫石凝英》处处可见:“Stoneoflaokeng;incolourofbluishgreytingedwithpurple。Withalotusleafservingastheinkpool;thisinkstoneisexquisitelycarved;skillfullyrenderingtheleafveins;thestemsandalotuspod。”每读到这样的文字,我都会怀念亦梅先生书房阶前的花影。
杂谈英国名家文章
寒天与刘殿爵教授叙旧,细数英国学院里文采风流的名家,难免说到文章如行云流水的哲学家A。J。Ayer。此公一九三六年二十六岁就写出一部Language;TruthandLogic,成了逻辑实证主义学派之重要宣言,奠定一生事业。他著作甚丰,文字清新浅白,我尤其喜欢读他笔下忆事念人的文章。立足英国学院的基础未必要靠著作;平日在学术圈子里的交往、聊天大有玄机。一生在牛津做学问的大名家J。L。Austin著作只一两册,满腹经纶都靠同事门生发扬光大,很早就升为教授。他的语言行为理论脍炙人口,认为一言既出,即成行为;口说“Ipromise”,实际已经在履行诺言云云。这些哲学理论都比较形而上,平日浅尝,大半只能挑几处有实际效用的论点略加领会。EssaysonJ。L。Austin确实比PhilosophicalPapers有趣。
刘教授还谈到名家下笔快慢的趣事。英国鸿儒白伦敦(EdmundBlunden)五十年代在香港大学教过书,他一生写过不知道多少著述,写文章都写在小纸上,一字不易,每成一张即送去排字,真是神奇。我还听说牛津史学家IsaiahBerlin也有这套本事;他写古人今人夹议夹叙,好看得不得了。罗素(BertrandRussell)握的是一枝生花妙笔,写书不必打草稿;构思五六个月后,请出版社派个秘书来,他一路口述,打完即成干干净净的原稿,随即排印。我很喜欢A。L。Rowse的GlimpsesoftheGreat里写罗素的那篇长文。他对罗素大有微词,却始终不能不肯定这位一九五〇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是个伟人。Rowse说罗素的头脑真是闪闪发光,像钻石那么锋利,文章又脆又有风格,无一冗笔;只是才华过高、自信过强,仓促下结论绝不手软,结果观点改变得很快。罗素一生好几次因政治言论开罪当局而坐牢;Rowse说此公名气大,坐牢享受甚多优待,纸笔书籍应有尽有,又不必酬酢,可以专心构思,狱中著述果然更见完美:“Evidentlyprisonwasgoodforhim!”(坐牢对他显然是好事。)天才大半任性,罗素又最会编造故事,下笔绘声绘影;听说他的自传大不可靠。闲来翻翻这些名家的作品,还是蛮好玩的,对文章之道也会有所领悟。
香港中文不是葡萄酒
翻看香港教育取向的史料,看到一九〇二年香港政府教育委员会的报告书,申明政府的教育政策。报告书上说:“本委员会深信,为少数上层社会华人提供一全面的教育,较普及一般华人教育更见成效,因为前者能以其所学影响后者。因此,政府应鼓励及资助英华(AngloChinese)学校而非华文学校。”此后的三十多年里,香港政府始终没有发展中文教育,中文学校不外是一些私塾。到了一九三五年,英国教育家E。Burney来港观察教育情况,发表《宾乃尼报告书》,批评港府不应该只为上层华人子弟提供教育,认为英语在香港教育中只应占有实用及职业上之价值,方便就业,其他教育范畴都应以华文为媒介。他建议香港政府让所有学生都接受充足的华语训练,提高思考与表达的能力。香港政府大致采纳了他的建议。一九六七闹暴动的那一年,教育司署颁布了第一个《小学中国语文科课程纲要》,说明中文科旨在“培养学生对中国语文之理解及文学之欣赏,并使其对中国传统道德略有认识;以及训练其口讲及笔写之表达能力”。
这是香港中文教育历程的三个关键阶段。第一阶段是标举阶级意识与奴化思想的教化政策;第二阶段是延续殖民统治的怀柔政策;第三阶段是巩固伦理道统的规范政策。在这三个阶段里,香港政府始终没有强制规定中文教育必须以中国的国语授课,容许粤语方言为中文的主道语言。这一点多多少少可以理解为殖民统治者疏离殖民地公民与母体之间的血缘关系。今日殖民地回归母体在即,香港人热中学习国语,功利意识固然是有的,个中的政治寓意却也不容忽视。
行政局议员钱果丰比喻香港是优质的葡萄酒,在英国法治与行政制度的橡木桶里浸淫多年,今后装进社会主义中国的酒瓶里,只要有基本法适当的瓶塞,呼吸到资本主义的空气,藏酒的一国两制地窖又能保持不变的环境,葡萄酒自必更加香醇。这是对转型期香港政治环境的恰当的祈望。香港的中国语文则未必是这样的葡萄酒。董建华说:“最好的酒当然是中国的酒”——尤其是中国的陈年老酒。
浅尝那杯女儿红
有明一代,程、朱学派是朝廷规定的正学,三纲五常是处世做人的标准。明朝中叶以降,王阳明的心学大为风行,各门流派应运而生,人人好言性命虚无之学,纷纷从拘牵于章句的科举恶梦之中掉进自鸣清高的唯心八卦之阵。这时期,从万历后期到晚明天启、崇祯年间,经世致用之学步步流传,国计民生、农田水利、军事财政、天文地理、机器工艺的著作大行其道。有些学者认为这是士大夫对理学空疏、道佛虚无的反叛行为,也是对国家前景的危机感衍生出来的积极意义。《皇明经世实用编》、《皇明经世文编》,还有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徐弘祖的《徐霞客游记》、方以智的《物理小识》乃至宋应星的《天工开物》,都是当时实学思潮带来的辉煌成果,值得赞赏。
这次香港明天更好基金与香港贸易发展局联合主办的“迈向九七香港经济发展研讨会”,除了鲁平和周南的演辞借经济会议谈政治问题之外,翌日《大公报》所登几位内地、香港、海外讲者的讲话,都称得上是经世致用的好文章。这些讲者有的是用英文讲的,但登出来的中文译文都非常通顺而且大有文采。最值得称道的是大家讲话的内容都不忘用数据资料去阐释观点,毫无空疏虚无的弊端。钱果丰的佳酿新瓶论流露出香港政界人物难得一见的智慧和文采。CapitalistWineinSocialistBottle:CanHongKongSARAgeWell?题目实在很漂亮;新酒存放多年可以变得又陈又醇,英文一个age当动词就点出来了。开头说“所有伟大的文化,不论古今,都懂得欣赏美酒佳酿”,所以李白酒后有连篇佳作,收尾于是引李白诗句作结。钱果丰说,他先是盘算家里那瓶九〇年干红葡萄酒到了女儿出嫁的时候会变得多醇,后来才想到这篇讲辞的题目。这种灵感和中国传统文化里的“女儿红”一样发人遐思。董建华谈香港这个海运中心的前途,除了题目用“作为”我不以为然,内文译文竟是踏踏实实的中文。李泽楷那篇文字略见根底,只是文采稍逊。最弱的是香港太古集团主席演辞的中译,看到开头那句“这很多时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实在不想再看下去了。经世致用的文章原是可以写得像“女儿红”那么醇的。
第二辑 小序第43节 莎朗·史东写小说
上个月刚度过三十八岁生日的莎朗·史东(SharonStone)不会在记者面前说四个字母的那个字了。一九九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