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全集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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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慧(愉快地)嗯,就告诉。
[琴和淑贞一同由走廊个门走出,觉民随后。夜风习习,从湖边吹来一阵阵的凉气,通过
甬道。树荫里的蝉早已停止了令人烦厌的噪叫。水畔青蛙还不断地酣唱。慧走向甬道两步,
忽然压不下心底的喜悦,轻轻追在觉民的背后。
觉慧(低声)二哥!你回来。
觉民(走回来,挚爱地笑着)你又想捉弄谁?
觉慧(热烈地)不,我要告诉你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觉民什么?
觉慧(眼里浮出快乐的光彩,低声,感动得颤抖地)我爱了一个人。
觉民(惊愕)呃——谁?
觉慧(赞叹地)世界上最可爱的。
觉民(笑着)那当然。可是,是谁呀?
觉慧(神秘地)不在我们的亲戚里。
觉民(猜着)那么会是谁呢?
觉慧(喜悦地)回头我告诉你!(仿佛忽然来了灵感)你知道么?泥土里生米,
水底下出珍珠,沙漠里埋黄金,(忘却一切)天哪这都是造物的恩惠呀!
[琴的喊声:二表哥!
觉民嚷!
[民立刻由走廊小门下。
觉慧(全身充溢着不可阻塞的生命的力量)我活着,我活着,我在活着!(大叫)鸣
凤!
[鸣凤由黑暗的甬道里沉静地踱出。
鸣凤(缓缓低低地)我在这儿呢!(步入月光中)
觉慧(快步走到她的面前)好长的时间,你不知道我多想念你。
鸣凤(温挚地)您还要去钓鱼么?
觉慧不,不,先不,(拉着她的手)我要在月亮下面看看你。(拉她到藤椅前。
像一枝月下的水仙,地安静而凄恻地立在慧前)
鸣凤(微微含羞,却一点也不拘泥。一双明慧的大眼睛蓄着无限的情感,凄惘而企慕地)三少
爷!
觉慧(温和而急切地)鸣凤,你想明白了?
鸣凤(低头)嗯,想明白了。
觉慧(希望地)那么你——
(凤摇头。
觉慧(不懂)怎么?
鸣凤不,我还是不,(一腔的深情)您知道我多,多爱,可是(微微叹一声)—。。
—
觉慧(宽解,怜爱地笑着)鸣凤,你这个小小的人儿,你的小心里哪装得下这
么多忧愁?别再想了,我们中间并没有什么障碍的。
鸣凤(沉郁地)有的,在上面的人是看不见的。(忽然热烈地)为什么非要想着
将来呢?为什么非要想着将来您娶不娶,我嫁不嫁这些事呢?(委婉
地安慰)三少爷,能像现在这样待一天,就这样待一天多好呢?
觉慧(焦的地)不,鸣凤,这样待下去,太闷了,我不愿意瞒着。我要叫出
来,我要喊,我要告诉人。
鸣凤(恳求)不,三少爷,千万别!那您就把我毁了,(低声,迷惘地)把我这
场梦给毁了。
觉慧(肯定地)这不是梦。
鸣凤(诚切地)这是梦啊,三少爷!您喊不得呀!(情急的哀求)三少爷,我求
您!求求您!您别喊,您一喊,梦醒了,人走了,就剩下鸣凤一个人,
孤孤单单的,您再叫我怎么过呀!
觉慧(真挚地)鸣凤,我不会走,我永远不会走。陪着你,我会永远陪着你
的。
鸣凤(凄笑)三少爷,这不是梦活吗?(忽又天真地)可是三少爷,我真爱听
哪!(凝望慧)您想我肯醒么?我肯叫您喊醒么?(欣悦地)我真愿意月
亮老这样好,风老这样吹,我就听,听,听您这样说下去。
觉慧(不觉微叹)鸣凤,我明白你,在黑屋子里住久了的,会忘记了天地有
多大,多亮,多自由!
鸣凤我怎么不想?怎么不想?我难道尝不出苦是苦,甜是甜,我怎么不想
一个自由的地方?
觉慧那你就该闯一下啊!
鸣凤(苦笑)您要我这么去闯呀!(惋惜地)要是您不是您,我不是我,我们
就是一块儿长大的朋友,兄妹,多好啊!
觉慧(摇头)那也许不相识呢,不认识呢。
鸣凤(微微点头)就是说呀,常在一起,反倒会不认识了。都是主人就不稀
奇了,都是奴婢就不稀奇了,就因为是您是您,我是我,我们——
觉慧(耐不住)鸣凤,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你为什么还是“您”哪“您”的
称呼我呢?你不觉得——
鸣凤(温婉地)我说惯了,您就让我这样称呼吧。(不自觉地流露)我就是一个
人在屋里,低低地叫您,喊您,跟您说话的时候,也还是这样叫呢。
觉慧(惊讶)你一个人在屋里说话?
鸣凤(寂寞愁苦地)没有人跟我谈您啊!
觉慧(感动地)你,你说些什么呢?
鸣凤(又笑着)见着了,又说不出来了。(天真里透着凄凉之感)我真是有好些好
些话,我一个人在屋里,真是说不完的话呀!说着说着,就觉得您对
我笑了,说着说着,我又对您哭了,(眼泪流下来)我就说,说,一个
人说到半夜——
觉慧(哀怜地)鸣凤,你就这样地爱!
鸣凤(点头)嗯。(凝视着月光,眼里闪着晶莹的泪)
觉慧(矜怜地)这样太苦啊,你!
鸣凤(摇头)不。
觉慧(悔痛)都是我,你才这样苦,是我害了你!(蓦然)不,鸣凤,我还是
要告诉人,我要去跟母亲说。这样隐隐瞒瞒的,就等于是欺负你。我
要跟太太说,我要,要娶你的。
鸣凤(欣喜,但又抑遏住更深的悲痛)不,不,您千万别去说呀,(衷心地倾诉)您
不要觉得您害了我,您叫我苦,您欺负我,一样都不是。我是这样的
犟脾气,只要是真好的,真正好的,不能再好的,我都甘心!不管将
来悲惨不悲惨,苦痛不苦痛,我都不在乎。我在公馆这几年,慢慢我
也学得能忍啦。
觉慧一个人不该这样认命的。
鸣凤(诚恳地解释)我不是认命呀!譬如说太太要我嫁人,那我就要挣了。(仿
佛自语)这也许就是命,命叫我这样我干,叫我那样我就不干了。我知
道我们的身分离得多远,我情愿老远老远地守着您,望着您,一生一
世不再多想。(安慰而肯定地)您别难过,您放心吧,我愿意就愿意定了,
不,就不定了。(孩子一般的请求)就这样好不好?求您答应了吧,您不
要告诉人,您谁也不要告诉。
觉慧(沉思)也许,也许我想的太早了,不过早晚我要对太太讲,我要——
鸣凤(没奈何地)您为什么老想着那做不到的事情呢?现在不已经很快活
么,为什么为着想将来,先把眼前这一点快乐就毁了呢?(提起精神,
像哄着一个任性的小弟弟似的,快活而温和的口吻)您不是说今天晚上要教我一
段讲月亮的词么?(拉着慧)走吧,您给我讲吧,我们进去找书来讲吧,
好不好?
觉慧(也快活起来)好,好。
鸣凤(谛听甬道外有足步声,笑着)走,走,快进屋去,有人来了。
[鸣凤和觉慧进了甬道右面的门。
[周氏,克明,和王氏由甬道缓缓踱进。周氏穿着灰官纱短衫。黑洋纱裤子,小小的发髻
上别着银发针。面容和两年前差不多。手里拿昔一把细芭蕉扇。王氏穿着浅蓝纺绸褂,藏
青纺绸裤子,她较两年前毫无差别,只是因为衣服穿得少,更显得单薄就是了,她拿了一
把桃形扇子,不住地扇。
周氏(沉吟)三弟,你说怎么办呢?
高克明(不愉快)我没有什么意见。不过这是父亲的意思,他说——
周氏(急辩)三弟,我不是不送,不过——
高克明(烦躁)不要多听外面的闲言闲语,冯老太爷既然说明白了要她侍候太
老太太,而且要叫她读书念佛,每天做些上等人的事,吃得好,穿得
好,这,这——
周氏(强笑)就是有人讲,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啊?
高克明所以就要多陪几年了,哪怕,哪怕——
周氏(缓缓地)到了老,也不许她嫁?
高克明那也没有什么呀,反正一进了冯家的门,就升了一级,从这以后,就
叫“凤姑娘”了——
王氏(一直冷眼望着,忍不住插嘴)就是说呀,谁的姑娘啊?是太老太太的姑娘
啊?还是冯老太爷的姑娘啊?
高克明(含含糊糊)这就不管她啦。譬若当姨太太呢?这总比半姨太太又高一
层了。
王氏(尖锐地)三哥。这话不是这么说,当姨太太也是姨太太,也有个名分
哪。(对周)这样我倒没听说过。这叫什么呢?这样,明着是“凤姑娘”
为着尽孝,暗着是——(用劲地扇着)
高克明(着恼)人家冯家以孝起家。冯老太爷既然说要鸣凤为着侍塞老母,那
自然就是。我们不要以妇人之见来揣测这样一个博大的君子。(向雨
道走了两步,又停住,对周氏)大嫂,送在你,不送也在你,就有这三四天
的期限。反正,四弟妹,你我方才都是老太爷叫去的,也听见老太爷
亲口答应冯老伯的。
'明由甬道下。
'半晌。
周氏四弟妹,你说怎么办好呢?
王氏(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我,我不说,我妇人之见!
周氏按说呢,自己真想弄一个人侍候侍候,肯说出来倒也叫人放心。
王氏可是他跟他的太太举案齐眉呀,他祖上世世代代都是道学君子。君子
不二色呀,你没听见他方才说——
周氏(在石凳上坐下)怪不得冯老太太一提起他,就像敬神仙似的样子。
王氏(扇子一挥)是啊,所以说这老东西本事大呀。(尖刻地)世上丈夫是个
什么猴儿相,太太哪有不知道底细的。可是这位冯老太太就从早到
晚,整年的都是天上文曲星降凡的样儿,仿佛刚出了佛堂就进了孔
庙,你想——(忽然看见周氏立起来要走)大嫂,你到哪儿去?
周氏我找鸣凤去。
王氏哦。
周氏(不得已地)想想,也只好把她送去。
王氏(有些气愤)听二哥,送给冯家?
周氏嗯。(老老实实地)不过我要对她说明白,冯老太爷是要她当姨太太的。
王氏(赌气地)哼,还是三哥利害!
[王氏随周氏由走廊小门下。
(慧由卧室门轻步走出,后随鸣凤。
[天空湛清如水,月亮静静地仿佛悬在古柳的巅上。风吹着竹叶与柔软的柳条摇摇不定。
时而有一片乌云,迟缓地踱过,遮住了明月,乌云过了又露出皎洁的月光。
觉慧(喜悦地)她们走了。(想着方才读的词)你爱不爱?
鸣凤(微笑)爱!
觉慧(望着她)你真喜欢么?
鸣凤(睁了美丽的大眼睛)真喜欢。
觉慧记得么?
鸣凤(点头)记得。
觉慧(快意地)“明月几时有”,
鸣凤(低声,自然地)“把酒问青天”。
觉慧(惊异地望望她)“不知天上宫阙”。
鸣凤(望着月)“今夕是何年”。。。(月光照着她苍白的脸,湛静而清丽,梦一般迷
惘的眼,露出内心的渴望)
觉慧(也举头仰望)“起舞弄清影”。
鸣凤(缓缓地)“何似在人间”。
觉慧(回首惊望,天,你怎么读了一遍)你就——(忽然)你顶喜欢哪一句?
鸣凤(含着深沉的情感)末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
觉慧(感动得几乎要抱着她,热烈地)真对啊,我的聪明的女孩子!我为什么早
没有看见你呀!
鸣凤(沉浸在快乐里,天真地)三少爷,您怎么不早教我呀?真好,这词,怎么
世界上有这样可爱的人哪!觉慧(感奋)有,有,所以人活着,人活
着。
鸣凤三少爷,我真想好好地活着啊!
觉慧(肯定地笑着)我也是,所以——(不愿又使她难过)你快活么?
鸣凤快活。
觉慧(望着她)真快活?
鸣凤(活泼而喜悦地)真快活呀!
觉慧(拉起她的手)那么,走,我们钓鱼去!
[凤欣快地点头,二人方转身,黄妈从走廊小门上,后随觉民。
黄妈鸣凤!
鸣凤(回头)啊!
黄妈(严肃地)太太叫!
鸣凤(低声)太太叫!
觉慧(诧异)太大现在叫她干什么?
黄妈不知道,说找她有话说。(匆忙的样子,回身就走)
觉慧(对风,宽解地)你先去吧。
鸣凤(悲哀地望望他)是,三少爷!
'鸣凤随黄妈步出走廊小门。
(觉慧望地转了弯不见影,立着发愣。
觉慧(没有转身,怅怅地〕琴表姐走了?
觉民走了。(微笑)你的话呢?
觉慧(漠然)什么话?
觉民(老实地)你不是说要告诉我一个人,她——?
'觉慧摇摇头。
觉民(诧导)怎么啦。你?——
觉慧(莫明其妙地怅惘)没有什么,——不说了。奇怪,我心里忽然有点别扭,
说不出来的一种不舒服——
觉民(同情地)有困难么?
觉慧(深沉而慢慢地)有。
觉民我能帮忙么?
觉慧(仿佛失了凭藉)你不能。
觉民(笑着)又痛苦啦?
觉慧(忽然)哪个说?
觉民(鼓励地)那你还不快赶你的稿子?《黎明周报》后天又要发稿了。
觉慧(自语)嗯,工作,工作。
(天边上隐约闪着电。
觉民(诚挚地)只有工作,才能救出自己。你说过,人不是完全为爱情活着
的。(手搭着觉慧的肩膀,一面说,一面向甬道走,亲切地)进去吧,打闪了,一
会儿就要凉快了。
[觉慧沉默地什着觉民一同迈上了走廊。由黑魆魆的走廊小门,悄悄现出陈姨太,像一个
魅影,后面王氏伫立小门中不动。
陈姨太(鬼祟地)鸣凤不在这儿?
觉慧(惊顾)谁?
陈姨太我。
觉民鸣凤我母亲叫去了。
[陈姨太回首和王氏二人互相诡秘地狞笑。
(舞台全暗)
(再明亮时已过了一个钟点。院中放着的小物事都收检起来。
(天空逐渐弥满了乌云,月亮为浓厚的乌云所遮,透不出一点光。随着一阵阵的闪,院里
也时明时暗,风吹着竹叶刷刷地急响,古柳的细枝与柔条也吹得向一边斜倾。是大百欲落
以前的情景,左右正房两窗都射出通亮的灯光。
(婉儿提着个小灯笼,沿黑暗的小道边,送着鸣凤由走廊小门旁侧走出。鸣凤低头,沉郁
阴暗的神色。
婉儿(喉咙有些哽,说不说话来)不,别难过,鸣凤。
鸣凤(平静,无表情地)不。
婉儿(同病相怜)我们都是苦命,落下地就注定了要服侍人,挨打挨骂。服
侍够了,就当做人情一送,不管以后是死是活——
鸣凤(苦痛)不,不,你不要提了。
婉儿(敬重地)鸣凤,你是个有见识的人,就看远点吧。不要害怕,也许到
了冯家那边,那老头子真把你当做亲人看,疼你,宝贝你——
鸣凤(听不入耳)不,我不害怕,你放心,我一点不害怕。
婉儿(安慰地)这就对了,好在还有两三天,说不定太大会回心转意,又—。。
—
鸣凤(苦笑)不会的。
婉儿你求了太太么?
鸣凤嗯。
婉儿她——?
鸣凤(绝望)没有用。
婉儿(又劝慰)那你就不要胡思乱想,学随和点,你真叫人不放心哪!
鸣凤(沉静地)我不会走错路的。
婉儿那就好了,我走了。——(不知情)其实你现在何必再给三少爷打水呀,
过两天——
鸣凤(含忍地)也是侍候惯了。你走吧!
婉儿(难过,依恋地)是啊,我怕一会儿就要下雨了。灯给你留下吧?
鸣凤不用了。
婉儿路黑了,一个人走不好。
鸣凤(惨笑)惯了,我总是一个人走黑路的。
婉儿好,我走了。
鸣凤嗯。
(婉儿由原路下。
[一阵闪电,照亮了鸣凤,她头发微乱,衣服被风吹得贴着身子,伶汀地站着。檐上的红
灯也被吹得轻轻摇摆,从甬道望过去,可以看见远远发光的湖水。湖滨的青蛙急躁地喧叫。
鸣凤(回身向石阶走,抬头望见慧已立在走廊中)三少爷!
觉慧(亲切地)鸣凤!(到凤前)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鸣凤(悲促地)我要来的,我要来的,我要来再看您一面的。
觉慧(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