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女-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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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诗:“可我母亲活着的时候,也曾经对我说过,女孩一出世,哭出的第一声就是诗句。”
秋洗月:“不对吧?你告诉过我,你是孤儿,是在洋人办的孤儿院里长大的,你哪来的母亲对你说?”
柳诗笑起来。
秋洗月:“柳诗,回到国内,可不比在巴黎,你我之间,是不是可以……君子一点?”
“君子一点?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我都做个谦谦君子,不要再在口舌上你征我战了。你想想,要是不论什么场合,你都要与我争个山高水低,我想,这恐怕会……会什么呢?对了,会有碍观瞻。”
“为了让你便于让人观瞻,我当然可以做个哑巴。不过,这要看你嘴唇上是不是多了样东西。”
“嘴唇上多了样东西?什么东西?”
“当然是锁!”
“很好!”秋洗月摇了摇头,“你把我的嘴当作门板了!看来,你我虽然是夫妻,可永远只能是锁和钥匙的关系。说点现实的吧,告诉我,回到上海,你打算怎么办?是随我去玲珑镇住几天呢,还是你一个人在上海先找家旅社住下?”
柳诗看着丈夫:“你的意思呢?”
“杭州国立美术学院聘我当教员的聘书,我让校方寄到玲珑镇老家了,不管怎么说,我得去取聘书,而且,出于人之常情,我离开家乡这么多年,现在回国了,总该回去看看吧?你说呢?”
“你是说,想让我与你一起去老家?”
秋洗月点点头。柳诗道:“这不是不可以,但是,这要看你能不能说出吸引我去你老家的理由。”秋洗月想了想,放下酒杯,冷声道:“什么理由也没有。如果说,一定要我说出理由来的话,只有一条,那就是,如果你愿意去我的老家,你可以看到,至少有一半女人都比你漂亮一半!”
柳诗大笑起来:“这就是理由,最好的理由。”
一顶轿子向着白立斋的大宅子抬来,在府门前停下。引轿的书记官对着厚厚的轿帘欠身道:“到白府了,请梅雨小姐下轿!”轿役急忙弓身打起轿帘。
好一会,才听得轿内一阵钗环响,一双彩凤朝阳红锻鞋从轿里探了出来,接着便是一袭长长的绿缎镶红绸细边的彩绣宽裙和一件大袖低胸高束腰的粉色绸褂,一截雪藕般的手臂上,玉镯叮当,缓缓地抬了起来。一位跟轿的老妪也是一身古人装束,托了递上的软手,轻声道:“梅雨姑娘走好。” 秦梅雨像个戏台上的唐朝皇宫的贵妃,下了轿,慢慢抬起插满花钿的头,露出粉嫩嫩的一张绝色俏脸,轻启樱唇,浅抛长袖,用戏腔软声道:“前头引路——”
老妪也用戏腔道:“小姐,走好——”
第二部分第3章 玲珑女(3)
梅雨一步三摇,款款上了白宅高高的台阶。
门内轿厅的柱子后头,白凤音探着脸,惊奇而又激动地看着。
突然,她想起了什么,向小楼姐姐的房间跑去。
“姐姐!”凤音一进门就喊。
白凤衣伏在桌上写着什么,没有抬头,道:“什么事,又这么高兴了?”
凤音扳住凤衣的肩,摇着:“姐姐!你怎么老是写啊写啊的,一回到家,真的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了!”凤衣合上厚厚的本子,放入抽屉,这才抬起脸来:“窗外又有什么事了?”
“你先告诉我,在写什么?”
“写日记。”
“日记?什么叫日记?”
“日记就是把每天的事情都记下来。”
妹妹乐了:“这不成了扇行的账本了么?”
姐姐:“凤音,你看你乐的?见到什么了?”
妹妹:“见到美人了!”
姐姐:“你自己就是美人,还用见么?”
妹妹:“那可不一样!我见到的,是扇面美人,真美人!”
白凤衣的脸苍白起来:“好妹妹,不要再跟姐姐提起扇面美人,好么?”凤音道:“姐姐,你是被巧姑和玉娟吓怕了?”
白凤衣点了点头。
凤音笑起来:“可我见到的,是活着的美人,是没生肺痨的美人。”白凤衣问道:“她是谁?”
“梅子!”
“梅子?不就是秦画师的女儿秦梅雨么?”
“就是她!”对着姐姐的耳朵悄语了几句。
“她到我们家来了?”白凤衣感到意外。
“她真像从天上下凡的仙女呢!走!我领姐姐去看看!”
白宅客厅外,凤衣跟着凤音快步走来。
妹妹示意姐姐噤声,低声道:“父亲在跟她说话哩!”两人走到窗前,透过窗格朝里望去。
客厅里,白立斋坐在太师椅上吸着烟,脸前烟雾腾腾。秦梅雨半坐在瓷鼓凳上,微侧着腰身,双手叠放在膝上,坐得与戏台上的戏子一模一样。这是扇面美人的规矩,当上了扇面美人,就是古人了。
白立斋拉着官腔:“本镇长把你借出来,本是想告诉你一句话,这句话就是,别给你当画师的父亲丢脸,也别给我当镇长的丢脸。”
秦梅雨用戏腔道白回道:“秦梅雨自从选为扇面美人,住入了会馆内院,低头有地,抬头无天,左看有锁,右观无门,平日除了坐在画师面前,想些古时仕女的起居行止,哪还会给人丢脸啊!”
白立斋摆摆手:“我说梅子姑娘,这儿不是扇业会馆,更不是秋氏祠堂,你不必拘谨,说话也不必学那古人,明白么?”
秦梅雨仍用戏腔道:“小女子明白。”
“你看你看,”白立斋用烟锅点着秦梅雨,“还是像坐在戏台上一样。给我改了!”秦梅雨垂眉低眼:“小女子自从选入了美人谱,就不再是当今之人,而是古人了。因此,时时处处都得像古人一般的走路,一般的下坐,一般的说话。这是本镇的行规,小女子岂敢违拗了的?”“很好!”白立斋突然笑了,“本镇长是在考你呐!嗯,若不是我与你对面而坐,本镇长还真以为你是坐在戏台之上呢!好!你能为本镇的团扇行业如此守志,本镇长就放心了。对了,听说巧姑的事了么?”
秦梅雨眼皮轻轻一跳:“已有耳闻了。”
第二部分第3章 玲珑女(4)
走廊的窗前,白凤衣和妹妹白凤音相视了一眼。凤音低声:“姐姐,你说,她是不是像天仙一样漂亮?”
凤衣没作声。
客厅内,白立斋叹了声:“唉,谁也没曾想到,这么一位绝色佳丽,竟然会跳河而死,真是可惜了她那张西施之容啊。不过,话得说回来,若不是她袖下多风,岂能惹得草动?秋莲篷族长要收她的影,也是按着规矩在办,绝不是要逼她去死。”
秦梅雨的戏腔里充满了悲声:“我与巧姑同住会馆禁绝之院,隔房而居,虽不能多说什么话,可也毕竟以姐妹相称。如今她投河而死,梅雨我……眼里心里已是有泪了……”她取帕拭眼。
白立斋:“巧姑的尸身,已由她娘家的人抬了回去,族长也说了,要好生安葬她,你就不必再伤心了。玉娟姑娘去省城治病,你见到她了么?”秦梅雨:“见了。我已对玉娟姐姐说,她去了省城后,我会替她天天烧一支吉香的。”白立斋:“难得你们三人姐妹了这一场啊。可惜得很,光阴苦短,瞬息多变,她们二位都已离开了会馆,只剩你秦梅雨一人还在担当着扇面美人的重任,说实话,也真是难为了你。可是,正因为死的死了,走的走了,那留下的,就更不可再出事了。这话,你也明白?”
秦梅雨:“明白。”
白立斋:“回到会馆之后,好好想想本镇长的这番肺腑之言。说心里话,你父亲是玲珑镇德高望重的画师,也是我的朋友,你在本镇长的眼里,就如女儿一般,本镇长真的不愿看到你也落个被收影的结局。记住,入影如入世,收影如收魂,你得好自为之!退下吧!”秦梅雨起身,对着白立斋纳了个万福:“多谢镇长教诲,小女子秦梅雨告辞了!”
书记官推开门:“梅雨小姐请!”
窗前,白凤衣默默地看着走出客厅的秦梅雨。
秦梅雨回头,认出了白凤衣,失声:“凤衣?”
白凤衣没作声,看着秦梅雨的脸。
秦梅雨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忙慌乱地摸摸自己的脸庞,这才发现手指上沾了泪痕,便强挤出笑容来,掩饰道:“我……该走了……”快步离去。
“梅子!”白凤衣喊道。
秦梅雨站停,缓缓回身,泪眼看着白凤衣。
白凤衣:“梅子,你真的记住我父亲的话了?”
秦梅雨点点头。
白凤衣沉默片刻,想说什么,忍住,道:“梅子,我会去……会馆看你的。”
秦梅雨摇了摇头:“不,会馆的门,你进不了。”
白凤衣:“相信我,我会有办法见你的。”
秦梅雨:“我已是扇面入影之人,你要见我,已是不能了。凤衣,就此告别,多多保重!”她给白凤衣行了个欠身礼,急忙往大门走去。
望着秦梅雨裙裾飘摇的背影,白凤衣脸上愈发苍白起来。
“姐姐,”凤音轻轻推了推她,说,“姐姐,你真的想见梅子?”
“你忘了,梅子是与姐姐一起长大的?”
“可是……她已是扇面美人了,而你还不是。”
凤衣苦笑:“你真的这么想让姐姐当上扇面美人么?”
凤音看着姐姐,没有再说话。她眼睛里的幽光令人费猜。
第二部分第3章 玲珑女(5)
扇业会馆内黑黑的长廊上移动着两盏灯笼。
族长秋莲篷在两个挑着灯笼的族丁陪同下,拄着龙头拐杖向内院大门走去。门上挂着大锁,守门族丁见族长来了,忙取出铜钥匙开锁。秋莲篷道:“记好了,里面要是飞进一只麻雀,我不饶你们!”守门族丁欠下身:“记住了!”
“退开!”秋莲篷喝退族丁,用拐杖将门用力一抵,那黑漆大门轰轰隆隆地打开了。
族丁吹灭了灯笼。
庭院内,环着天井的是一排厢房,过道上摆着画美人图的木架子和洗笔的大大小小的盆子,贴着画的木板搁立在阴凉处。见得族长进来了,几个老妪忙放下活,欠身:“族长来了?”
秋莲篷扫视了一下四周,问:“怎么没见袁小照哪?”
老妪:“袁小照还绑在柴房里。”
秋莲篷背着手,向偏门外的一处小屋走去。
老妪们望着秋莲篷的干瘦的背影,一脸猜测。
柴堆里,坐着五花大绑的袁小照。
门打开,秋莲篷走了进来。“族长?“袁小照惊声。借着从门外射入的阳光,秋莲篷凑近脸看了一会袁小照,直起腰,将门关了,柴房里又恢复了黑暗。
秋莲篷的声音格外柔和:“小照,有句话,你愿意回答我么?”袁小照点点头。
秋莲篷:“牛下田干活的时候,打牛的鞭子,打在哪儿?”
袁小照:“打在牛背上。”
“不对!”秋莲篷的眼睛闪着白光,“鞭子打在农夫的身上。”
袁小照不解:“鞭子打在农夫的身上?”
“我再问你,捆人的绳子,捆你的时候,将谁捆了?”
“将我捆了。”
“不对!”秋莲篷的眼睛里的光更白了,下巴上胡子颤着,“被捆的,不是你,是下令捆你的人!这个人,就是我秋莲篷。站起身来。”袁小照从柴堆里站起。
秋莲篷丢下拐杖,抖动着手,将袁小照身上的绳索解开。
袁小照的眼泪刷地淌了下来。
秋莲篷:“记住,别在我面前掉眼泪。知道老夫为什么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下令将你捆了么?” “知道!小照不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去抱巧姑的美人尸身!”
“美人尸身只要没有入土,就是美人身子!想明白了么?”
袁小照垂下脸:“想明白了。”秋莲篷:“你听着,老夫当众捆你,是因为老夫要再次告诉众人,谁想碰一碰扇面美人,谁就是我秋莲篷不共戴天的仇人!老夫这么做,看似要保扇面美人的清白之身,可老夫要保的,只是身子么?不,老夫要保的,是玲珑镇出产的团扇上,那画着的美人个个都有如玉的身子,个个都冰清玉洁!老夫这么做,是在保玲珑镇三百年制扇行业长盛不衰啊!小照,你可懂得了老夫的一片苦心?”
“族长!”袁小照跪了下去,哭道,“族长!我袁小照对不起你老人家!……这根绳子,哪怕将我捆死,我也毫无怨言了!”秋莲篷:“起来,起来,男人下跪,只可跪三处:墓前、庙堂、衙门。你在老夫面前下跪,莫非已把老夫当成墓里之人?”
第二部分第3章 玲珑女(6)
袁小照急忙从地上爬起。
秋莲篷:“帮我拾起拐杖。”袁小照拾起龙头拐,双手递给秋莲篷。
秋莲篷:“记住,你就是我的一支拐杖,龙头拐杖!”没等袁小照回过神来,秋莲篷取过拐,推门走了。
袁小照喃声:“我就是……一支拐杖?一支……龙头拐杖?”
他笑了起来,笑得很憨厚。
躺在床上的白凤音睁开了眼睛。
她听到了什么声音,坐了起来,把耳朵贴在墙板上。
隔壁传来父亲低低的哭泣声。
白凤音下床,趿上鞋,轻轻拉开了门。
过道上有风,很冷。白凤音缩着身子,蹑手蹑足朝父亲的房间走去。父亲的房门紧闭着。白凤音摘下发夹,挑开了门插,门无声地推开了。
白凤音轻轻走进门去。
她走近父亲的大床,轻轻撩起帐子。借着月光看去,父亲在睡梦中哭泣着,红肿的眼睛上满是泪水。
白凤音默默地看着,看了很久。
早晨阳光明媚,白宅的楼道上落满了栏杆的影子。
白立斋快步朝大女儿白凤衣的卧房走去。
白凤衣卧房内,两只鸡蛋对磕着,打碎,一双女人的手熟练地将蛋清淋在一只瓷碗里。一支干净的毛笔舐起了蛋清。
白凤衣仰面躺在红木美人榻上,睁着木然的眼睛。
父亲白立斋轻轻地走了进来。
打蛋的是个穿戴得十分清爽的梳头娘姨,动作麻利地用毛笔舐散了蛋清,走到白凤衣身边,道:“请大小姐把眼睛闭了。”
白凤衣:“为什么要闭上眼睛?”
梳头娘姨:“心气轻静,才能面色干净。大小姐闭上了眼睛,心气也就轻静了。”
“以心为眼!”白立斋在旁插话。
白凤衣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