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一个 文章合集_韩寒-第2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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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此我爸的解释是,小陈阿姨去前夫家里看儿子未遂,还被前婆婆骂出家门,因此才伤心垂泪。看到下属难过,当上司的能不安慰一下么?
结果当然被我妈骂得狗血喷头。
十年后当我看了《搜索》里王学圻帮高圆圆擦泪被老婆撞见,反而气势汹汹把老婆骂了一顿之后,几次想起我爸,觉得他挺可怜的。他要是看了这电影,应该惭愧地低下头走开吧。要是当年他有王学圻一半义正词严,也就不会在后来地五年里反复被我妈翻旧账,以至于第六年终于受不了而离婚。
但我愿意相信我爸是清白的,擦泪只是擦泪。就像我愿意相信有那么一瞬间,小陈阿姨问我的那些话是发自内心,她告诉我为什么会对我好,也流露出真诚的样子。只是,很多东西我知道得太晚了。甚至还不如不知道。
其实,“秘密这种东西越少越好”,也是你教我的不是吗?
那次争吵之后,我和小陈阿姨的友谊结束了。和小学二年级我们第一次搬新家住在三楼,那种突然当上“高干”的优越感一样,只维持了那么一小段短暂的时光。
当我胸前挂着家门钥匙走往学校的时候,偶尔也会碰见陈姨,陈姨似乎一切都没有变化,喇叭裤始终那么宽阔,呼啦啦地出现,呼啦啦地离去。胸依然挺,腰依旧直。而我妈见到陈姨还是保持着友好的微笑,只是语气略加迟疑,小陈,要不要……来家里坐坐?
大约过了半年,有一天我从阳台看下去,陈姨的窗子忽然变得黑洞洞的。连着几天都没有亮起来。最后我忍不住支支吾吾问我妈怎么回事,我妈说:“你陈姨跟你孟伯伯走了,你不要多问,也不要跟别人讲。”
我说,“孟伯伯是管你的那个最大的官?胖胖的笑眯眯的那个?”
我妈说,“那不是官,是校长。”
“哦……”
那一刻我知道,我和小陈阿姨的友谊是真的结束了。
又过了一年,我才不那么记恨陈姨没有跟我告别。
那时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收到高考通知书的那个暑假,一直不停和各种亲友碰面吃饭。爸妈刚离婚没多久,两边的饭局都要参加,忙得像狗一样,经常饭吃完了也没记住对方是谁。有一天饭前坐定,凉菜已经上了,我妈突然问,“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小陈阿姨?就住咱们家后面那个,以前跟我挺熟。”
我和当初第一次见到那条炸开花的牛仔裤时一样怔了一怔。呼啦啦的风从耳边掠过,我忽然又想起那张鹅黄色书桌,书桌上方渐渐长出雀斑的拼布少女,还有那种心里落满灰尘的感觉。
饭吃到一半,陈姨带着她那个一下午吃七根冰棍的儿子出现了。我这才想起以前她从没跟我形容过他儿子什么样。是高是矮,是胖是瘦。终于见到了,才发现就是最普通的样子,就是陈姨的儿子的样子。
反而陈姨变化略大,头发剪了短,身体也变得微胖。眼神笑眯眯,和孟校长如出一辙。她看到我,说,“哎呦长成大姑娘了。”
我看着她,笑了笑说,“阿姨好。”
忽然发觉,当年想问而没来得及问的那些问题,憋着憋着也就忘记了。
那顿饭,很有默契的,我们谁都没有提起从前。
贺伊曼,「一个」工作室编辑。微博id:@贺伊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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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389 郎意难坚,侬情自热
t。xt。小。说。天。堂
作者王路
1、
章老师右眼的酒瓶底裂开了,像被人兜脸劈了一刀。他是我初中的历史老师,讲一口蹩脚的普通话。可是,当我们都喜欢他时,蹩脚就变成了性感。性感得让班里早读时全是一片章式口音。在我们眼里,他足以把电视上的相声演员甩出几条街。
也许由于幽默,矮冬瓜般的他娶到了大学师妹,年轻又漂亮,二十岁刚出头就从江苏嫁到我们这穷旮旯了。让别的老师羡慕得牙痒痒。章老师家住教学楼后的低洼平房。我们下课都喜欢跑去逗他六个月大的儿子,六个月的小屁孩有啥好逗的呢,还不是想多看师母几眼。
师母煲得一锅好汤。章老师看书入神忘了回家,师母催过两遍,就提着饭盒到他办公室,把两菜一汤和米饭齐齐整整排到桌子上,筷子递到他手里,他才肯放下书。章老师嘴里嚼着菜,眼还是瞟着书,久久不喝汤,汤就凉了。师母后来便不用饭盒,把汤装进瓦罐,小童毯裹着,拎个篮子过去,活像白骨精变的送饭村姑。汤香浓郁,把晚自习睡觉的学生勾醒了一大半。
师母溺爱他,溺爱得他连煮粥都不会。师母不在家,他只能下馆子。家务也不用他做,他除了逗孩子,就是回办公室看书。师母并无怨言,只是夜里太晚时在楼下喊:“顺生——顺生——,回来吧!”
章老师读书就是爱好而已。有人爱打牌,有人爱读书,有人爱吹牛逼,没啥两样。但师母不这么想,在她眼里,章老师读书,是有王侯将相的命,早晚要出头。别人调侃她,说你家章老师将来肯定有出息。她就红起脸低下头抿嘴笑了。
2、
也有章老师发愁的事。孩子大了,一家三口还挤在小平房里,晚上亲热都不方便。学校有分房子的名额,论资格论能力早就轮到章老师了,可年年都有人把他顶下去。
这一年机会终于来了。学校换了校长,和章老师志趣相投,都喜欢历史、书法、金庸……章老师常被叫到校长办公室聊上好几个小时。他一开始还很拘谨,去了两三次,聊到兴起,说话就没遮拦了,二郎腿跷到校长办公桌上:“老校长就是文盲,我读的书比他认的字都多!”
校长不高兴了。他是老校长一手提拔的。
“想过没”,校长敲着烟灰缸皱起眉头,“你书读得不少,房子住得不大,为啥?”
“要说为啥,不该问我,该问你们领导班子。”
“嗯”,校长眯着眼点点头,“张无忌咋学太极拳的你记得不?回去好好琢磨琢磨。”端起茶杯推门走了。
那年有个学科组组长的空缺,他以为非自己莫属,结果落选了。刚评完职务,学校书法比赛,章老师交了幅作品:“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此后,校长再也没请他去过办公室。
章老师心知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决定考研。考了三年,每次都差一点。第一年差5分,第二年差3分,第三年差1分。
第四年,教务组把他的课从四个班增到八个班。他火了,跑去找校长理论。这一理论,把几年来在学校的憋屈全倒出来了。
“上次让你琢磨张无忌学太极,回去琢磨了没有,”校长同情地拍了拍章老师的肩膀,“你活得太辛苦只因记性太好,你该把一切都忘掉,就离出头不远了。”
3、
章老师一肚子气回到家,师母揉着肩哄他:“好好过日子,别跟人置气。太累咱就别干了,我卖馄饨也养得起咱三口呢。”
不久,师母就辞了印刷厂的工作,摆摊卖起馄饨来。
我去过他家一回。“你嫂子手艺不错吧?别停筷子,”章老师不无得意,“来,给老弟夹菜。”师母一个劲儿往我碗里夹肉,也不说话,只有一句“多吃点多吃点”。孩子怕生,却一直盯着我。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家半个月才吃一顿肉。
馄饨摊生意好起来了,章老师便辞职专心考研。考前两个月去了郑州,租住在一个叫大铺的地方。他肠胃差,在郑州吃不惯,总拉肚子,师母丢下馄饨摊去给他做饭。
考试那天,师母早早起床煮了粥,煨了鸡蛋羹,把他唤起。吃罢饭,两人一起去考场,天下大雪,路上迤迤逦逦全是考生,把半尺雪踩化了不少。他们棉鞋趟得湿透。到考场外站定排队,章老师嘴唇发紫,两手打颤。
师母脱下羽绒服:“来,咱换换,你穿羽绒服,我穿夹克。”
“不行,我进去就暖和了,你站外面一天肯定冻坏了。”
师母急了:“手这么冰咋考试呢?几年辛苦就看这两天,快穿上!”
章老师换了衣服:“放心,今年百分之百考上。”
师母笑得好灿烂,像春天的油菜花一样。
第二年春天,油菜花开得比哪年都好。成绩出来了,章老师差了20分,从此断了考研的念头。
4、
章老师把一切都赌在考研上,师母便把一切都赌在章老师身上。章老师花十分力气考研,师母便花十分力气照顾他,馄饨摊就荒了。章老师没考上,学校也不要他了,只能和师母一起卖馄饨。他一不会做,二不会吆喝,三不会卖。来吃馄饨的客人有一半是冲着师母来的,章老师一来,他们就走了。剩下一半是熟人,章老师又不好意思跟他们打照面。
后来,章老师一天到晚闷在家里练书法。有阵子还拉下脸皮跑到街边卖字。一幅四尺的字喊价从50降到20,最后降到10块,一周卖了两幅。章老师一气之下把作品全烧了,从此低落、暴躁、郁郁寡欢,常冲师母发脾气。师母不和他吵,默默出门,躲在没人的地方哭。
师母一辈子不会吵架。女人有多温柔,她就有多温柔。可太温柔的女人是没福气的。一个家,有人拼命挣钱就有人拼命花,有人拼命温柔就有人拼命挥霍她的温柔。
无论章老师怎么发火,师母都不回口,也不辩解。她有些日子天天跑出去哭,可一到做饭时间,还是顶着两颗哭肿的眼泡回来,把面条下进锅里,打两颗鸡蛋,再悄悄出去。
章老师希望师母能跟他大吵一架,好让他把压抑的痛苦、郁积和不甘统统倾泻出来。可师母从不吵。师母越是能忍他,他就越忍不住要发脾气。他能容忍师母的一切缺点,唯独不能容忍她总是能无限地容忍自己这一点。可除了这一点,师母哪里还有缺点呢?如果爱都是缺点,还有什么是优点呢?
总有某个时候,一个人的优点也会变成缺点——你不再喜欢她的时候。
章老师开始觉得师母无能,除了伺候男人外一无所长。他觉得自己是头猛狮,而师母是跳跳床,跳跳床上的狮子只能是马戏团的玩偶。
他对师母的不满越来越大。这种不满不是厌恶,不是不喜欢,而是倦怠。他怕自己的余生会因这个女人而庸庸碌碌,一事无成。
有人天生就不安分,像被上帝施了咒语,他宁愿颠沛流离、穷困潦倒,也不愿忍受波澜不惊的生活。他爱一个人不是爱她,而是爱她能给自己带来刺激。他不爱一个人也不是不爱她,而是厌倦她再也给不了自己刺激。章老师就是这样的人。
章老师问师母,你的理想是什么?
师母说,伺候你一辈子。
章老师想,完了,一辈子就这点追求。
可是,章老师又清醒地知道,一个女人在最好的年华里,从那么远的地方嫁过来,为自己搭起家,生下孩子,无论从道义上还是良心上,都万万不可以抛弃她。
干脆为了她,我也平平庸庸一辈子得了,宿债今偿,两不相欠。
想想容易,做起来难。长夜阒寂时,师母鼾声轻匀,章老师睡不着,成夜成夜地睡不着。寂寞如狂,如困兽,血脉贲张,无处着力。原来寂寞这一剂毒药没有人能给出解药,无论是最爱你的人,还是你最爱的人。
寂寞是上天对不甘寂寞者的惩罚。
章老师觉得自己不该待在这破地方,不该住在14平米的房子里。天大地大,自己命里本是呼风唤雨的人。
可师母的命呢?师母认识他之前连饭都不会做,现在能一口气炒二十个菜不重样。师母是家里的独女,从小被爹娘伺候,又漂亮又娇气,性格也好。现在整天辛苦不说,还受气。
5、
有天,章老师差师母去邮局寄信,师母前脚出门,他后脚就拐出去了。师母回到家,见小方桌上摆满了菜,还有瓶干红,又惊又喜。章老师拉她坐下,打开干红满满斟上,又往她碗里夹了几道菜,劝她吃了两口,这才缓缓开口:“要不,你再找个人过吧?”
话还没说完,自己眼泪先吧嗒吧嗒滚下来。
师母木偶一样瘫在椅子上,一句话也不说,眼泪一个劲儿流。等到流不出来了,被风吹干的泪痕,像刷子刷过似的一道道画在脸上,师母抽抽噎噎开口了:“只要能……能跟你过,我……我卖一辈子馄饨,都没二话……”
章老师抱紧她哭,前面的话就当没说过。
这么过了俩月,有天夜里,师母迷迷糊糊醒来,看见窗前一个黑影,呆立不动,当场吓得坐了起来。缓了半天,发现是章老师。他见师母坐起,也不吭声,也不开灯,就默立在黑暗里望着窗外。圆月皎皎,恰挂在教学楼顶层的窗棂上,正是当年深夜读书的办公室,多少次师母披了衣服,站在楼下喊:“顺生——顺生——,回来吧!”
师母起身把章老师拉回床上,章老师呆了半晌,说:“我有个念头,很可怕。”
师母抱紧他,好像怕一松手他就没了似的:“总不会比上次可怕。”
章老师也不看她,两眼死盯屋角:“我想吸毒。”
章老师没吸毒。第二天,他把家里所有积蓄都取出来了,总共也没多少钱,他要跑出去看看有什么生意。可他真是彻彻底底的书呆子,人刚到东北,钱就丢了。
他给师母打电话说有一桩好生意,得长期盯着,一时半会儿回不去,让她不要挂念。
6、
章老师在东北晃荡了两个月,没找到工作,又跑去深圳,自此像个游魂一样四处飘荡。
他飘荡到广州,见了我一面。我带他到学校旁边的小馆子,点了几个热菜,我说喝啤酒,他非要喝白的。气色憔悴,鼻上依然挂着酒瓶底,“刀痕”还在。
他说自己不是干体力活的料,想写书挣钱,跑了过十多家出版社。人家说他的东西太学术,建议找高校的出版社问问,他就打听到了我。
我带他去了中大出版社。编辑看了看稿子,说这书也不是不能出,但得自费。章老师冷笑几声:“我写的东西撂到哪都是响当当的,摔到地上就是坑!叔本华当年的遭遇你们知不知道?”
我顿时羞得想走了。
编辑被他逗乐了:“老弟,你想听实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