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71-茱萸的孩子--余光中传-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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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1972年1月21日
2006年7月于高雄
小荷已露尖尖角
最初的美好记忆,就在江南。
江南的温柔水乡,柳绿花红,莺声燕语,总叫人流连忘返。在幼小的余光中心目中,早已认定了自己是属于江南的。
祖籍福建永春的余光中,由于父亲余超英公职的缘故,出生却在南京,所以童年大半是在江南度过。
母亲孙秀君是江苏武进人,在家乡的师范学校毕业后,分发到遥远的福建永春去任教,那地方家人都称之为“南蛮”。在永春,她认识了当时的教育局长余超英,冥冥中似乎有一条长长的红丝线牵引着,结果就成了余超英的续弦,还当了一个9岁男孩的继母。
和余光中同父异母的哥哥,名叫光亚,只活到18岁,死于疾病。后来,孙秀君也没再生下第二个子女,余家人口单薄,在旧社会的大家庭中,无疑是很特殊的。
《茱萸的孩子——余光中传》 第一部分美丽江南
孙秀君时常带着余光中返回常州漕桥探亲。常州舅家人口众多,远房、近房的表兄弟姐妹们加起来不下三四十个,他们对于余光中这位远来的娇客都另眼看待,尤其是表姐妹们,特别喜欢他,常众星拱月地围绕着他,央求他为她们画幅马或门神什么的,余光中从小就有奇异的绘画天分,能随手画下他喜欢的事物。
小时候的余光中,浓眉大眼,脸正而长,剃个小平头。现在他还保存一张珍贵的旧照,那是他10岁时和母亲在上海合拍的一张小照,大眼睛里透出一股早熟和智慧,看来很沉静。
10岁时与母亲合照。上海,1938年。
不过,余光中也有顽皮的一面,他有位表姐后来常跟余家的女儿们提起余光中幼年的这件糗事:有一次,余光中和几位表兄弟玩武侠故事中的把戏,需要道具,竟然把母亲一件皮大衣的狐领给剪下来,缠在头上活像山大王,神气极了。乐极生悲,母亲发现了,气急败坏地要揍他,表姐妹们赶紧出面救他,把他藏在屋里,等母亲的气消得差不多了,才放他出来。
那么多的表姐妹,个个都斯文秀气,常把余光中看得眼花缭乱。除了母亲,表姐妹们的母性温柔,也是他童年时期最美丽的回忆。
“将来就跟哪个表妹成亲吧!”余家和孙家的长辈们都这么说。
后来,余光中果然娶了个表妹,只是不在当初的这一群中。
余光中童年时期,除了回常州的日子外,大多数时光是很寂寞的,没有兄弟姐妹,没有玩伴。余超英后来任职侨委会,公务相当繁忙,对待儿子的态度是传统的严父。失去一个儿子,固然是大恸,但并未因此而使他改变对待另一个儿子的态度。在余光中的记忆中:“父亲很严肃,也不会带着我玩,见面就是一番励志的训话,总觉得很难亲近。”
江南的舅家,不但人多热闹,而且老老少少都有一份文化素质,生活中充满了情趣。江南是彩色缤纷,永春是黑白肃穆,永春的宗亲族长,似乎是男性主流,比较阳刚,不像江南水乡的阿姨、姑妈之类,较富母性的温柔,容易亲近。余光中这永春小孩,一直到最后都没学好永春话,他的口音带江南风,他后来的乡愁也是江南的。
1928年重阳节出生的余光中,对自己出生的日子显然很满意,因为“这是个诗和酒的日子,菊花的日子,茱萸的日子”,对于自己竟然诞生在重九,他也暗暗感到自豪,并自称为“茱萸的孩子”;不过另一方面,“重阳节的意义为避难,为了逃一个大劫,于是在自豪中又感到深沉哀伤”。
余光中认为,他那一代的孩子,在一种隐喻的意义上来说,都似乎诞生在重九那天。那一代的孩子,不幸夹在两次大战之间。逃难,占据他少年记忆的大部分;逃难,也将他的童年提前结束。
《茱萸的孩子——余光中传》 第一部分逃难路迢迢
1937年,日本人发动侵华战争,12月13日,日军大举由南京中山门、中华门进入市区,以“杀光、烧光、抢光”的“三光”政策展开烧杀屠戮。此后一连六个星期,日军在南京城内疯狂屠杀,并强奸中国妇女,受难者总计约35万人,死尸遍地,血流成河,这就是震惊世界、令人发指的南京大屠杀。
如果余家当时仍在南京城内,文学史上可能就少了这璀璨动人的一章。幸好余超英因公职关系已先行撤往武汉,孙秀君在日军入侵前,也已带着儿子返回常州,因此全家逃过一场大劫。
不过,没多久,日军循铁道与河道一路打来,常州也不安全,孙秀君不得不收拾细软,带着孩子和族人一同逃亡。那年余光中才9岁。
南京当然是回不去了,孙家大大小小一行人就在长江下游苏皖一带逃窜,躲避日军,然而却在苏皖边境的高淳县碰上了日军,情势万分险急。孙家一行人仓皇躲进一座佛寺,不料,日军随后也驻扎在此,他们无处可逃。孙秀君拉着儿子,情急之下钻入佛像的香案下,母子二人躲在香案的绣帘后,族人也纷纷藏匿在其他佛像背后。
从帘幕的缝隙中看出去是大雄宝殿,台阶下是院子,日军就驻扎在那里。余光中听见日军的吆喝声、脚步声和马蹄声,不敢往外看。“千万不要出声啊!”母亲紧紧抱着他,耳语的叮嘱简直就像祈祷;恐惧、惊惶,母子俩不禁微微哆嗦。
天色渐渐暗了,外头不远处火光烛天,日军又在逞凶。忽然殿前传来脚步声,且直逼香案。母子俩都吓坏了,以为日军发现了他们,死命地相拥,作最坏的打算。没想到日军竟然是上来礼佛,虚惊一场。
到了半夜,不知是哪一个表姐妹在睡梦中发出一声惊呼,立刻引来日军查看,不知是否因为他们也敬畏神明,并未仔细逐一搜寻,巡了一圈就离去了,这又是一惊!
熬过了漫漫长夜,第二天清晨,日军继续西进。在确定敌人已全部离去后,他们才从香案下钻出来,然后去找其他族人,这才发现原先一同逃亡的族人已经七零八落。大家集合商量后,族长决定先回常州乡下,也就是太湖畔的渔村,俟机而动。
9岁的余光中已明白自己是亡国奴了,幼小的心灵受到很大的冲击。短短几天逃亡的日子,使他成熟不少;可是在体力上,他毕竟还只是个9岁的孩子,在漫长的逃亡路上,走不动了,就由族人用箩筐挑着,东躲西藏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两三天后,他们抵达宜兴附近的和桥。小镇已被日军蹂躏过,凄冷的月色下,死尸累累。族人在周铁桥附近的一处小村落暂时住下,昼伏夜归,躲避日军。白天,族人里的男人轮流爬上树去守望,一发现日军就用约定的信号传呼,妇孺们就赶紧躲到小船上,划入芦苇深处。有时候,一待就是一整天,直到日军收兵了,才敢回到岸上。
有一次,走避不及,在仓促间,母亲拉着他爬上阁楼,然后把梯子抽上去,躲藏在草堆后。日军呼啸而至,用尖刀到处戳戳刺刺,夹杂着叫嚣。母亲紧拥着他,深恐被日军发现,更怕日军索性放火烧屋,出去是死,不出去也是死。所幸日军并没这么做。
就这样提心吊胆、躲躲藏藏地过了两个月,有族人来报信,说是有两艘麦船要到上海去。母亲决定带他到上海法租界,至少能暂时免于日军的威胁。
1938年初,母子俩搭上一艘麦船。余光中生平第一次看见那么大的帆船,帆被风吹得鼓鼓的,船舱满载着麦子。他好奇地东看西瞧,心里希望这艘船能一帆风顺地送他们到上海去,可没想到灾难在等着他们!
麦船扬帆起航,行至鼋头渚的宝丹桥前,因为桥被日军炸了个缺口,船夫见风正顺,就说:“干脆也不用下帆了,我们就从那缺口过去吧!”
没料到正合了“天有不测风云”这句话。及至桥边,突然风浪大起,来不及收帆,麦船“轰”地一声撞上了桥墩,顷刻之间,船身就往下沉。身手矫健的母亲,拽着余光中就往桥墩上爬,母子俩总算安全站在桥墩上了,忽然母亲想起在慌乱中忘记拿的钱包,又奋不顾身地跳下船去抢救。眼看着麦船急速下沉,余光中惊恐万分,没想到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急速驶来的渔船营救了他们。
饱受惊吓的母子,搭上另一艘麦船,继续前行。因为气候寒冷,加上沉船受惊,余光中开始发烧。到了苏州靠岸时,母亲找来了退烧药给他服下,才算药到病除。
回想当年逃难的这两段插曲,余光中记忆犹新,后来在《下游的一日》文中,记述当时的情景:
在太阳旗的阴影下咳嗽的孩子,咳嗽,而且营养不良。南京大屠城的日子,樱花武士的军刀,把诗的江南、词的江南砍成血腥的屠场。记忆里,他的幼年很少玩具。只记得,随母亲逃亡,在高淳,被日军的先遣部队追上。佛寺大殿的香案下,母子相倚无寐,枪声和哭声中,挨过最长的一夜和一个上午,直到殿前,太阳徽的骑兵队从古刹中挥旗前进。到现在他仍清晰记得,火光中,凹凸分明,阴影森森,庄严中透出狞怒的佛像。火光抖动,每次都牵动眉间和鼻沟的黑影,于是他的下颚向母亲臂间陷得更深。其后几个月,一直和占领军捉迷藏,回溯来时的路,向上海,记不清走过多少阡陌,越过多少公路,只记得太湖里沉过船,在苏州发高烧,劫后的和桥街上,踩满地的瓦砾,尸体,和死寂得狗都不叫的月光。
《茱萸的孩子——余光中传》 第一部分颠沛流离的求学生涯
经过数月曲折迂回的逃难,孙秀君母子终于平安抵达上海。
在举目无亲、人海茫茫的上海,孙秀君决定去投奔余超英的老师宋渊源。宋氏是当时的国民政府委员,他适时对落难的母子伸出援手。
到了上海法租界,暂时获得安全。对于中国人而言,上一个世代的国耻是割让国土,但是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中国人却要在自己的国土上靠外国人庇护。
梦魇似的逃难生活暂停,孙秀君一方面设法和丈夫取得联系,一方面把儿子安插到一间小学去上课。谁也不知道,在兵荒马乱,通讯又不便的情况下,究竟要等多久才会有丈夫的消息。孩子的学业可不能耽误,受过师范教育的孙秀君十分坚持。
十里洋场的上海,给余光中的第一印象就是洋化。拜洋化之赐,小学四年级就开始念英文了。半途插班的余光中,立刻被那些线条优美的英文字母吸引住;为了赶上进度,母亲还先教他写26个字母。好奇又好强的余光中,着了迷似的天天描个不停,这就是他的英文启蒙。
母子寄居在宋家,虽然受到妥适照顾,但终究是寄人篱下,非长久之计。孙秀君心中不免焦虑,军队已撤出上海、南京,政府部会及沿海一带的大学、中学都陆续迁往内陆,不知道这场战争会打到什么时候?她孤零零一人带着孩子,既已和族人分散,无论如何一定要设法和丈夫会合。
诗人于四川乐山大佛前。
日子在等待中总是特别漫长难熬。孙秀君四处打听消息,听说政府各部会又从武汉节节撤往四川,她根本不知道丈夫在何处?
终于,在1939年初,近农历年边时,她接到了余超英的来信,说他已到了重庆,要他们母子即刻动身前往会合,并叮嘱他们不要走陆路,因为非常危险而且艰苦,一定要走水路,绕道香港、越南,再经昆明、贵阳抵达重庆。
又要坐船了!这次坐的是大型海船,船速较快。余光中还记得,船抵香港时,正逢农历春节,母子俩在寒风中度过了一个凄凉的年。他哪里想得到,往后的岁月,香港这地方竟然和他有极深的缘分。
从上海到重庆,途经香港和越南,一路上海天茫茫。到了越南,再转搭滇越铁路的火车北上昆明。在《记忆像铁轨一样长》文中,余光中曾描述这一段旅程:“
也不知越过多少桥,穿过多少山洞,我靠在窗口,看了几百里的桃花映水,真把人看得眼红,眼花。”
逃难的岁月虽然不算很长,但是历经风尘、饱受惊吓,所以母子俩和余超英团聚,恍若隔世。一家三口终于能平安团聚,在战争中算是很幸运了。多少人在战争一开始就丧生,多少人经不起逃亡的折磨而病死他乡,而这场战争才开始呢!
重庆,战时大后方的首都,位于长江与嘉陵江之汇,两江合拱着重庆。在八年抗日战争中,重庆遭受经年累月的轰炸,在蒋梦麟所著的《西潮》中,曾有如此的记载:
日本飞机日以继夜地轰炸这个毫无抵抗力的山城,但是重庆却始终屹立无恙,成千上万的房屋被烧毁后又重建起来,但是生命的损失却不算不大。敌人企图以轰炸压迫战时政府迁出重庆,但是陪都却像金字塔一样雄据扬子江头,它曾经受过千百年的磨难考验,自然也能再经千百年的考验。
在重庆,余光中断断续续地上了一段学,因为日军经常来轰炸,父亲工作的单位又再次迁往山区。1939年夏天,11岁的他,总算正式进入四川江北悦来场的南京青年会中学,并且一待就是六年,直到日本投降为止。
南京青年会中学和北方及沿海各省许多学校一样,在炮火下不得不迁往内陆。譬如北大、清华、南开三所大学,在抗战初期先是迁往长沙,但是因为日军节节进逼,长沙岌岌可危,联合大学被迫再迁往昆明,这就是有名的西南联大。此外,中央大学从南京迁到重庆;浙江大学由杭州搬到贵州;中山大学从广州移往云南,到最后在内地重建的大学和独立学院大约有20所左右,还不包括中学在内。这些学校散布在后方各省,有的借用公家房屋,有的租用民宅,有的搭盖临时校舍,有的则借用庙宇祠堂。
余光中念的南京青年会中学是教会学校,借用民宅当校舍,而余超英的工作单位及家人的住所,就在十里外的朱氏祠堂里。余光中寄宿在校,每隔一两周回家一次。
抗战时期的流亡学校,校舍简陋,物资缺乏,还不时要逃空袭,但是一切困苦都不能阻挡学生的求学精神,像西南联大就培育出诸如杨振宁一样的优秀人才,而南京青年会中学也孕育出日后的文学大师。
《茱萸的孩子——余光中传》 第一部分文学启蒙
在嘉陵江畔群山环绕的青年会中学,余光中那颗渴学的心,像干燥的海绵饱吸水分。在这段时期,他也遇到了几位重要的启蒙老师:一位是他的二舅孙有孚,一位是国文老师戴伯琼,一位是英文老师孙良骥。
孙有孚是一位远房舅舅,原先是小学校长,抗战时期也逃难到悦来场附近。不知他是怎么办到的,逃难竟然还能搬来大批藏书。余光中每次放假回家,总忍不住要往二舅那里跑。在他心目中,二舅家简直像座宝山,而且藏书丰富又有趣。他还记得有一本线装《聊斋》,里头还附有插图,引人入胜。此外,孙有孚还是一位很高明的导读,引导他进入古典文学的殿堂,《秋声赋》、《赤壁赋》、《桃花源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