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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白甲苍髯 by ciel mu 第四部-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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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得令退朝,赶紧回转各自官邸,有的着手处理早朝议定之事,有的准备午朝想要奏请之章,元凰才回书房又拿起昨日不及阅览的折子细批,直到华灯初上,听说北辰胤在外求见,才想起自己尚未用膳。他此时方觉出饥肠辘辘,便将手头事情暂放一边,传膳养心殿内,邀北辰胤与他同坐。元凰继位初年便废去了由太监试毒的“尝膳”制度,是以一待饭菜摆上桌面,便命宫人退下听传。他秉承北辰禹在位时候自奉俭素的习惯,膳食颇为简单,今日留了北辰胤一道,才特地嘱咐御膳房多添了菜色。一旦左右无人,他便卸去了帝王家的讲究,拿起筷子摆到北辰胤面前排列整齐,并不多余客套,径自坐下夹菜:“江相果然是个明白人。——以王朝现在的兵力,要固守西佛国,对抗西北十酋,只怕并非易事。”
  “皇上说的是。”北辰胤点头道:“西佛国同西北十酋交接之处尽是坦荡通途,无所屏障,四面局势尽收眼底,易取难守,非是屯兵佳所。北嵎先祖当年设立鎏法天宫在此供奉活佛以据外敌,不是没有道理——我记得神武侯早年曾言,若是派兵镇守西佛国疆界,要有三四倍于敌军的兵力,方可保不失。”
  “朕总觉得,十酋族长是受了中原人的挑拨——只是要帮着中原对付我们,他难道不懂唇亡齿寒的道理?”
  “亦或是为外人所制。”北辰胤沉声道,抬头发现元凰一味去夹手边盘子里的菜,便把自己跟前放着的菜盘往元凰的方向推去:“从前听说过族长独女招了中原人为婿,不知两件事情之间有无瓜葛。”
  元凰注意到北辰胤的动作,一下子觉得在对面男人的心里,自己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他于是放下筷子,悄悄整顿神色,作出往日上朝的威严样子,沉声答道:“不如静观其变吧。——那皇陵祭祖,该如何办?”
  “祭祖之礼,万不能废。若担心徒生变故,不如命陪祀官员照常前往衙署斋戒。皇上自在斋宫提前斋戒,于祭祖前夜,带两三随从秘入皇陵。”
  元凰先是不安地皱了眉,交握起双手,低头想了片刻,面上方现出恍然之态,同北辰胤相视而笑:“不写祝版,不行拜礼,不设中和韶乐,倒是瞒过众人耳目的好方法。——若十酋幕后主使有所行动,也正好探个究竟。”
  说完这句话,元凰面色略微开朗,却有另一桩由祭祖引发的心病,愈发让他觉得困扰。他重新拿起筷子,望着满桌的菜肴不知要往何处下手,无奈又把筷子放回盘上,斟酌再三还是开了口:“朕还有事问你……朕的生辰,究竟是在何时?”
  “天佑四年七月廿六。”北辰胤讶然:“北嵎百姓皆知,皇上为何要问。”
  “那不过是朕入宫的日子罢了。”元凰撇开头去嘟囔道,声音低下来,伸出手指将汤碗里的勺子拨的左右旋转:“朕想知道……真正的生日。”
  “就是七月廿六。”北辰胤淡淡答道:“我本想将你在王府内多留一日,是你母亲的意思,要即刻送你入宫。她说孩子日后没有自己的父母,总要让你过到自己的生日。——即便只得相处几个时辰,她也是最疼你的。”
  元凰的眼神黯下去,不知怎样答话,七月廿六是他的生辰,也是他母亲的忌日,以往宫中年年大摆宴席喜庆非凡,北辰胤看在眼里,却不知是怎样怆然伤怀。“幼时生日你送我的那些奇巧玩意儿,我都还留着。”他喃喃道,卸去了尊称:“我那时只想着自己高兴,以为你也会由衷喜欢。”
  “我是由衷喜欢。”北辰胤微笑起来看着他:“二十岁前我有眉姬相伴,二十岁后,便有了你。纵然不能时刻共享天伦,苍天却也待我不薄。”
  
  
                  二 王孙
  
  元皇皇帝二十二岁诞辰的前夜对于有幸参与祭祖大典的北嵎群臣来说,无疑是段让人寝食难安的煎熬。内阁大学士已将写就的祝版在今晨呈元凰预览,典乐大臣正督人一一查验演奏中和韶乐所需的一百零五件乐器,陪祀的大小官员在斋戒衙署里用过他们今晚的点心准备入睡,礼部尚书正为了迁都以来的首次祭祖夜不能寐,他们都曾因元凰的尴尬血统而对北嵎目前的统治者心存鄙夷,却宁愿竭尽所能,向一群已经死去多时的高贵骷髅展现虔诚的敬仰臣服。——当然谁也不会料到,翌日天明当他们打点完毕整装待发的时候,将要得知的是皇帝已于前夜入陵行完祭奠大礼的消息。
  祭祖典礼对于元凰而言并不陌生,每逢生辰,清明,先皇忌日再加上四季伊始,他都要斋戒三天,穿起缂丝衮服进入皇陵,参拜先祖合祭星辰。皇帝衮服不同于明黄龙袍,是由石青缎面织成,袍袖同色,双肩胸背上都印有绣金团龙,袖口彩绣也比龙袍张扬。元凰并不喜欢这样的衣服,觉得穿在自己身上略显老气横秋,厚重浓稠的色彩又将他高颀的身材衬得太过单薄清瘦。他用心回想起来,觉得十五岁那年的成人礼上,北辰胤穿着衮服的样子就要好看许多。虽然那并不是他最近一次见到北辰胤身披礼服,却是他印象中最为光耀夺目神俊逼人的一次。那时候所有人都欣喜于他的聪颖谦和,对他毕恭毕敬爱护有加,而他单纯的少年心思好像一只用桃花纸糊成的燕子风筝,即便乘着最轻巧的微风,也能放飞到看不见的高朗琼霄。如今神武侯中气沛然的祝词也许仍旧回荡在废弃皇城的上空,而那些他十五岁前未曾尝过想到的复杂感情也在成人之后的岁月里发酵蓬勃。他的爱情、怯懦、悔恨、绝望,都被施了咒术似的凝聚在一个人的身上,铺天盖地泛滥成灾。
  元凰少年时候对皇陵先祖所奉持的敬畏感激之情在夺位以后便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类似报复的轻蔑不屑,唯一残存下来的是他对曾经父皇北辰禹的怀念尊敬,却也在他手刃凤先之后被下意识地封存进了记忆深处。在元凰心里,皇位由他浴血夺来,盛世由他一手开创,他如今所握在手中至高无上的地位权力,并非经由北辰先祖们的施舍,同只知依赖龙脉听天由命的族人没有丝毫关系。现下西北十酋局势未明,他本可为安全起见取消例行祭祖,或者将仪式改在宫中举行,而他最终决定前往皇陵的原因,一方面是为了对文武百官有所交代,更多则是因为这是北辰胤的希望坚持。——仍然是那一个人,也只有是那一个人,刻在心上,揉进肉内,溶入血中,化到骨里,在每一个日升月落里承载着他的所有爱恋向往,辗转反侧无以自拔。
  虽然北辰胤从来不提,元凰却明白他远比自己更为重视北辰姓氏所带来的荣耀显赫,这个男人弑亲篡位的雷霆手段背后,是埋藏于骨血之中、对北嵎国土的深切挚爱,他满心希望这一帝国拥有最为优秀的统治者,终将北辰的名字刻上更为广阔富饶的海河疆土。元凰并不因姓氏而格外自豪,也不在乎身上是否流淌着北嵎先祖的血,但他每次想起成人礼上皇城的晴空,就觉得自己愿意为了北辰胤做任何事情,自然也包括对着皇陵中死去的灵魂卑躬屈膝。——十五岁的光阴有时好像是在昨天,有时又觉得恍若隔世,他只记得那日穿着束缚手脚的华贵礼服,焦急又小心翼翼地四下寻找,而他的三皇叔就站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身着庄严衮服不苟言笑,暗蓝色的目光散洒开去,变成夏天一样的清澈。他望向北辰胤,北辰胤也凝视着他,那样温和专注,喜悦欢愉,沉静而久远的,仿佛他就是他的整个生命。
  元凰沉浸在拥有晴朗高天的回忆里,直到叩门声音第三遍响起才幡然醒转。他晃晃脑袋,又伸手轻敲着额头,确定那些回忆又都重新潜藏去了某个角落,才起身打开了房门。同他一模一样的影子皇帝站在门口,屈身行礼唤了一句“陛下。”
  他点点头,向郢书说道:“走吧”,随手将身后房门严实阖上,生怕刚才散进空气里头的怀念眷恋偷跑出来教人知晓。经过一天的行程,元凰按照计划微服简从,在数名宫中侍卫的陪伴下来到了北嵎皇陵。在北嵎民间的传说中,皇陵金砖墁地,白玉为墙,明珠为日月,水银为流川,历朝天子死后荣华,远比生时更胜。而在现在的元凰看来,皇陵外正红色的围墙在夜色里失去了摄人气势,反而显的阴森可怖。门楼墙檐上的赭黄琉璃瓦,汉白玉刻花的石栏杆,金丝楠木的窗棂门框,都卸去了贵气灼人的颜色,只剩下朦胧模糊的轮廓,在空旷陵寝中突兀出来,显地木愣楞的呆板。他穿过寂静庭院走入须弥殿内,屈膝跪下,抬起头来仰望殿上错落排开的红木神龛,每个神龛中都摆有一尊刷上金漆的先帝神位,好像无数双失神的眼睛,在幽黄灯光下无声谴责他摈弃大礼独自来访。元凰闭起眼睛俯身拜倒,额头触到地下柔软的木棉蒲团,嗅出了长久寂寞的清冷气味。
  他直起腰来的时候听见房梁上的隐约响动,好像是耗子疾速逃窜的脚步;封闭的大殿里不知何时起了风,吹倒灯罩里的烛火摇曳扑朔。他警觉地往身后看去,望入殿外茫茫的黑暗之中,正想开口提醒侍卫小心,就见到他们醉酒似的晃动起来,接二连三摔倒在地。元凰面色一变霍然起身,万籁俱寂中只能听到自己衣袍的摩挲,他左右寻不到敌人踪迹,却在低头拔剑时候见到地下倏然多出四五条人影,在他周围合拢成一枚利爪,迅速逼近。元凰不及细想,纵身跃出殿外,本以为会有人趁机偷袭,结果不见一丝风吹草动。他才在庭中落地不及喘息,那五条人影又在月色之下悄然展现,默默围拢过来,依旧不见有人。元凰试着走了几步,那五条影子也跟他一道前进后退,始终将他围在正中。他停下脚步,望见皇陵处处都有月光照射,只有身后黑洞洞的祭祀前殿吹熄了烛火。他静思片刻,忽然身形疾动往后退去,眼见围着他的五条影子霎时凭空消失,正欲隐入殿内黑暗,却被一道强大气劲封住了退路甩出殿外,踉跄数歩才险险站稳。元凰压下胸口翻腾的气血,见到一个全身赤红打扮奇异的男人挡在殿前,宽额阔目,方正脸上尽是霸气,火一样的短发贴在耳侧,身材高大约九尺有余。他再转头四顾,方才隐而不现五条影子见到首领现身,也都纷纷走出藏身之所,由衣着看来不像是北嵎人士。
  “小皇帝,你够聪明。”红发男子摇摇手指:“只可惜武功实在太差。”
  “诸位是从西北十酋来吧,”元凰眼见逃脱不得,立刻镇定下来:“你有一身好功夫,然朕贵为北嵎之主,总不甘落于无名小卒之手。”
  “北辰元凰,好气魄啊。”红发男子似乎颇觉有趣,哈哈大笑,语调也变得恭敬:“我叫东方鼎立,让你知道倒也无妨。——既然逃不掉了,那就请你同我回去。要是不肯,我就把你筋脉打断散尽攻体,抬去西北十酋。陛下你看如何呢?”
  “既是贵主相邀,朕却之不恭。”元凰问明对方来历,气度从容的应对道:“东方先生带路吧。”
  东方鼎立满意地点点头,示意手下看紧元凰,顾自前行而去。他暗想这年轻皇帝若不是吓傻了,便是真真生就了恢弘气度,虽说不是北嵎龙脉选定的嗣君,举手投足倒脱不去王者风范。他原本担心元凰假意答应、半途耍诈逃脱,结果元凰颇具大国君子之风,一路行至西北十酋都安然无事。东方鼎立生得高大,以往行走时候都是别人紧赶慢跑追上他的步子,唯独元凰此时明明做了阶下囚,仍是一幅不急不缓的悠闲态度,好像皇帝出巡似的,让他不得不屡次停下脚步,等着青年赶上。
  西北十酋地稀人少,族长所居之城就在西佛国的边境,元凰一行脚程疾速,天明时分便已到达。东方鼎立引他觐见十酋族长,向族长行礼之后,退下站在一旁。族长半百年纪,头发花白,干瘪的身体坐在椅子上缩成一团,并没有想象中统帅西北十酋、挑衅北嵎的气概。他让元凰立在堂下,清清嗓子准备说话,手指不安地绞在一起,倒好像是元凰趁夜将他绑架到此:“贸然将皇上请来此处, 实是迫不得已,咳咳。我十酋子民信奉西佛国活佛,同北嵎世代交好,然而……咳咳,然而北辰氏族人不安天命,损毁龙脉,以致活佛圆寂,我十酋百姓亦受荼毒……”
  他的声音含糊不清,言语半文不白,话到此处见元凰既不反驳也不承认,提心吊胆地向远处看了几眼,又颠三道四地继续:“请皇上来,孤万无加害之意。龙脉已不能为北嵎所用,皇上日前虽将龙脉迁至赤城,只怕亦不能自保。孤识得高人,可将龙脉起死回生,引活佛再度转世济人……唉,孤想……”
  “你想要北嵎龙脉?”族长话未说完,已被元凰拦腰截断,他猜出了族长意欲染指北嵎护国根基的无理要求,却也不见怒色,一双晶亮眼睛颇有兴趣地盯着十酋族长,仿佛在等他说出更为匪夷所思的话语来。十酋族长面色一红,而后转为苍白,片刻之后才自觉理亏地点点头:“这……虽是不情之请,孤也是为两国黎民着想。活佛已然谢世,西佛国数年颗粒无收,孤以为……”
  “朕知道!”元凰听到此处勃然变色,再次打断族长的话,微有些不耐烦:“西佛国是北嵎属地,这些事情,朕应比你清楚。——别的暂且不论,你们想问朕索要龙气,总当有些诚意。朕既是一国之君,怎么弄个不管事的人,同朕说话?”
  十酋族长原先见元凰面色平和,以为他颇好说话,突然被元凰毫无预兆的怒气震慑,语气不由软了三分:“孤,孤是十酋族长。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你是族长,这里却不是你能做主。”元凰冷笑道:“若非如此,你为何三番五次地要看门旁人的眼色?”
  十酋族长呆了半晌,脸色又一次由通红转为惨白,在椅子上如坐针毡,额头上挂下汗珠来,又忍不住抬头去看门边。元凰正看戏似的好笑,一直垂手站立的东方鼎立终于按捺不住跨步上前,冲着十酋族长厉声斥道:“靠你果然办不成事!”
  族长惊弓之鸟一般,立时从椅子上直立起来,恭敬的叫了一声“东方先生”,脚步更不知要往哪里挪动。东方鼎立不去管他,大步踏至元凰面前,浓厚的眉毛拧成一团,看样子颇为气恼:“皇上是明眼人,既然看得透当今形势,我也有话直说。西北十酋现已尽在我手,国力今非昔比。我同北嵎无仇无怨,也不想大兴干戈,只盼皇上告知赤城龙脉的埋藏位置,我即刻就送皇上回国。——如今龙气于你北嵎不过是块鸡肋,皇上又有什么舍不得?”
  他说话用词颇为客气,却是以守为攻,步步紧逼,看似商讨实为威胁,再加上他比元凰高大不少,站在元凰跟前低头说话,身材投下的阴影将元凰地上的影子完全湮没,很有几分摄人气势。元凰抬头看他气势汹汹的样子,微笑起来,轻轻偏过头去避开他的影子,让房内柔和的灯火印在脸上:“你也不是管事的人。”
  东方鼎立浓眉骤立,满脸怒容道:“北辰元凰,你这是自寻死路。”
  元凰不理会他,顾自转头张望,就在东方鼎立失了耐心,恨不能一把揪住他的胸口把他提离地面的时候,他才神色悠然地回转头来,泰然说道:“从皇陵到此,你一路上都在注意朕的脚步频率,若不是长期配合别人的步点行走,怎会养成这种习惯。——你挟朕到此,就是为了得知龙气具体所在,朕若想要谈条件,你可做得了主?朕也是为先生着想,不想让你白忙一场受人责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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