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写杂谈-第18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害友情,个人的成见妨害到事业的发展,然而她把我们(至少是我们中
间的一部分人)团结在一起。她的客厅仿佛成了我们的会所。但我们并
不是同时去的,我们个别地去,常常怀着疑难和苦恼去求助于她。她像
长姊似地给我们解决问题,使我们得到安慰和鼓舞。她的考虑十分周到,
她的话语简单而有力量,我们都相信她,敬爱她。
她有一种吸引力把许多朋友拉到她的身边,而且使他们互相接近了
解。一个朝鲜朋友被日本人追缉得厉害的时候,他到上海来总是由她和
她的丈夫款待,他就住在他们家里,或者她替他转信。那个朋友也是我
的友人。艰苦的环境使他的头发在几个月内完全变成了白色,但是他的
精神并没有衰老。有一次我受了一个朋友的嘱托从日本海军陆战队布岗
警戒下的虹口带了一支手枪,一百颗子弹和一包抗日文件到她的家里寄
存。她毫不迟疑地收下了我提去的那口箱子,让那些东西在她的家里放
了一年,到她离开上海时才让另一个朋友拿去。这些事倘使她活着,她
一定不让我说出来,而我也不便写。但是如今她和我已经成了两个世界
的人。我不曾当着她的面说一句感激的话,我知道这会使她不高兴。然
而这时候思念割痛我的心,我愿意让人知道我们从她那里得过的恩惠。
要是这触犯了她,她也会原谅她的朋友,因为这是最后的一次了。
我不敢想,有时候我甚至不能相信世弥的死讯是真实的。去年9 月8
日上海西车站的分别仿佛还是昨天的事。上海沦陷后她和宗融打过急电
来探问我的安全,又屡次写信劝我离开“孤岛”。我答应今年到他们那
里去。如今我失了约,而她也不能活着来责备我了。
这三四年来,我在生活里、事业上遇到各种麻烦。我究竟缺乏忍耐,
我不能从容地应付一切,常常让自己沉溺在苦恼中间。朋友不宽恕我,
敌人不放松我。我不能严格地改正错误,我反而让自己陷在绝望的心境
中。好几次我带着气愤到她那里倾诉,她仔细地开导我,安慰我,甚至
指责我的缺点。她知道我的弱点,我的苦恼和我的渴望。但是她决不姑
息她的友人。我是在朋友们的督责下成长起来的。她便是那许多朋友中
间给了我帮助最大的一位。但是如今我不知不觉间就失掉了这样一位友
人。我的悲痛是很大、很大的。
我唠唠叨叨地叙说我个人的损失,我太自私了。我们许多人中间失
去这一个连锁,那损失比我个人的更大。而且就个人的悲痛来说,我们
大家热爱的马大哥,我认识他在他和世弥结婚以前,我知道世弥在他的
生活里、情感上占着什么样的位置,我知道世弥是他的一个怎样的不可
分离的生活与工作的伴侣。他们九年来始终没有分离过。如今一只残酷
的魔手把她抓了去,永远不放回来。留下他一个人带着那个聪明可爱的
小弥和一个新生的孩子(那个男孩是她用自己的生命换来的),在那间
空阔的屋子里,八岁的小弥天天嚷着要“妈妈”,新生的孩子又无知地
啼哭等着人喂奶。做一个这样的父亲,不知道要花费多少的心血。对于
在书堆里过惯生活的马大哥,我简直不敢想象他的悲痛。我不能够安慰
他,因为他的灾祸太大了。但是我想借用意大利爱国者马志尼劝赫尔岑
的话来劝他:
“勇敢些,你要抑制悲痛,不要叫你的精神破碎。我常常以为我们
亲爱的人的死会使我们变成更好的人,你的义务是去做一切她所喜欢的
事而不去做任何她所反对的事。。。”
现在正是这个时候了。
别了,我永不能忘记的友人,我不再用言词哀悼你。我知道你不喜
欢我这样做。你不愿意在这样的年纪早早地死去,你更不会愿意在你渴
望了几年的抗战的烽火燃烧的时候寂寞地闭上眼睛。但是你已经尽了你
的职责了。你留下了这么深的敬爱在我们中间。我们失去了你这样一个
连锁,可是我们已经坚实地团结起来。你的手所放下的火炬,也将由我
们接过来高高地举起。我们会把它举得更高,使你的和我们的理想早日
实现,我知道那会是你最快活的时候。到了那一天,你会活起来,活在
我们的心里,活在我们的理想里。
1938 年4 月在广州
写给彦兄
在报纸上读到你的死讯,我觉得心里空虚得很。我躺了几个钟头,
没有讲一句话。这时候我愿意我能忘记一切,但十几年前的往事偏偏来
到我的眼前。是的,我的眼睛不肯休息,它们找回来那些我以为我早已
忘却的事情。我看见你穿一件白衬衫,带着一个本地小孩走到鼓浪屿一
家滨海的旅馆里来。在二楼那间宽敞的房间里,畅谈了一点多钟以后,
我们成了朋友,那是十四年前的事。那次并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而我
知道你的名字,却更要早六七年。在中学读书的时候,你的《灯》,你
的《狗》感动过我。①那种热烈的人道主义的气息,那种对于社会的不义
的控诉,震撼了我的年轻的心。我无法否认我当时受到的激励。自然我
不能说你给我指引过道路,不过我若说在那路上你曾经扶过我一把,那
倒不是夸张的话。我们十三四年的友情就建立在这一点感激上面。我始
终没有让你知道我这个小小的秘密。其实我何必要告诉你呢?在我们这
些分多于聚的十三四年中间,我们也曾一同经历过苦难的日子,分享过
朋友畅谈的欢乐。不论在泉州某高中的教务室里,上海法租界某公寓的
小房间内,或者上海信义村的住家,或者桂林福隆街的寓楼,我都不曾
看见你有过十分畅快的笑容。生活的担子重重地压在你的瘦削的肩上,
它从没有放松过你。这些年你一直在跟它挣扎,你始终不肯屈服,你要
畅快地吐一口气。可是你愈挣扎,愈透不过气来,好像这就是对你的惩
罚一样。我知道,要是你肯屈服,肯让步,肯妥协,你一定会过得舒适,
安乐。你并不是不喜欢舒适和安乐的生活。然而你的性格不让你有片刻
的安宁。你的性格使你拖着一大家儿女在各处漂流。在某一点上,你有
些像罗亭。这并不是说你能说不能行,我是说你不能适应环境,你不能
为自己建立一个安定的窝,你不能为了个人的安乐,忍受任何不公平的
待遇。你到处撞,到处碰壁,可是长期的困苦并不曾磨去你的锐气。就
是在患病以后,不管躺在床上,或是拄杖缓行,你还是昂着头在撞,你
还是因碰壁而恼怒。后来你的声音哑了,结核菌蚕食着你的喉咙,肉体
的痛苦跟着死亡的逼近一天天地在增加。但你还是不肯放下你的笔,你
还是不断地为你创办的《文艺杂志》焦心。到最后,你身上只剩了一层
皮,你只能用铃子代替你的语言,你还是没有失去对生命的热望,你还
是没有失去求生的意志。在生,没有人称你做一个战士。事实上许多年
来你一直在奋斗,你想为你自己,也为别的一些人创造一个较好的环境。
可是结果你终于痛苦地死在寂寞和贫穷里,像一个死在战地上的兵士,
你没有看到胜利的希望就闭了眼睛。即使有人说你没有留下光辉的战迹
(其实你的一部分作品不就是光辉的战迹么!),但谁能否认你是一个
勇敢的战士呢?
虽然我们中间有着十几年的友情,可是我没有资格论断你。我这里
说的只是一个朋友的意见。认识你的人都有他对你的一种看法。不管他
看重你的好处,或者注意你的缺点。你两样都有,因为你是一个人。而
且我们谁又没有更多的缺点呢?况且作为一个十几年的朋友,我在你苦
难中给过你够多的助力么?我分尝过你些许的痛苦么?我做过什么减轻
你苦难的努力么?那么我还有什么资格在这里絮絮地谈到你,夸张地叙
说我们中间的友情呢?
不,彦兄,你多少知道我一点,那么你会明白你的死使我失去了一
些什么东西。正是在两年前,有一天傍晚你从桂林三家村寓所把我送到
洋桥,我要你陪我进城,到一家小馆里吃点东西,多谈个把钟头,你因
为天晚身体不舒服,不肯进城。我们站在洋桥头,随便地谈了一刻钟的
闲话,然后你支着手杖一拐一拐地走了。我望着你那歪斜地走着的身影,
在逐渐加浓的夜色中消去,我的心忽然痛起来,泪水迷糊了我的视线,
彦兄,我不是在为你哭,我是在哭自己。我那时就想到在你身上也活着
① 《灯》和《狗》都是鲁彦写的散文。
我一部分活动、快乐、年轻的岁月,它们快要跟着你死去了。这些年我
哭过世弥,哭过范兄,哭过憾翁,现在又轮着我来哭你。每次我都在埋
葬,我不是在埋葬你们(自有你们的亲属来使你们的遗体得到安息),
我是在埋葬我自己的一部分。那就是跟着几个朋友遗体埋葬了的一些岁
月,在那里面也许还有一点点金沙似的发光的东西。现在即使年岁能够
倒流,我也找不到像你们那样的印证的人了。
今天,我坐在那间陈设凌乱的书店办公室里,对着一盏昏暗的电灯,
给你写这封诀别的信,这一封你已无法看见、而我不得不写的信。门外
是一条热闹的大街,隔壁戏园刚刚散场,一大群人的脚步和笑语潮水似
地在门外流过。接着又是小汽车急驶的声音,然后又是一男一女在大声
相骂。一个卖炒米糖开水的小贩走过了。两个女人叽哩刮啦地走过了。
又有人在大声喊“煮两碗抄手”。只隔着一堵墙!在门外,人们在享乐,
在活动,在笑,在吵。在我这里却只有老鼠啃字纸的小声音,伴着我的
是寂寞,是一些正在折磨我的回忆,还有一颗饱受熬煎的痛苦的心。永
别了,我的亡友。在敌骑践踏的星子岩的土地中,你的睡眠不会是安适
的吧。但是我们不久就会回到你身边来的。那时我要在你墓前背诵《灯》
里面求母亲收回那颗爱人类的心的哭诉,和《狗》里面那些漠视弟兄痛
苦的自责。我还要告诉你,我怎样在我们两人都喜欢的地方(鼓浪屿)
去寻找我们的脚迹。当你知道你是怎样地活在朋友们心中的时候,你或
者会原谅这个未能在你最痛苦的时刻来到你身边的友人吧。
1944 年8 月在重庆
哭靳以
上午我到了万国殡仪馆。院子里寥寥两三个人,台阶下一块黑漆木
牌,上面写着两个白色大字:“章府”。灵堂里只有一张方桌和几十把
椅子。我知道你的遗体一时不会离开“化妆间”。我只是先来看看你的
新居。我慢慢地走上台阶,又慢慢地走下来。我在阴暗的厅子里站了好
一会,又望望院子,望望草地。几个钟点以前看见的你那张没有血色的
脸在我的眼前现了一下,又隐去了。我好像在做梦。怎么我在这里见到
了二十三年前我们两个人的脚迹!就是这个台阶、这个院子和这块草地,
它们应该记得十几个青年作家抬着鲁迅先生的灵柩走下台阶到柩车前的
情景,那么它们也不会忘记你和我吧,它们也会了解两个普通人的将近
三十年的友情吧。但是为什么这样的友情就不能再继续三十年?为什么
偏偏该年纪较大的我来埋葬你呢?
台阶和院子一点也没有改变,连草地也是原来的那个样子。我还记
得那一天我们怎样一步一步地走下这几级台阶。一个伟大人物的纪念和
在艰苦斗争中逐渐发展的文学事业曾经把两颗年轻的心紧紧地拴在一
起。三年前鲁迅先生遗体迁葬的时候,我们两个人又在一起扶着鲁迅先
生的柩车到新的墓地。二十年漫长的岁月使我的头发褪了颜色,在你的
浓发中间也出现了好些银丝。可是我们站在鲁迅先生的塑像前,看见先
生头上和身上一片灿烂的金色阳光,我们的心情多么舒畅。我们“二十
年的愿望实现了”:鲁迅先生安息在美丽的花园中,我们生活在“幸福
的日子”①里。我们周围的一切不论是一景一物,一人一事,都把我们的
心系得更牢。不知道有多少次我们互相勉励,互相鼓舞,要用最响亮的
声音、最饱满的感情歌颂新中国的幸福生活,歌颂伟大的时代和英雄的
人民,歌颂这些年中间数不尽的移山倒海的壮举和惊天动地的奇迹。不
知道有多少次我们互相鞭策、互相激励,要贡献全部力量,做建筑社会
主义大厦的一砖一瓦,跟着时代前进,永不掉队。现在回想起我们这许
多次的谈话,我还感觉到一股热流通过我的全身。这些年总是你走在我
的前面,你的声音比我的响亮,你的热情扇旺我的心灵之火,你的爽朗
的笑声增加我前进的勇气。你的心里充满着那么强烈的爱,你的身上有
那么充沛的精力,你的笔下绽出那么多的火花,你怎么能够默默地走向
死亡?而且去得那么匆匆,那么突然,不留下一句话,也不让我们有时
间跟你告别?
我不相信你就永远离开了我们,我不相信你就永远放下了你那管热
情奔放的笔!所有认识你的人都没法把“死”字跟你连在一起。每个看
见你的人都感觉到你的身上好像有无穷无尽的力量。你的身体并不强
壮,可是你的感情健康。人们看见你那么热情地为总路线欢呼,为大跃
进欢呼,为人民公社欢呼,看见你那么兴奋地去工厂,下农村,写出一
篇又一篇激动人心的散文和特写,听见你滔滔不绝地描绘新中国的光辉
面貌和欢乐气氛,怎么会想得到三十三年前的老病仍然在蚕食你的肉
体,怎么能够说服你躺下来休息!你并不像安东·契诃夫那样,知道病
的可怕,便想尽方法掩饰疾病,不让亲近的人为自己担心;你轻视病,
而且相信自己能够战胜疾病,意气风发的时候连自己也忘记了这个凶恶
的敌人并不曾离开过你。你忽略医生们几次的警告,你用微笑回答朋友
们多次的劝告。你相信自己的坚强的意志,你有决心要活到共产主义的
社会。你那表示衷心欢快的满面红光和爽朗笑声,不但迷惑了你的朋友,
也欺骗了你自己。我们和你都白白地错过了两次有力的警告(心力衰
竭)。你第三次入院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你也只是说:“以后记住决不
再晚睡早起。”(你指的是清晨五点钟起身,你两次发病都是在这个时
候!)就是在你最后一次发病(就只有十六分钟!)以前几个钟头,你
还对人说,你一两天便要回家。后来在你逝世前三个钟点,你还兴奋地
跟住在隔壁房间的病友畅谈创作上的问题。谁想得到你就只有这么短促
的时间!
你今年刚满五十。你毕竟比契诃夫活得久,还比他幸福,你终于见
到了自己追求的新社会的光明,而且为这光明工作了整整十年。你为文
学事业贡献了将近三十年的光阴,甚至在生活最艰苦的时候,甚至在白
色恐怖最厉害的时候,你也不曾放下笔;你像许多知识分子那样,走过
了漫长的、曲折的道路,才找到了党。你曾经因为写小说受到轻视,因
为编辑文学刊物受到迫害。三十年来,你在生活的道路和创作的道路上
遭遇到不少的困难和打击,也有过丰收和胜利的喜悦,你始终严肃、诚
恳地挺起胸膛向前迈步。有时你的步子跨得大些,有时脚步显得迟缓;
有时头抬得高些,有时背略略弯下。但是我永远看见你在前进。解放十
年来你的精神越来越饱满,你的心情越来越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