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77-叶浅予自传-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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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逼得我走上一条自私自利的道路。用现下的语言来评判自己,可以戴上一顶“机会主义”的帽子。
罗彩云之为人,最不可饶恕的是她的“文盲”地位,光这一点,就不能和我般配。那么,我事前怎么不作点调查呢?我曾想过,我的两个妹妹,一个初小毕业,一个高小毕业,小妹还当了几年家庭教师,至少都能读点通俗浅近的书。罗家是书香门第,罗彩云的祖父当过两任县太爷,父亲在浙江省省政府当秘书,哥哥是当地的小学教师,不用调查,这样的家庭出身,她怎么也不会是个文盲,可她偏偏是个刚进小学便告退学的半文盲,这是大出我意料的。为什么说半文盲?因为她还识得几个字,1935年我和梁白波谈恋爱时,她曾费了大劲,写过一封似通非通的信给我,其中主要的一句话是:“家花哪有野花香,野花不久长。”此外,麻将牌里的“东南西北春夏秋冬中发”十个字,她不用看,手一摸就摸得出来,在娘家早就练成一副摸牌的本领。到了上海,左邻右舍,朋友眷属,没一个不摸牌的,因而她自然而然形成了自己的一个小社会,乐在其中。这是环境给她造成的生活方式,无法抵抗。
碰上我这个机会主义分子,只要不给我制造太大的麻烦,我会随遇而安。在初到上海阶段,她人地生疏,我自认为对她有保护的责任,比如那次她从半楼梯摔下来,我承认是我失职,事后陪她逛街买衣料鞋袜,弥补我的过失,记得我还陪她到一个朋友开的照相馆,经过特别设计,拍了两张婚后合影,两人相对微笑,看来相当融洽而富于情谊。直到今天,我还从旧相册中找到那两张照片,给我女儿和孙女看,表示我当年对罗彩云不是完全没有感情的。
由于时间的推移,历史的进程,我们两人各自所处的地位,所接触的世界,差距愈来愈大。到了1935年,我认识了那位女画家梁白波,吸引我走进了另一个天地,个人的事业和个人的内心世界都获得某种程度的和谐,原来的这个不太协调的家庭就被破坏了。
这个家庭是被梁白波破坏的吗?不是!是我自己所积累的心理变态破坏的。上面提到,每当我感到寂寞空虚时,就会独自出去寻乐,寻觅垫补。白波的出现,真正填补了我心灵上的空虚,促使我下定决心改变我的生活环境,以求灵魂获得比较稳定的充实。但是要改变处在夹缝中的生活环境是相当困难的,因为我脑子里还残留着封建道德对我的束缚。1935年到1937年两年间,我和白波的同居生活就如同逃犯那样,时时处在颠沛流离之中,而罗彩云则如缉私的巡警,随时可以追踪袭击。记得1936年被袭击两次,一次在上海某处亭子间,由女儿的奶妈侦察追踪,把我们抓获,请到罗彩云的住处,优礼相待,罗氏俨然以大太太自居,把白波看成我的姨太太,我为白波的受辱而不知所措。罗氏大概请教过她的牌友,设此圈套,迫使白波听命于她,保持她的权力地位,与她分享同一个男人的利益。这个苦肉计理所当然被我拒绝,我和白波便躲到了南京。半年之后,罗氏又生一计,带了她的父亲,也就是我名分上的岳父大人,闯来南京廊东街我和白波的避难所,由其父作证,逼我定个名分,确定罗氏的正统地位。白波不得不躲在邻居家暂避,我则被牵着鼻子送罗氏父女回上海,由律师作证,立下字据,保证罗氏每月应得的生活费,才把我放回南京。经过这后一次袭击,白波如惊弓之鸟,表示要结束这种耻辱的浪漫主义生活。我把这次回上海立字据办分居手续的详情告诉了她,保证以后她再不会遭到袭击,她才回心转意,继续同享新才子佳人的生活。
我和罗彩云之间为什么不能办离婚?一是她本人不同意,她所恃的理由为她是明媒正娶,处于正统地位,照旧习惯,除非犯了族规家法,才能办离婚。另一方面,按当时上海习惯,要离婚就得付一笔终身赡养费,这是我力所不及的。但有个变通办法,叫做“变相离婚”,即由男方保证每月付给一定数目的生活费,保持女方的夫人地位,但二人分居。按照我当时的经济条件,只能接受这后一种变相离婚办法,以换取我的自由地位。当然,这里也还有一个我对罗彩云的同情心问题。我总觉得,她自幼未进学校,处于文盲地位,不能完全由她
本人负责,归根结底,我不该凭一时冲动,甘心屈服于包办婚姻,铸成了大错。另外,我脑子里还有封建意识,认为罗彩云为叶家生儿育女,也是一种美德,我有保护的责任。总而言之,是我自己对半封建半开放的社会采取了妥协态度,造成了一个阴阳怪气的局面。
1937年日寇大举侵略中国。8月13日进攻上海,我急忙从南京赶到上海,把罗彩云和刚断奶的女儿送上沪杭列车,平安回到浙江老家。抗战八年,我在大后方,罗彩云带了儿女在老家跟我父母一起生活。1945年日寇投降,次年我曾回浙江探望过她们,当时儿子申已进中学,女儿明明才上小学。
婚姻辩证法父母之命第二课(4)
1946年我和戴爱莲去美国访问之前,把明明接出来寄养在嘉兴张乐平家。第二年我从美国回来,受聘到北平艺专任教,明明就在戴爱莲的照顾之下,进小学,升中学,最后进了戴爱莲的舞蹈学校,继承后母的事业。儿子申于1949年进入中央美术学院,成了美术事业的后继者。1953年申从美院毕业,分配到江苏艺术学院当教师。他结婚后,把母亲接到无锡一同生活。在此之前,由于儿子的劝导,罗彩云在浙江老家和我办了离婚手续。以后她一直和儿子、媳妇生活在一起。
“文化大革命”期间,我被打成牛鬼蛇神,住了三年牛棚七年监狱,无力支付罗彩云的赡养费,全靠儿子、女儿供养她。有一个时期,明明曾接她母亲到北京住了一阵。后来也许因为罗彩云是反革命分子叶浅予的老婆,被赶回南京,仍然依靠儿子生活。
1975年我从秦城监狱释放出来,女儿告诉我她母亲已于1970年某晚吞服了过量安眠药离开了人间,最后一句遗言是向儿子说:“你们叶家害得我好苦!”听了这个消息,我神经为之一震,立刻感到自己对此负有严重责任。这是她对生活完全绝望的控诉,我怎么能无动于衷呢!回首当年由于我的轻举妄动,应了一句名言叫做“始乱终弃”,我后来又被梁白波,戴爱莲所弃,可以说也应了一句名言叫做“因果报应”。
我真信什么“始乱终弃”和“因果报应”吗?不!自从和罗彩云办了离婚手续,我以为再也不欠她什么了。认真回忆1935年那时,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两极——我要向上,她却拉我后腿;我在创造精神财富,她却在136块麻将牌上浪费时间;我要求灵魂解放,她却拼命往我身上捆绳索。我挣扎得好苦啊!所谓“你们叶家害得我好苦”,站在罗彩云的角度看是合乎情理的,然而,从叶浅予的角度看,不也是挣扎得好苦吗?!
现在是1989年,我正在写婚姻生活的回忆录,首先想到的是罗彩云。是她,使我切身体验了男女之间爱的基础是什么;是她,使我明白包办婚姻本身就是罪恶,结婚双方本人不能负责。我之所谓同情或恻隐之心,是封建人道主义的迷药,我曾被迷药迷住了心窍;我的一些忏悔语言,实际是虚伪的。封建道德不知伤害过多少人,罗彩云被伤害了,我也被伤害了。个性解放是人的固有权利,谁也无权阻止。我完全肯定我和梁白波的结合是合乎情理的。至于罗彩云之处于文盲地位,她自己不能负责,她并没有错,错就错在我对这次婚姻的盲目性。后来一旦清醒,一旦觉悟,应该坚决纠正,不应该拖泥带水,阴阳怪气地拖累对方。我有内疚,也是实情,等到变成白发老翁,才来暴露内疚,未免太虚伪了。在罗彩云问题上,我不怕人骂我害人,也不怕人骂我虚伪,我是徘徊在封建与开放夹缝中的一个怪胎。1954年我儿子劝他母亲和我办离婚手续,是下一代人挽救上一代人的合理行动,我很感激他这一大胆的行动,使我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婚姻辩证法一见钟情第三课(1)
1935年,父母包办的结婚生活已经过了五年,罗彩云为我生了一子一女,儿子丢给了祖母,女儿还在襁褓之中。这位罗夫人是个文盲,并因束胸,自称乳房分泌不出喂孩子的母乳,所以两个孩子都是奶妈喂养的。当时我也曾想过,到底是天生没奶,还是学了上海一般少奶奶的作风,摆派头,不愿喂奶,把时间都消磨在麻将桌上。
无巧不成书,正在为雇奶妈烦心的时候,《时代漫画》编者鲁少飞座位旁,来了一位女
画家,正给编者看她所画的一幅漫画:《母亲花枝招展,孩子嗷嗷待哺》。我抢过来一看,又用眼神在女画家身上从上到下溜了一圈,思想上似有所动。动什么?当时摸不透,但有一点是清楚的:所有向《时代漫画》投稿的人都是男的,没见过一个女的,而这幅讽刺上海少奶奶的画,似乎也在讽刺我那位罗夫人,正合我的心意,它偏偏出自一位女画家之手。只这一幅画,就显示出这位女画家的才华和机灵。她名叫梁白波,作品只签一个英文笔名——BON,不知是何来源。
鬼使神差,我篡夺了《时代漫画》编者的权,和这位女画家打交道了。她住在离我家不远的一家女子公寓,以前在新华艺专和西湖艺专上过学,学的是油画,上一年曾在菲律宾一所华侨中学教过画,最近才从那儿回国,正处在失业当中,有人介绍她向画报投稿,试着靠拿稿费过日子。她问我她那幅讽刺现代妇女的画怎么样,我说编者已决定发下期封面了,至少可以拿稿费五元。我问她现下要用钱吗?她说身上还有点,不需要。经过这次接触,发现她似乎对我有好感,问我能不能陪她出去吃晚饭,我当然愿意。不知为什么,她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吸引力在把我吸过去。从此以后,我每天从出版社下班,就往女子公寓走,已经忘了自己还有个家,老婆孩子还在家等我吃晚饭呢。经过几次晚间的幽会,我和白波两个漫画细胞愈贴愈紧,彼此心里都以为是天作之合,无可抗拒。当然,她知道我是有老婆孩子的,但只要我能抛开那个家,她是无所谓的。这就是30年代的浪漫主义。
1935年春,我和白波受津浦铁路局邀请,参加他们的卫生宣传列车,从浦口去天津。每到一大站,停下来开群众大会,我们画的大幅宣传画在大会上悬挂,路局的技术人员则为站上的卧车车厢做封闭消毒。第一站浦口,第二站蚌埠,第三站徐州,第四站泰安,第五站济南,第六站沧州,第七站天津。上述例行活动做完,即游览名胜古迹。在蚌埠看了安徽的地方戏;在泰安登上了泰山;在济南游览了趵突泉;在沧州看了半身埋在土里的大铁狮。这一路见识不少,增加了生活的乐趣。到了天津,任务完成,全体工作人员乘坐一辆卧车,挂上去北平的列车,畅游北平,算是慰劳宣传大军。在北平三天,路局的人回去了,我和白波却在金鱼胡同一家公寓住了下来,并畅游古老而神秘的故都。我以上海漫画家身份结识了北平许多画家、记者、摄影家;白波以我的女友身份和许多新相识相周旋,闯进了另一个社会。我们白天游故宫、天坛、天桥、颐和园,晚上看京剧名角演出,有时杨小楼和郝寿臣同台;有时荀慧生和言菊朋同台;有时杨ι统萄馇锿ǎ挥惺蓖跤皱泛屯跹渫āN掖有∠不犊聪罚嗄晔泵陨狭司┫罚约阂材芎吡骄洌谏虾V荒芘既豢吹奖本┟堑南贰5搅吮逼剑负趺刻焱砩峡梢钥吹讲煌堑难莩觥D鞘薄案涣伞笨瓢喟滋煸谇懊糯蠼止愫吐ド舷罚⒆直哺粘隹疲直哺战影啵莩鍪志省A醇父隼鲜降木绯。乙苍龀ち思丁0撞ㄆ绞辈换傩矗芰宋业挠跋欤材闷鹚傩幢净鹣防础N沂悄羌改晔芰四鞲缏溢娣鹇奁に沟挠跋欤趴蓟傩吹模獯魏桶撞ǔ┯伪逼剑看纬鲇嗡坪醮蜃懔似鍪址煽欤思赴僬潘傩矗罄丛谏虾1嘤×艘槐尽堵眯新贰?/p》
北平之游,开阔了眼界,增进了我和白波的思想交流,在艺术创作和欣赏方面增进了切磋机会,彼此感情到了难解难分的程度。回到上海,却不得不忍痛分手,因为我是一个有妇之夫。
不久以后,上海《时报》传出“王先生失踪”的消息,那是一个作家朋友从罗彩云那儿访到的“第一手”消息,说“《王先生》作者因感情突变,逃离家庭出走”云云。想不到个人的家庭问题作为报社头条社会新闻捅向了社会,这对我和白波来说倒是有利的,因为从此以后,可以不用躲躲闪闪了。
罗彩云口口声声说她没有白吃叶家的饭,没有做对不起叶家的事,你叶浅予怎么可以变心!
说起来我也真是不应该。当年实在不该把婚姻大事当做儿戏而作了一次不负责任的冒险。本来,1930年以后,我完全有可能找到一个文化相称、志趣相投的对象,可我偏偏要像赌徒一样,把命运押在赌注上,这不能怪父母,只能怪自己。1935年以前我能忍受,1935年以后怎么不能忍受了呢?因为这一年遇到了文化相称、志趣相投的梁白波。早五年遇不到梁,要是遇到了梁,她没有成熟,我也没有成熟,热乎不起来。到了1935年,我极端苦闷,梁也曾经沧海,二人相见恨晚,星星之火一触即燃。奇怪的是,她明知道我有妻子儿女,还表示可以忍耐;我虽然还残存封建家教意识,此时此境,也只能孤注一掷。我决定避开上海那个家,和白波一起到南京找个窝,开始我们的新生活。同时,请上海一个律师朋友出面,向罗彩云提出离婚,离婚不成,达成了和罗氏分居的协议。这么一来,我获得了和白波另组家庭的条件。白波甘心在这样的条件下和我共同生活,表现出极大的勇气,证明她对我的真诚和热恋。
从此以后,我们三人的地位,如同飘浮在空中的气球。我抛弃了罗彩云,可她仍是我名分上的夫人;白波虽然和我同居,只能算是我的情妇。我是什么身份?有双重性,封建卫道者说叶浅予是弃旧恋新的负心汉,个性解放者则说叶浅予是个大胆的叛徒。
从1935年到1938年四年间,我跳出了混沌的封闭家庭,浮游在艺术的浪漫天堂,既不像初恋那样陌生,也不像结婚那样新鲜。我和白波既是异性的同类,又是艺术事业的搭档。我
们一见钟情,相见恨晚,用不着互诉衷肠,迅速地合成自然的一双。我当时的处境,身上始终背着一个罗氏夫人的包袱,在追逐甜蜜的生活时,既甜又苦;因其苦,才更觉得甜。
婚姻辩证法一见钟情第三课(2)
在南京,我好像从笼子里逃出来的小鸟,找到了本属自己的天堂。对方怎么样?问过她有什么反应吗?没问。为什么不去了解对方的反应?我觉得即使有藏在心底的话,说出来也不如不说的好。不过我也能理解白波的心情。她比我大胆,因为她是自由的,可以摆脱世俗的议论,放开胆量,占有她所爱而本属于别人的男人。可以说她是无所畏惧的。白波是个很有才能的画家,在和我共同生活期间,受到我的启发,曾为上海《立报》画过一套《蜜蜂小姐》连环漫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