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短篇小说集-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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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的。吴所长说世界上还有更强大的力量能改变这东西,但她现在无论如何也明白不了这
“更强大的力量”是什么。就是有这种力量吧,它可以改变别人,怎能改变了她冯玉琴呢?
“妈,走吧!烦死人了,你真能罗嗦!我晚上还要看《三笑》哩!”女所长的儿子从床
上下来,把烟头轻轻往墙角丢去,不偏不倚,正好落进痰盂里,这个小小的成功暂时看来压
过了他妈的巨大失败给他带来的不愉快,自鸣得意地把头一扬,嘴里轻轻弹了一下舌。
所长没理睬儿子,脸上带着顽强的笑容,发动了最后一次攻势:“琴娃,你再好好想一
想。阿姨三番五次对你说这事,难道不是为了你好吗?说实话,我广前也不是找不下对象。
这城里可以说要挑哪个就是哪个,可我们都看不上眼。我广前性格上有点慌,不能再找个慌
慌对慌慌。因此上,我们全家就瞅下个你,你跟了我广前,我们能亏待了你吗?你再好好想
想吧!广前他父亲前几天还一再打问这事哩,你知道,广前他爸是咱地委的第一书记,眼下
正国民经济调整哩,工作实在是忙,平时家务事一概不管。上次他来招待所见了你一面,喜
欢得不得了,一再对我说:‘咱广前就得这么个俊女娃娃才相配!’你不知道,阿姨当初一
见你,就动了心,因此……
你再好好想想,想好了,阿姨和你再慢慢说……广前,咱走,我听见你爸爸的汽车来
了。”
所长的儿子认为在她面前耍点聪敏的机会到了,用干部子弟那种漫不经心的神态冲她这
面一笑,头潇洒地一扬,说:
“得,看我妈!对我爸的汽车双对我爸还熟悉!”
他妈对这种不合时宜的愚蠢玩苦笑了一下,无可奈何地摇摇花白的头:“你呀,总是爱
说这种怪话……”说着把呢大衣的扣子扣上,和儿子一前一后出了门。
她呆呆地立在窗前,叹了一口气,过来在水瓶里取出那枝腊梅花,久久地看着,两颗泪
珠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挂在了脸蛋上。生活啊,生活,你把人逼到了这样一种地步!记得半
年前,她冯玉琴还在那个贫穷的小山村里劳动。当然,生活是苦一些,一年半载,见点白面
星儿都难。可是,精神是自由的,畅快的。她和她幼年时一起长大的康庄哥一块出山劳动,
一块谈天说地,生活有一股子说不出的甜味。现在,整天白米白面,肉上肉下,但她觉得心
情一天比一天沉重,不痛快。
她记得,是那件意外的事使她的命运发生了如此的变化。
那天,就是吴所长,来到了他们村,说是什么部有个领导人要来这地区检查工作,她亲
自出动来他们这里寻找当地出的一些土特产?结果发现她长得漂亮(她自己也怀着骄傲的心
情承认自己这个天生的优点)。于是,她就和他们那里出的土特产一起被吴所长带回了这个
城市。所长说地区招待所是全地区的门面,南非要相貌好的姑娘来当服务员。当时,她自己
对这事倒也不是那么热心。这也不是说不愿意来城里工作,而主要是觉得利用自己的“好相
貌”来参加工作,心里感到很不美气。但她亲爱的康庄哥竭力支持她来。他对她说:“咱高
中毕业。大学考不上,又没靠山和后门。什么出路也没了。
你好不容易碰上这么个机会,千万不敢耽搁了。否则,咱就得一辈子呆在咱这穷山沟
里!你先生。等你转正了,想方设法再往山拉扯我!听说人家吴所长的爱人是地委一把手,
权大着哩!只要人家看得起,咱们的前途就无量。再说,你父母年老多病,不能出山,家里
又没其它指靠,就你一个女娃娃家挣那点工分,怎能糊住一家三口呢?你参加了工作,就挣
上工资了,虽然钱不多,但是长流水不断,维持个穷家薄业总比你在队里劳动强。至于你走
后,你家里两个老人,暂时有我哩……”
康庄哥的话说动了她的心,她就来了,可是不久,她就明白了,所长这么热心地把她带
来当服务员,并不单是要拿她的“好相貌”来为这个地区“撑门面”,而是给她的儿子找媳
妇哩!所骈对她好,平时在生活上也非常关心,关心的已经被另外的服务员背后骂上她了。
可这种关心是多么的令人不舒服。是的,别人要是抱着个人自私的目的关心你,比打你骂你
都使人更难受。她明白了所有的这一切之后,就像饭碗里吃出来苍蝇一样不舒服,再说,亲
爱的康庄哥虽然是个农民,但她爱他。这爱,是那熟悉的土地、熟悉的山路、熟悉的小河和
熟悉的河村庄长期陶冶出来的、和生命一样珍贵的感情结晶。对她来说,要割舍这种感情,
就像要割舍她的胳膊腿一样。她决不能再接受另外一个人的感情了。尽管她和康庄哥从来也
没说出过“我爱你”,但他们心里明白他们的事情。再说,话说回来,即使是没有康庄,她
也不会爱所长的儿子的。她,一个普通的农村姑娘,享受不了这种荣华富贵。她要是跟了地
委书记的儿子,她将是这个家庭和她丈夫的奴隶——尽管物质上她一生可能会富有,但精神
上她肯定将会是一个奴隶。抛开这些不说,她也根本不喜欢所长的儿子——别看他爸是地委
书记!她找的是女婿,而不是女婿他爸。看他是什么派头嘛!架上他爸的势,经常不掏钱住
在招待所的特级房子里,一住就是许多天,晚上,三朋四友,喝酒吃肉,吆五叫六,醉得吐
一床。他一有空就到她房间来,二郎腿一跷,一坐就是大半夜,说香港,道美国……后来,
所长便直截了当在她面前提亲了,她也就直截了当说不同意。为了让他们母子二人彻底歇
心,她还鼓起勇气把她和康庄的关系也给所长公布了。
可是这母子俩却不歇心,甚至专门把地委书记拉来看了她一回。所长还给旁人话言话语
说,她的合同期到年度就要满了,能不能转正还是个问题。所长说她“很急”,因为地委最
近有了“新精神”,说马上要精简一批合同工哩。她知道这是所长捎话给她听,威胁她哩。
另外,所长的儿子广前也越来越不像话了,竟然对她纯粹骚情起来了。今晚,在这大风大雪
里,他们母子又不辞劳动苦地做她的工作来了。此刻,她的胸口像塞了一把猪毛,扎烘烘的
难受。一种羞耻和恼怒的情绪像烘红的铁一样烫着她的心。她决定很快和这种可怕的生活告
别,她再不愿意忍受这种折磨了。她不会屈服的!别看他们有钱有权,她并不爱这种荣华富
贵。俗话说,千块块金砖万两两银,买房买地买不了人……
窗外已经听见风的吼叫声了,雪粒像沙子似的敲打着玻璃窗。她仍然站在灯前,脸上挂
着两颗亮晶晶的泪珠,出神地看着那一枝金黄色的、放着凛冽清香的腊梅花。花中医,它怎
敢在这冰雪里开放得这么娇艳呢?她猛然想道:“人,难道不可以和这花一样吗?不畏强
暴,不怕艰险,就是在极度恶劣的环境中也能保持住自己高贵的品质。冯玉琴!你难道不应
该这样吗?
想到这里的时候,这个不幸的农村姑娘忍不住鸷泪盈眶,竟用那两片绯红的嘴辱在这枝
金黄的花朵上轻轻吻了一下。
现在,她很快把这亲爱的花朵放回到那个水瓶里,情绪激昂地坐在了桌前。
她铺开几张白纸,开始给康庄写信。她将在信上要求亲爱的康庄哥赶快来接她,说她将
要和他很快地建立家庭,在他们那穷乡僻壤创造他们的幸福生活;她还要对他说,只要人活
得正派和问心无愧,他们就是一辈子当农民,也照样会很幸福的;当然,她还要告诉他,在
这个地方有一棵腊梅树,它怎样在冰天雪地里开放着金灿灿的花朵……
她刚在纸上写上“亲爱的康庄哥”几个字,就听见几声轻轻的敲门声。她的心立刻缩成
了一团。她惊骇地想:是不是所长和她儿子又来了!或者仅仅是所长的儿子一个人来了?
如果光是所长儿子一个人来,那可是多么叫人害怕的事啊!天这样晚了,又刮风下雪
的,院子里没有一个人……可她细细一想,觉得不像是所长的儿子,因为他进她的房间从来
都不敲门,常常猛不防就闯进来了。
她于是她写了几个字的信纸又放回到抽屉里,怀着一种忐忑不安的心情,站起来去开
门。
随着打开的门板,风雪裹进了一个人。她定眼一看,不觉大吃一惊:原来这竟然是她想
着和盼着的康庄哥啊!
这的确是康庄,她看见他带着很不自然的笑容站在她的面前,两只手互相局促地搓着。
原来很削瘦的他,现在居然脸盘胖胖的,有点城里人说的发福的样子。头发也理得整整齐
齐,似乎比原来也黑亮了一些。身上穿着一身深蓝色的涤卡衣服,新倒是很新,但上面似乎
沾着许多油腻,显得很污脏。
她半天才从一种巨大的惊喜中反应过来,赶忙问他:“你什么时候来的呀?今天?刚
才?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啦?我们家?我爸?我妈?你们家?谁?……噢,先不说这些!
你一定跑累了,我给你弄饭去,你肯定饿得不行了!”说着她便转过身,手忙脚乱地在柜子
里寻起了碗筷,喜悦、激动,使她浑身微微地有点发抖。
康庄走进来,站在屋当中,把两只糊满雪粉的脚在地上跺了跺,说:“别忙了,我早已
经吃了。”
“你在什么地方吃的饭呢?”她惊奇地转过身来问他。她可从没听说他在这城里有熟
人。
康庄略微犹豫了一下。坐在了椅子上,说:“到什么时候还能少了我的一口饭呢……你
大概不知道,我早在地区粮油公司当了炊事员,快两个月了……”
她登时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好久,她才在乱麻一般的思绪中理
出一个最主要的问题来:他已经到这城里两个月了,为什么不来找她呢?
还没等她发问,康庄已经说开了:
“琴,自从你和地委书记的儿子订婚后,你们所长就打发人把我从村里叫上来,给我找
了这么个工作,所长说是你吩咐他们一定要照顾一下我……”
“骗人!骗人!这完全是骗人!”她没等他说完,便发疯似地喊起来。
“这我很快就知道了,你们实际上还并没订婚哩。”康庄平静地接着说:“可我反复想
了,不论怎样,归要结底,你是不可能和我结合了,你那么漂亮,现在又有工作,又被人家
地委书记的儿子看上了,我是个平民老百姓,怎能争过人家呢?所以后来也就向现实低了
头,彻底低了头。唉!不管怎说,我现在也算吃上公家一碗饭了。炊事员听起来不高雅,可
工次还不少,连补贴下来,一月七十多块钱哩……”
“不!”她的眼泪在脸上唰唰地淌着,走近他的身边,大声喊着说:“不!咱们都把这
烂脏工作辞退了!明天就回咱村子里去!”
康庄抬起头,一丝激动的情绪涌上他胖胖的脸蛋,可是很快就又消失得一干二净。他重
新把头倒倾下来,一只手抠着另一只手的指甲缝。半天,他才又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麻木
的表情,吞吞吐吐地说:“好琴哩,你先不要太冲动了,咱慢慢商量这事嘛……唉,老实
说,我当初也不知道为这事痛苦了多少回,眼泪流了够几大桶。就是现在,我心里难道就好
受?可是,感情是感情,现实是现实。我把一切也都看破了……我知道,我个平民老百姓,
是不会让你幸福的。就是和你结了婚,你那么漂亮,以扣别人欺负上你,我这点可怜的地
位,连一点点保护你的力量也没有啊……”他平静地说着,眼睛时不时看看她——神情是那
样的漠然,似乎那过去的一切,对他来说,已经画了句号,变得遥远模糊了。
这一切她都眼睁睁地看见了,感受到了!一阵巨大的震惊压过了悲痛,她甚至连眼泪都
顾不得流了。心像什么东西猛拉似的嗓门上提,头,一阵又一阵地眩晕起来,一双眼睛顿时
变得无光没采。她吃惊地望着她小时候一同长大的伙伴——她一直在心里亲着和爱着的这个
男人,他原来是这么懦弱的一个人啊!她为什么以前没有看出他身上有这么大的缺点呢?她
脑子里很快闪过什么书上的一句话:人有人,往往只从好的方面看……
她看着他那颗胖了的头,看着他平庸的脸上那麻木的表情,看着他那一身工不工农不农
的肮脏的衣服,一种悲哀和绝望的感情使她感到天旋地转,几乎要栽倒在地上!
她一只手托住桌边,开始痛苦地想:他也许是被所长和地委书记的权势压垮了!她觉得
她用自己爱情的力量也许会把他重新唤醒的!她要夺回他的——不,也是她的那被剥夺了的
一切!
于是她满面流泪地说:“康庄哥,咱一块回咱村去吧!再哪里也不去了!咱就在咱的穷
山沟里过活一辈子!天下当农民的一茬人,并不比其他人低下!咱吃的穿的可能不富足,可
咱的精神并不会比别人穷的!康庄哥,咱一起回去吧!而今农村的政策也宽了,咱们的日子
慢慢也会好起来的……康庄哥,你答应我吧!咱明天就动身回去!”
她的这些从心窝里掏出来的话,她的这些使石头也会落泪的话,竟然仍没有打动这个炊
事员的心。他坐在椅子上,像黑霜打了的冬瓜花,蔫头耷脑。当然,看来他精神上并不是没
有痛苦,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牙齿咬着嘴唇半天不说话,沉默。房子里暖气管的丝丝声和窗
上风雪的吼叫志组成了一种奇妙的交响乐,在这个空荡荡的房子里,在这两个沉默着的、农
村来的青年人的心灵里回荡着。空气紧张得就像等待着某种东西的爆炸……
过了一会儿,康庄抬起头,带着一种哭音拉调,说:“好琴哩!你的话像刀子一样扎人
心哩……可是,我思来想去,咱可再不能回咱那穷山沟啊!我再过一个月就要转正哩!说心
里话,好不容易吃上公家这碗饭,我撂不下这工作!实说,我爱你着哩!但一想回去就要受
一辈子苦,撑不下来啊!没来城里之前,还不知道咱穷山沟的苦味;现在来了,才知道咱那
地方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
“放屁!”无比的愤怒一下子淹没了所有其他的感情,她眼里像喷着火似地望着这个没
有骨头的人,大声叫着说:“咱们的先人祖祖辈辈都住在那里,你爹你妈现在还住着,难道
他们都不是人吗?我看你才不是人,是一条狗!”
她说完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可是,那刚才一直像烧着火似的脑子被一盆子凉水泼灭
了,冷却了。她一下子感到身子软绵绵的,于是就扑倒在床上,放开声哭起来了。窗外的暴
风吼叫得更猛了,将大把大把的雪扬在窗房上,啪啪直响。远处的街道上,传来了风吹电线
发出的尖锐哨音。
她伏在床上忘情地、伤心地号啕着。她现在并不是为了和这种不再值得留恋的感情告别
而哭:她是在哭她自己的命苦,哭她竟然瞎了眼,多少年就把自己纯洁的感情交给了这么一
个人!
“哭什么哩!甭哭啊!我看咱两个而禽就算闹腾好了,我过一个月就转了正,成了正式
工了;你要跟人家地委书记的儿子,也还愁没个工作吗!唉,咱们两家祖祖辈辈还没出一个
吃官饭的人呢!琴,咱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