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轲-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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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子最少。”太子丹引见到最后一名时,声音中特别显得愉快亲切,“而勇力为同辈之冠。他叫秦舞阳。”
秦舞阳由田光转托鞠武营救,结果因祸得福,为太子丹所赏识,是荆轲所知道的;而秦舞阳却未想到荆轲会被太子丹尊为上客,所以这时相见,想起往事,不免忸怩,喊了声:“荆先生!”微红着脸,低下头去。
荆轲却有着如见子弟样的一份亲切感,抚着他的肩笑道:“你越发长得魁梧了!”
“啊!”太子丹惊喜地接口轻呼,“原来你们是旧识!”
“荆先生救过我。”秦舞阳轻声回答。
“莫说如此!”荆轲谦逊不遑,“救你的,第一是太子,其次是鞠太傅和田先生。”
“可惜田先生死了!”秦舞阳黯然地说,“我真不明白,何以田先生要自刎?”
这句话在荆轲和太子丹心中,都似针刺了一下,也都无法给他任何答复。太子丹只得扬一场手,高声说道:“请都入席吧!”
“荆先生请!”勇士中年纪最长的一个说——年纪最长,也不过二十五岁左右,对荆轲来说,仍是后辈。
“对!荆卿,你先请上座。”
说了这一句,太子丹亲自引导上堂,直到正面南向的席位,请荆轲坐在西面。这是最高的座次,荆轲明知推让不了,但因不愿给人一个妄自尊大的印象,仍旧一再谦辞,说什么也不肯坐下。
荆轲是主客,主客未入席,其余的陪客只能站着等待,这局面很尴尬;于是有个粗豪的勇士,大声说道:“荆先生不肯入座,莫非是不愿与太子同席?”
不愿与人同席,会构成绝大的侮辱;因而这心直口快的一句话,反倒发生了激将的效用,荆轲不能不惶恐地从席后跨上两步,屈身而跪,双手按膝,双目下视,端然静坐。
接着,太子丹紧靠荆轲左面坐下。二十名勇士,仍依年齿,列坐东西两侧,每席四人。等坐定了,太子丹吩咐:“尚食!”
“尚食!”东宫舍人递声传呼,直至堂下。
堂下的乐工鸣钟击鼓,开始奏乐。乐声中,东宫的宰夫膳人,捧着豆、勺、匕、箸等等食器和肴、、醢、浆等等食物,分东西两队,雁行上堂,为宾客一一陈设。
这时太子丹却又站起来了,自从者手中端着的铜盘中洗了手,然后跪下来,接过从者所传递的食物,恭恭敬敬地放在荆轲面前。
这下,一堂皆惊了!太子丹所行的是弟子为师长尚食的礼节。
荆轲大感不安,辞既不能,受亦不可,只能把身子后缩,退出席外,“避席”俯伏,表示不敢接受逾格的尊荣。
食器、食物很多,陈设都有一定的位置;从容尽礼,很费了一段时间,才听得太子丹说道:“荆卿,都具备了。”
“不敢当!”荆轲仰起身来,膝行而前,归入原位。
乐声再起,盛宴开始。先食菜羹,后进甘旨;五鼎中所烹的牛、羊、豕、鱼、鹿,滋味的浓郁,都不是平日所能轻易尝到的。特别是先用火烤,次用油煎,最后在鼎中用文火隔水烹蒸,腹中塞满了枣子一味的“炮豚”,更是天下的至味;荆轲拿它蘸了醢——肉酱,就着醴——甜酒,吃了许多。
由于这是正式的宴会,称为“礼食”;繁复的仪注,不断的起拜,使得宾客难以尽欢,而且也不便交谈,所以宴会结束了以后,太子丹又在别室置酒,作长夜之饮。
东宫的后宫,粉白黛绿,也有百数十人之多,但是并无特为太子丹所恩宠的。他最喜欢邀集勇士,饮酒谈艺,每次三五人、七八人不等,而这一夜,只邀了荆轲一个人,并且很难得的,唤了宫女来侍饮。
其中有一个,生得极其动人,皮肤极白,浓染了燕国名物的燕支,格外显得艳丽。一双白足,走在地上声息不闻;那体态的轻盈,真个罕见。
这使得荆轲想起一个艳传人口的故事,说燕昭王即位的第二年,“广延国”献了两名善歌舞的美女,一名旋娟,一名提嫫,身轻如燕,吹气如兰。而这两名绰约多姿、绝古无伦的美女,或者行无踪迹,或者积年不饥,竟不知是人是仙?
燕昭王自然着迷了,把她们俩安置在崇霞台上,夜夜沉醉在她们的清歌妙舞之中;舞姿千百,而最有名的有三种:第一种名为“萦尘”,形容舞姿的轻盈,与微尘的飞扬可相比拟;其次名为“集羽”,说它婉转如羽毛的从风;还有一种叫做“旋怀”,好似藤萝附树而生,纠缠盘绕,投怀不去——这一舞的荡人心魄,可想而知。
想像中幻现着旋娟和提嫫的舞姿,视线却一直缭绕在眼前人的身上。太子丹看在眼里,心里有数了。
“昭妫!”他让荆轲知道她的名字,“献荆先生一爵!”
“哦!”这样答太子的话,是不礼貌的;但这样答应,反显得娇柔好听。
献上一爵酒,荆轲一饮而尽;接着昭妫自己也干了一爵。
“再献一爵。”太子丹又说。
昭妫依言而行,献一爵,陪饮一爵;饮到一半,停下来喘口气,有些难以为继的样子,但是“饮满举白”,喝酒一喝就要喝干,所以她仍旧鼓勇喝了下去。
等放下酒爵,她的脸上已不容易分得清燕支的颜色了。
第二章入秦之计(10)
而太子丹仿佛有意在捉弄昭妫,他微笑着扬一扬眉,像提醒她似的说道:“刚才两爵,是你代我献的。现在,你自己呢?”
昭妫面有难色。荆轲不胜怜惜,便抢着说道:“不行了,我不能再饮了。”
“你看!”太子丹埋怨着说,“只为你不诚心,荆先生动气不愿意再饮了。”
“莫如此说。”荆轲想了个调停的办法,“这样吧,我与昭妫分饮一爵。”
乖觉的昭妫,急忙又替荆轲斟满了酒。他喝了一大半,剩下些少微沥,递了过来。
“多谢荆先生赐饮。”昭妫投以感激的一瞥,然后,装模作样故意在喉间弄出的声音,仿佛喝了好多似的。
“你就坐在荆先生身边好了。”
“是。”昭妫遵照太子丹的吩咐,跪坐在荆轲左面,为他斟酒布肴。
荆轲的性格中,原也有风流放诞的一面,但此时此地,也不过握着她的手,多喝几爵酒而已。倒是昭妫,由于受了太子丹的暗示,一张红馥馥的脸上,堆满了笑意,不断地眉挑目语,这让他感受到了一种威胁,只好躲开她的视线,去跟太子丹谈话。
然而他只能说些不相干的闲话;每次谈到正事,话至口边,却又缩住——因为他觉得有人在旁边,不便深谈。
太子丹觉察到了,便说:“不要紧,这些都是我身边的人,极知分寸;荆卿,你不必顾忌。”
“是。”他这样答了一声,不由得转脸去看昭妫;想着太子丹所说的“身边的人”这四个字,顿有莫可究诘的怅惘的感觉。
“荆卿!”太子丹问道,“你与秦舞阳,似有极深的渊源,是么?”
“那是在我初到燕国的那一天——”他把当初如何阻止秦舞阳杀人的经过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太子丹不自觉地落入沉思之中——对荆轲的了解更深一层了;他觉得荆轲这一份能震慑他人的定力,才是最难得、最有用的。
荆轲却无从去猜测他的心思,他想问的是,太子丹养着那些勇士,到底有何用处?燕国现在所最需要的是能言善辩的策士和深谙兵法的将才,尽罗致些一勇之夫于事无补。
但转念一想,这话说出口来,大为不妥;因为那近于进谗排斥,不但可能招致太子丹的轻视,并且传入那些勇士耳中,也会惹起公愤,群相为敌,以后的一切展布,便会遭遇重重的阻力。
“喔!”太子丹突然发言:“有件事我还未曾道谢。听说,我向赵国徐夫人求取的那张淬剑的方子,是你代为带来的。你与徐夫人,想来相熟?”
这下也提醒了荆轲,“太子!我亦正想面陈,据确息:徐夫人在邯郸幸免秦兵的荼毒,已辗转抵达榆次,住在她的门下弟子孟苍那里。我想,不妨礼聘她到燕国来,必有大用。”
“你的话深获我心。”太子丹欣然又问,“荆卿,你可知那孟苍的住处?”
“我与其人有一面之交,知道他的住处。”
“那太好了,就烦你为我作一通书简;明后天,我就派专人到榆次去请。”
荆轲点点头,转脸向昭妫说道:“请取笔墨!”
昭妫走至廊下,传话唤取。不一会捧来数方竹简,簇新的一枝尖端削成刃形的竹笔,一盘上好的黑漆,都放在荆轲面前。
两名宫女,执烛相照;荆轲很快地替太子丹写成了一通礼意隆重的书简。另外,他自己又作书寄给宋意,邀至燕市盘桓叙旧。
事情做得极其爽利,太子丹非常满意。看到荆轲致宋意的书简,他又表示了准备延揽的意思;荆轲原有推荐的心,于是说定了,就请宋意护送徐夫人到燕。这一下,书简需要重作,弄到深夜才得停当。
荆轲起身告辞。太子丹一再坚留,他始终不肯,终于还是回到了旅舍。夏姒和季子都是好梦方酣,不曾知觉;他也不去惊醒她们,只是独坐沉思,毫无睡意。
起先头脑还有些昏昏沉沉的,回想一天的经过,思绪如一团乱发,不知从何理起?慢慢地,出现了头绪了。
他最感到失望和困惑的是,太子丹对他的上策,并不见赏。这可能有两种原因:一种是根本莫名其妙;一种是心有成见,以为此策不可行。以太子丹的见识智慧来说,自然不会不能理解此策是旋乾转坤、变弱为强的良方;这样看来,只怕太子丹是缺乏魄力,放不开手去做。
但愿不是,但愿是自己猜错了!荆轲这样在心里祈望;否则,他怕他难有任何作为,辜负了田光的生死高义。
这不是什么鸡虫得失,可以轻易丢开;翻覆思量,决定改变办法——原来是抱着矜持保留的态度,总要等太子丹先开口求教,再作献议,比较来得占身份,而此刻,他倒渴望着早早与太子丹彻底地谈一谈了。
“啊!”一声轻柔的惊讶,把他从沉思中拉了回来,转脸去看,季子正仰起了身子,在揉着惺忪的倦眼,“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竟不知道。”她问。
荆轲望一望窗外,天际已微现鱼白色;这才发觉一个人坐了这么久。“我早回来了,”他说,“也该睡了。”
“等我来铺衾。”说着,季子随手抓件衣服披在身上,准备起来服侍他就寝。
“不必!”他一伸手按住她的身子,“冷得很,你别起来。”
季子仿佛吃了一惊,无缘无故地红了脸。这使得荆轲心头一震,按着她那温暖柔软的肌肤的手,竟舍不得移开。他在想,季子与昭妫是不同的,昭妫必已受过太子丹的宠幸,而季子是特意遣来安慰他的寂寞的,在此刻,他的任何动作都不算唐突——甚至,季子也许已想到他将有如何的动作,所以敏感地羞红了脸。
这样想着,使他有以自制。他不能让她猜中;他觉得让人家猜中心思,对自己来说,便是一种屈辱。
于是,他松开了手,平静地说:“你再好好睡吧!我也要舒舒服服睡一觉;不到正午别唤醒我!”
“嗯!”季子轻声应着;脸上的羞晕褪了,代之以微显困惑的神色。
荆轲背着她很得意地微笑了,展开寝具,吹灭灯火,钻入衾中觉得舒服得很,立即感到了浓重的睡意。
快到正午时分,他不待季子呼唤,自己醒了。夏姒在外屋听见声音,首先推门进来,接着出现了季子的身影。两人道了早安,一个收拾寝具,一个侍候他盥沐。
夏姒一面替他栉发,一面跟他说话;说东宫派了庖丁来为他料理饮食。又说,东宫舍人也曾来过,传达太子丹的意思,想请他迁入东宫后苑去住。
第二章入秦之计(11)
“喔!”荆轲问道,“东宫舍人来了,为何不唤醒我?”
“是季子的主张,一定不准我来通知。”
“原是荆先生自己嘱咐的,”季子在一旁答话。
“是的。我说过,不到正午别唤醒我。”荆轲赶紧接口承认,又问夏姒,“你如何答复东宫的舍人?”
“我只好说,请他先回去,等荆先生醒了,我再把话转达。”夏姒又说,“上午还有许多达官贵人来拜,也都叫季子挡驾了。”
“这,”荆轲不免诧异,“他们来看我干什么?”
“你也是贵人呀!”季子在他身后说,“而且是大贵人。那些人自然会得趋炎附势;我就看不惯那种嘴脸,所以一概把他们挡回去了。”
“荆先生,你听,她那种口气——好像她自己就是位公主。”夏姒率直地批评着。
季子不作声,同时,收舍寝具的声音也听不见了。他们都在荆轲的背后,他不知道她们的脸上是何神情?但那异样的沉默,使他不安,也使他烦恼。
于是他以长者的口吻,训诫似的说:“你们都是好姊妹——”
他的话没有完,季子却在这停顿的空隙中,抢着要分辩;只是刚用鼻子哼了一下,初现冷笑,就让荆轲提高了声音,把她压下去了。
“而且,你们都是卫国人。”他把卫国二字,说得特别重。
依然是一片沉默。而这沉默表示着他制止住了一场将要发生的尖酸的口角。
夏姒到底年长些,先开口向季子招呼,“季妹!”她很客气地说,“劳你把荆先生的簪子递给我。”
季子照她的话做了。夏姒替荆轲簪好了发,戴上缁布冠;又叫季子帮忙结冠上的缨——冠缨束结在下颔;季子必须面对着荆轲,但却绷着险,看都不看他,仿佛在生谁的气。
荆轲不免萦怀。等夏姒去传话具餐,季子结好了缨要离开时,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问道:“谁招惹你了?这样子一脸的委屈!”
“没有人招惹我。你以为夏姒招惹我了?”季子很快地说了下去,“我们是好姊妹,而且都是卫国人。”
听她这样反唇相讥,荆轲一时竟无话可说。自信一席雄辩,可以折服任何名公巨卿,却叫一个娇憨不知时务的女娃儿难倒了;想一想,忍不住好笑。
他笑,她却不笑,也不问他何以好笑?只默默地俯跪在地,拿润湿了的布巾,擦抹席子;这是件很累人的事,还未擦到一半,就看她脸红气喘了。
“歇歇吧!回头再擦。”
季子只当没有听见他的话。说了第二遍,她依旧不理不睬,这下荆轲动了气;太子丹派了她来,原是为了照料他的生活起居,这样子反惹来些麻烦闲气,还不如不要她的好。
一个念头刚刚转完,紧接着又转一念。他想到了他在太子丹心目中的地位。在这时候,说要遣回季子,明明是表示:季子犯了过错,得罪了他——那怕她为公主所宠,太子丹也必将采取极其严峻的举动。一时生气,会毁了季子,万万不可!
于是他忍耐下来了。气愤可忍,看着季子那样吃力地工作,油然而生的怜惜之心,却忍不下来。
于是——
就在他刚要开口对她作第三遍的劝告时,忽然又转了个念头,他发觉这是对他的一种考验,他一直有这样一种想法:一个能做一番非常之事的非常之人,应该能忍人之所不能忍。而且,他也一直这样在做:在榆次,忍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