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小说集-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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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卖了。”
“你为什么要卖掉手表呢?为什么不向我借钱呢?”“我没有借钱的习惯。更不会向一个外国人借钱。”沃克注视着我,直摇
头。。我匆匆洗罢脸,也不去吃早饭,就跑到一楼,给那姑娘挂了一个电话。“喂,谁呀?”她婉声婉语地问。我低声说出了我的名字。“你?。。有事?。。”“我想。。请你今天陪我玩玩。”“这。。我在上班啊!”“也许。。也许我不久就要离开上海。。”“为什么?。。”“不为什么?我累了。。”“累了?喂,喂!你听着,我今天请假,我在四十八路车站等你!。。”我缓缓地放下了电话。心情却更加忧郁。我曾在上海杂技学馆深入过生活,每天清晨带着孩子们在新华路跑步。
那姑娘每天在新华路扫马路。有一次我的手表掉了,自己却全然不知,等我带领孩子们从另一条马路绕回来,见她站在人行道上,招手叫住我,将手表还给了我。。我们就那么认识了。
以后每天我让一个大孩子带领全体孩子跑步,我和她就站在人行道上交谈。
她是上海音乐学院一位教授的女儿。两个姐姐都下乡了,都在北大荒。一个姐姐我还认识,是三师师部宣传队的队员。我们之间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拘谨。除了小莫,我对她暴露的真实思想算最多了,我还经常将从学校图书馆借的书送给她看——她是一个很清秀很文静的姑娘。
我跳下四十八路公共汽车,看见她站在路旁等我。见了她的面,我竟
不知第一句话应当说什么。她问:“我们到哪儿去玩呢?”我说:“到哪儿都行。”她想了想,说:“那我们上西郊动物园去吧。”我说:“那里有老虎吗?”她说:“有的。”我说:“好吧,我们就去看老虎。”到了西郊动物园,老虎躲在洞里不出来。我们没看成,却也不觉得十
分扫兴。我们在小河边的一条长椅上并肩坐下,看鱼。不是金鱼,是青鱼。每条都一尺多长,又肥得笨笨拙拙。纷纷游到岸边觅食吃。她从书兜里取出两本书,递给我,低声说:“还你吧。”我问:“看完
了?”她摇摇头。我说:“那你留下看吧。”她又摇了摇头,望着河面,用更低的声音说:“我母亲前几天去世了。
父亲被‘扫地出门’了,过几天我就要跟我父亲回浙江农村老家了。。可能
我们今后再也不会见面了,谢谢你经常借书给我看。。”我怔怔地望着她,许久许久说不出话来。我忽然觉得,我心中对这姑娘充满了无边无际的爱。也可能是同情。
至今回想起来,分辨不清。爱情加同情,使男人对女人的爱成为怜爱。
她缓缓将脸转向我,凝眸睇视着我,几乎是用请求的语调说:“对我讲
几句话吧。”我说:“我想退学。”“退学?。。”她脸上显出十分意外的表情。我又说:“我实在不想念下去了。”她问:“为什么?”我说:“没意思。”她很能理解我这句话的含义,沉思了一会儿,说:“再有一年多你就毕
业了,什么事儿都忍着吧。多少人都在忍着啊!”我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她的一只手,紧紧握着。她的手那么小,那么柔软。她愣了一下,矜持地抽回自己的手,呐呐地说,“你怎么了?。。你。。病了吗?”我说:“我也想到浙江农村去。和你们父女一块儿到你们的老家去。我
可以当小学教师,也可以当农民。”她说:“你胡说些什么呀?”我说:“不是胡说,我爱你。如果你同意,我明天就打报告退学。”“不,不,你千万别这样。”她慌乱地说,“你就是打了退学报告,被批
准了,也只能回北大荒去。。咱俩没缘份。。”我又不知说什么好了,情不自禁地第二次抓住了她的手。这一次,她没有将手抽回去,任我紧紧地握着。河里的大青鱼,纷纷聚拢岸边,将嘴冒出水面,比赛吐水泡。她的眼泪落在我手背上,一滴,两滴。。她又抽出了她的手,从布包
里取出一支笔,双手交给我,说:“我特意买了送给你的,留着作个纪念吧!”我握住了那只笔,也再次握住了她的手。她忽然将头靠在我怀里,说:“我们没缘份。。”说完,她就无声地哭
了。。回到学校,沃克见我便问:“你终于将头靠在一个姑娘怀里了?”我说:“和我梦到的相反,一个姑娘将头靠在我怀里。”沃克说:“都一
样。她很美丽吗?”
我说:“女子们的美丽是不同的,有的使男人想到性,有的使男人想到绞刑架,有的使男人想到诗,有的使男人想到画,还有的能使男人们产生忏悔的念头。。”
沃克说:“这不过是男人们的想象,你那位姑娘属于哪一类呢?”我说:“她如同一颗橄榄,我要用心永久含着她。”沃克看了我半天,
说:“你动真情了。”我说:“是的。”沃克问:“你果真爱上了她,为什么不跟她结婚?”我说:“我不知我
的命运会在何方?”沃克沉默了一会儿,又问:“被H偷去那封信,是不是仍使你心中不
安?”我说:“不安极了。”“你仍恨他?”“我恨不得一刀宰了他!”她告诉了我离开上海的日期和车次,却不许我去送她,很坚决很断然
地不许。我还是到火车站去了,怕火车站人多,寻找不到她,很早就去了。在一排长椅上,我发现了她,呆呆地坐着,脚旁放着一只帆布皮箱,
身旁坐着她的父亲,一位头发苍白,气质斯文的六旬以上的老人。我隐蔽在一个角落,不想让她发现我。我望着她一手搀老父亲,一手拎那只旧的黑色的小皮箱,微微低着头,
被缓缓移动的人流裹入了检票口,像一个幻影似的,从我眼前一晃,倏然消
失了。我呆呆地站在我隐蔽的那个角落,被充满心间的忧郁压迫得有些窒息。她的命将会是什么?那一时刻,我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命运中也画着一个问号。。开学后,复旦园内发生了一件重大的事情——物理系三年级的一位女
同学,贴出了一张大字报,批驳张春桥和姚文元的两个小册子——《论资产
阶级法权》和《论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的继续革命》。那是工农兵学员中反叛精神的第一次公开的大无畏的宣战。那是孤单无援的勇士舍身取义的行为。正直的师生们肃立在她那张大字报前,用他们严峻的表情,沉思的目
光,互相传达着他们心中的敬佩。反叛的潜流在复旦园内暗暗地汇聚着。政治投机者们却认为这是一个自我表现的大好机会。于是就有一些学
生“自发”地前去围攻那个物理系的女学生。操纵幕后的则是工宣队。我们专业的支部副书记C,也带着她“革命的伙伴们”参与围攻。她也叫我去,她说我善于辩论,最应该去。还应该“立功赎罪”。我冷冷地问:“赎什么罪?”她说:“别忘了你作为专业发言代表的那次发言。”我回答:“你忘了我
有口吃的毛病吗?我现在正要读《列宁选集》。”便打开一本《列宁选集》,
伏在桌上读起来。她悻悻地走了。我却读不下去。我终于坐不住,便独自走到大字报栏前,看那张勇士的“宣战书”。大字报写得犀利极了,使人读罢,热血沸腾。一种强烈的冲动,促使我从衣兜取下钢笔,就想在那张大字报上署上
自己的名字。然而那种强烈的冲动很快就变成了最大的怯懦,握着钢笔的手出了汗。产生得最快的勇气也消失得最快。任何冲动如果不能变成行为,不过
就是一种心理本能而已。除了证明你有这种本能,再无其他意义。我默默地转身离开了,手中仍握着钢笔,内心里对自己充满了蔑视。“梁晓声,梁晓声,在那个无畏的女同学面前,你不过是一条被政治的
电棒击怕了、学乖了的狗!”我一边缓缓地走着,一边这样诅咒自己。仿佛
诅咒了自己,就能驱除内心里的羞耻感似的。无畏者敢作真勇士。懦夫却只希望别人为真理拔出决斗之剑,将胜利的小旗背在身后,连
一声助战的呐喊也不敢发出。倘邪恶倒下了,他们便举起小旗,分享勇士的
荣耀。倘勇士倒下了,他们便悄悄丢掉小旗,退隐到什么安全的角落,固守
着卑下的沉默,期待着另一位勇士挺身而出。。回到宿舍里,我锁上门,为
自己,也为许许多多像我一样的人,在一本日记的中页写下了这几行字。也
写下了我对自己的认识和评判。。沃克回来了,一进门就气愤愤地大声对我
说:“怎么可以这样!他们怎么可以打她!”我合上日记本,问:“都是什么人打了她?”沃克说:“有男学生,也有女学生!你们专业的C带的头。他们将她拽
到一张桌子上,那么多人围攻一个姑娘!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保护她!他们还摔掉了她刚买回来的饭!他们还不许她穿上自己的鞋!我喊了一句:‘不许打人,’就有许多人也围攻我!看,拽掉了我两颗衣扣!。。”
我站了起来。我望着窗外。我流泪了。一个龟缩在安全角落的懦夫的眼泪。没有什么价值的眼泪。小莫突然推开门闯进来,对沃克说:“沃克,你快躲蔽起来,有几个男学生要来揍你!”沃克说:“他们敢!我要向‘留学生办’去汇报的!”小莫说:“就是‘留
学生办’那个姓庄的工宣队员怂恿他们来教训教训你的!”我说:“沃克,你就先躲蔽一下吧!”沃克坚决地摇头:“不!”小莫扯着沃克想往外走,晚了。走廊里传来了来势汹汹的脚步声。小莫刚放开沃克,门就被踢开了,闯进来四个男学生,也不开口说话,
揪住沃克就打。沃克没有反抗,没有还手。我和小莫阻挡,被粗暴推开。小莫的头咚地一声撞在书架上,我的暖
水瓶不知被哪个家伙踢碎了。沃克毕竟是留学生,他们不敢过分放肆。所谓“教训教训”,不过是推
过来搡过去,一拳一脚而已。其中一个极为可恨,打了沃克一记耳光。他们离开我们的宿舍时,小莫大声谴责:“你们怎么能殴打留学生?!”为首的一个答道:“叫他明白他是在中国。”我说:“你们踢碎了我的暖瓶,得赔我。”那家伙冷笑道:“就算你为我们的革命行动贡献了吧!”他们扬长而去。沃克捂着脸在自己床上坐下,许久才喃喃地说:“真想不到,在中国,
我被中国人打了。如果我的老母亲知道了这件事,不知会怎么想。”小莫说:“沃克,你应该通过瑞典使馆向那几个家伙提出严正抗议!”沃克摇摇头,说:“不,我不会那么做的。瑞典是第一个和中国建交的
西方国家,在我记忆中,瑞典政府从来没有向中国政府提出过任何形式的抗议。我不愿因为我自己,使两个国家之间的友好关系受到丝毫影响。”我说:“沃克,你回国吧!目前你在中国能学到什么呢?世界这么大,你又何必到中国来留学呢?”
沃克沉默许久,又摇头,低声说:“不,我不回国。也许他们以为我会害怕了,回国去。可是只要我还没被宣布为‘不受欢迎的人’,我就要在中国呆下去,亲眼看到你们这一场文化大革命最终将导致中国发生什么局面!”小莫揉着头,无比歉疚地说:“沃克,真对不起你,我们没有能力保护你。”
沃克望着他,苦笑了一下,说:“你们每一个中国人也没有能力保护你
们自己呀,不是吗?”小莫无言。我说:“是的。”沃克说:“这真可悲。”
我果然又遭到了“算计”。而事件凑成之情节,犹如小说家的巧妙构思。先是,半年前,弟弟给我汇来了二十元钱。隔日,我要到邮局取钱,
却找不到汇款单了。我在宿舍楼各楼口贴了“寻物启事”,两日后也无人送回。便到系里开了一张证明信,证明我汇单已丢,将二十元钱取了回来。
几天前,我又到杂技学馆去体验生活。一天傍晚,接到V从学校打来的电话,告知我弟弟又给我汇钱来了。正缺钱花,便匆匆赶回学校,拿到了汇单。邮局已经下班,只好将汇单带回杂技学馆。
第二天,和我一同在杂技学馆体验生活的C,有事要回学校,我就将
汇单交给她,委托她代取。她回到学馆,快晚上十一点了。我已躺下,在看书。她敲门,我给她开了门。她不进,站在门外对我说:“明天上午,系工宣队庄师傅叫你回校一
次。”我问:“什么事?”她一笑:“不知道。”我觉出她那一笑颇不善,但又想不出自己近来有什么失谨的言行足可
被人“整治”,也就随她笑得不善,又问:“我的汇款单替我取出来了么?”回答:“E老师替你取。”E老师是我们专业上一届的留校生,我们的“教导员老师”。负责抓政
治思想工作的。因此而怪,不免再问:“怎么E老师替我去取?”C又那么令人莫测高深地一笑,其意味更加不善,慢悠悠地答:“我没
工夫。”一双眼中,放射出两股冷气,逼得我从脸到心一阵发寒。复躺下后,总觉C那笑,那话,那目光,包含着什么幸灾乐祸,不再能看下书去,苦思苦索,终不悟其所以然。辗转反侧,难以安睡。翌日,满腹狐疑回到学校,E老师和工宣队庄师傅在工宣队办公室联袂“召见”了我。E老师随口问了几句在杂技学馆深入生活的情况后,话锋突然一转:“你最近丢什么东西了么?”我回答:“前几天将书包在四十八路公共汽车上丢了。”又问:“除了书包,还丢什么了?”我一贯地丢三忘四,想不明白为什么问我这个,还以为他们要发慈悲,补助我点钱呢!
便答道:“除了书包再没丢什么。书包里有十几元钱,不过我弟弟又给我汇钱来了。”“就是这张汇款单*# 俊保爬鲜。。。。3 樘耄。。。。钦呕憧畹ト〕觯。。。。雷由弦欢! *
我说:“是啊,您没替我取出来啊?”E老师脸色顿变,厉色道:“你好好看看。”我拿起那张汇款单“好好”看,写得一清二楚,是弟弟汇给我的没错,
问:“怎么啦?”“你看看邮戳!”我就翻过来看邮戳,一时不免大为尴尬,呐呐地说:“这是我半年前丢
的那张汇款单呀,从哪儿出来的呢?”“这正是我们要向你提出的问题!”一
直正襟危坐的庄师傅,朝我瞪起了眼睛。我说:“这得去问V呀,是他打电话叫我回来取的,那么他一定知道这张汇单是谁从什么地方找到的。”
“V在宿舍,”E老师站起来说,“我这就去问。”E老师走出去后,那位工宣队领导者一边吸烟,一边目不转睛地瞧着我。许多人在讯问别人时,都会自觉或不自觉地装出捷尔任斯基的样子。这位工宣队领导者也不例外。他大概自以为他那双肉眼泡投射出来的目光,也必定称得上“鹰一样的目光”。
一会儿E老师回来了,身后跟着V。不待E老师开口,V便冲我大声质问:“我没有给你打过电话!你怎么
无中生有呢?”“你。。没有给我打过电话?可我明明听出来是你的声音啊!”“你胡说!岂有此理!”他仿佛被牵扯进了什么极不光彩的事件之中,作
了“严正声明”后,愤愤离去。见他那种仿佛受了奇耻大辱的样子,我真怀疑自己从电话里听错了声音,低声说:“让我再想想,也可能是别人给我打的电话。。”E老师说,“你不必想了。我问过咱们专业所有的同学,谁都没有给你打过电话。”我意识到问题很严重了——我企图用一张作废的汇单,再从邮局骗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