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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老处女-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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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泪水慢慢地涌上迪莉娅的双眼,滚下了她的面颊,湿润了她的焦唇。她的泪眼看见妹妹憔悴的面孔摇晃着,低垂着,活像一张水下快要淹死的人的脸。大致猜得出、隐约觉得到的事情,从她心里深不可测的地方涌起。有一阵子,几乎好像是这另外一个女人在给她讲她自己秘密的过去,把自己颤动的默默的心声诉诸于粗鲁的言词。

  正如夏洛蒂所说,最糟糕不过的就是,她们现在就得采取行动,一天都不能耽搁了。夏蒂是对的——如果与乔结婚就意味着抛弃孩子的话,那是绝对办不到的。可是,无论如何,如果不把事实真相告诉他,她怎么能跟他结婚呢?他会不会在听到这些情况后把她遗弃呢?这些问题都令人痛苦地在迪莉娅的脑子里旋转,中间却不停地闪现出孩子的影像——克莱姆·斯彭德的孩子——在一个黑人小屋里靠施舍长大,或在人们称为孤儿院的灾难之家里群居。不:孩子第——她身体上的每根纤维都能感觉到她。然而,她该怎么办呢?应当跟谁去商量?应当怎样劝说这个以克莱门特的名义到她这里来的可怜虫呢?迪莉娅绝望地扫了周围一眼,然后转向她的堂妹妹。

  “你得给我时间。我得想一想。你不应当跟他结婚——可是一切都要安排停当;结婚礼物……会有一场丑闻的……那可要洛弗尔奶奶的命了……”

  夏洛蒂低声说:“来不及了。我现在就得决定。”

  迪莉娅把双手压在胸脯上。“我给你说,我必须想一想。我希望你回家去。要不,就呆在这儿,可不能叫你妈看见你的眼睛。吉姆很晚才回家;你可以呆在这间房子里,等我回来再说。”她已经把衣橱打开了,正在伸手取一顶便帽和一条粗厚的面纱。

  “呆在这儿?可你上哪儿去呀?”

  “我不知道。我想走一走——吸点新鲜空气。我想我要一个人走走。”迪莉娅像患了热病似的摊开了佩兹利细毛披巾,系好了帽子和面纱,把戴着露指手套的手往皮手筒里一戳。夏洛蒂一动也不动,坐在沙发上像个哑巴似的瞪着她。

  “你要等着,”迪莉娅在门槛上再次叮咛。

  “好的,我等着。”

  迪莉娅关上门,匆匆下了楼梯。

  
  




            






  她说她不知道上哪儿去,这可是说了实话。她只是想躲开夏洛蒂令人难堪的脸,离开她那直接的悲剧气氛。外面。露天下,也许想事儿容易一点。

  绕过公园栏杆时,她看见她的面色红润的孩子们正在保姆的监护下玩耍,一起还有其他一些住在广场周围的人们的娇生惯养的孩子,小姑娘戴着方格绒帽子,披着白披肩克服这些矛盾求得真理的方法。黑格尔第一个确立辩证法指,男孩子戴的是苏格兰帽,穿的是绒面呢短上衣。他们看上去多么愉快活泼啊!保姆瞧见了她,但她摇了摇头,向大家招了招手,就急急忙忙走了。

  她走啊走的,穿过一条条熟悉街道,冬天明媚的阳光把它们装扮起来了。下午还早呢,先生们回去上班才有一个小时,’欧文街和联邦广场上行人稀少。迪莉娅穿过广场向百老汇走去。

  默西街上的洛弗尔家的住宅是一座坚固的老式砖房。紧挨着的是一个大马厩,门朝一条小巷开着。迪莉娅到英国度蜜月去的时候,就听说这条巷子叫做“马厩”。她拐进小巷,走进马厩院,推开了一扇门。一间破破烂烂、刷过白灰的房子里,十来个孩子围着一个火炉。玩着破玩具。管理孩子的那个爱尔兰女人正在一张断了腿的松木桌子上裁小衣服。她抬起一张和蔼的脸,认出迪莉娅就是跟夏洛蒂小姐一起来看过一两次孩子的那位太太。

  迪莉娅站住了,显得十分尴尬。

  “我——我来问问你是不是需要什么新玩具,”她结给巴巴地说。”

  “要啊,太太。还需要许多别的东西,不过夏洛蒂小姐给我叮咛,不得向来这里看可怜的宝贝儿的太太们乞求。”

  “啊,你可以向我乞求的,布里吉特,”罗尔斯顿太太笑眯眯地回答。“让我看看你的孩子——好久没有来这里了。”

  孩子们已经不玩了,他们缩在保姆的身边,张着嘴巴瞪着这位有钱的衣服窸窣的太太。一个小姑娘长着一双浅褐色的眼睛,脸蛋儿通红,穿着方格子羊驼毛外衣,’上面钉的假珊瑚扣子迪莉娅仍然记得。这些扣子是夏洛蒂初入社交界那年穿的“最讲究的衣眼”上的。迪莉娅站住把这个孩子抱起来。她的鬈发也是褐色的,跟眼睛的颜色一模一样——谢天谢地!而且这双眼睛也有同样的小绿斑浮现在透明的眼球上。迪莉娅坐下来,小姑娘站在她的膝盖上,一本正经地拨弄她的表链。

  “啊,太太——兴许她的鞋会踩脏您的裙子,这里的地板一点也不干净。”

  迪莉娅摇了摇头,把孩子紧紧贴在她身上。她把其他呆呆地望着的孩子和他们的看守人都忘了。她膝上的这个小家伙是另一种材料制成的——她不需要方格羊驼呢和珊瑚扣把她挑选出来。她的褐色的鬈发有几处垂在高高的前额上,跟克莱门特·斯彭德的一模一样。迪莉娅把一张火辣辣的脸贴在那前额上。

  “孩子要我可爱的黄表链儿吗?”

  孩子要了。

  迪莉娅把金链子解下来,挂在小姑娘的脖子上。别的孩子们都拍着手挤过来,可是小姑娘显出深深的酒窝儿,继续不声不响地玩弄着链子。

  “啊,太太。你可不能把那条漂亮的链子挂在小蒂妮的脖子上,她回到黑人那儿去时……”

  “她叫什么?”

  “他们管她叫蒂娜,我想。那不大像个基督徒的名字。”

  迪莉娅默默无语。

  “我说呀,她的脸蛋儿太红了。她还动不动就咳嗽。接二连三地感冒。喂,蒂妮,把太太放开。”

  迪莉娅把两条嫩弱的胳膊松开,站了起来。

  “她不想放您走呢,太太。夏蒂小姐今天没有来,小家伙就像丢了魂儿一样。她不像别的孩子那样玩……蒂妮,你瞧瞧,你戴的那条可爱的链子……哎,哎呀……”

  “再见,克莱门蒂娜,”迪莉娅屏住气悄悄地说。一她亲了亲那浅褐色的眼睛、那长着鬈发的头顶,眼泪夺眶而出,便急忙把面纱拉了下来。在马厩院里,她用自己的绣花大手帕把眼泪擦干,迟疑不决地站着。然后迈开坚定的步伐朝家里走去。

  房子还是她离开时的那个样子,只不过孩子们已经回来了;她沿着走廊回寝室去时,听见孩子们在儿童室里嬉戏。夏洛蒂·洛弗尔僵直地坐在沙发上,还是迪莉娅离开时的那副样子。

  “夏蒂——夏蒂,我想好了。听着,不管出什么事,孩子可不能跟这些人一起呆了。我打算收留她。”——

  夏洛蒂站了起来,显得高大而苍白。她那瘦脸上的眼睛变得那样黑,活像一具骼髅里的两个鬼窟窿。她张开嘴要说话,随后又猛地拿起自己的手绢儿捂住了嘴,又一屁股坐了下来。一股红色的细流通过手绢滴到她的毛葛裙子上。

  “夏洛蒂——夏洛蒂,”迪莉娅尖叫起来,跪倒在妹妹身旁,夏洛蒂的头向后一仰,靠在沙发垫上,细流停止了。她闭着眼睛。迪莉娅从梳妆台上抓起一个香料嗅瓶,抵着她撮拢到一起的鼻孔。房间里充满了一种浓烈的香气。

  夏洛蒂的眼皮儿抬了起来。“别怕,有时候我还是吐血——不过不太经常。我的肺快好了。可是还是害怕——”

  “不,不,不要害怕。我告诉你我全想好了。吉姆打算让我把孩子领过来。”

  姑娘有气无力地把身子支撑起来。“吉姆?你给他讲了?你到他那儿去了?”

  “没有,宝贝儿。我只是去看看孩子。”

  “啊,”夏洛蒂呜咽起来,头又靠了回去。迪莉娅拿起自己的手帕,把妹妹脸上如雨的泪水擦去。

  “你不能哭,夏蒂;你得勇敢一点。你的小姑娘和他的——你会怎么想呢?可是你得给我时间。我得按自己的办法安排这件事……只是要信任我……”

  夏洛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

  “眼泪……不要擦,迪莉娅……脸上有眼泪,我觉得舒畅些……”

  姐妹俩还是紧紧偎依在二起,默默无语。镀金钟滴答滴答,用分、刻、半小时、一小时计量着她们默默的思想交流。时近黄昏,天色暗下来了,她们的影子越伸越长,伸过阿克明斯特地毯的花环和宽阔的白床上,有人敲了一下门。

  “孩子们等着做饭前感恩祷告呢,太太。”

  “好的,伊丽莎,你看着做吧。我随后就来。”保姆的脚步声消失后。夏洛蒂·洛弗尔从迪莉娅的拥抱中抽出身来。

  “现在我可以走了,”她说。

  “你不是太虚弱了吗,亲爱的?我派一辆马车送你回家。”

  “不,不,那会把母亲吓坏的。现在我喜欢摸黑走走路。过去,有时候我总觉得世界是一团刺目的光芒。有些日子,我想太阳永远不落了。而且夜里还有月亮。”她把双手搭在堂姐姐的肩膀上。“现在不一样了。过不了多久,我就不会憎恨光明了。”

  两个女人相互亲了亲,迪莉娅小声说:“明天。”

  
  




            






  罗尔斯顿家摒弃旧风俗时十分勉强,然而,一旦采纳了新习惯,他们就发现:不可能理解为什么别人却不立即照办。

  迪莉娅出身于较为松散的洛弗尔家,自然喜欢猎奇。她第一次向丈夫建议把两点的正餐改到六点时,他那柔顺年轻的面孔突然板了起来,活像那幅殖民地时代阴暗的肖像画上画的那位罗尔斯顿老祖宗的脸。然而,经过了两天的对抗无边无际的,而具体事物在空间上是有界限的。量度空间一,他回心转意,接受了妻子的建议,现在有些人还坚持中午吃饭、傍晚用茶,”他对这种顽固作风总是嗤之以鼻。

  “我最恨的就是心胸狭隘,人们想什么时候吃饭;就让他们什么时候吃、与我无关;他们的心胸狭隘,我可受不了。”

  迪莉娅在客厅里(她母亲管它叫起居室)坐着等待丈夫回来,突然想起了这件事。她刚刚来得及捋顺她那光油油的发辫,匆匆忙忙穿上那件有樱桃色滚边的黑白条儿的波纹绸连衣裙,这是他最喜欢的一件衣服。客厅里,饰有诺丁汉花边的窗帷用绳环系在金碧辉煌的上媚板下,中央的大理石桌安放在精雕细刻的青龙木底座上,老式的桃花心术安乐椅外面包着略带一点苹果绿色调的新法国锦缎,这样的客厅是任何一位少妇都会引以为荣的。折门通向餐厅,折门两边的古玩架上摆着热带贝壳,长石花瓶,一个比萨斜塔的石膏模型,一对方尖塔,那是由一对青年夫妇在罗马广场上捡的斑岩和蛇纹岩的碎片儿拼成的,一尊法国佛塞尔瓷制的粉白色的克吕提①胸像,还有四个名叫“四季”的老式切尔西②陶像,这些都得保留在新摆设中间,因为它们是罗尔斯顿祖奶奶的遗物。墙上挂着科尔③阴暗的巨幅铜雕画《人生的旅程》,窗户中间立着真人一般大小的塑像《一个囚禁的少女》,这是大名鼎鼎的哈丽叶特·霍斯默专为吉姆·罗尔斯顿的父亲制作的,霍桑④的小说《玉石雕像》使它永不磨灭。桌子上摆着一册册封面图案压印得十分精美的图书。泰纳⑤的《法国江河》,德雷克⑥的《罪仙》,克雷布⑦的《故事集》,还有《佳人集锦》,里面是参加过埃格林顿伯爵马上比武⑧的英国贵妇们的肖像。

  ①希腊神话中的海洋女神,与太阳神阿波罗相爱,后被遗弃,变成葵花,因此有葵花向阳之说。

  ②伦敦的一个文化区。

  ③科尔(Thomas Cole,1801—1848),美国画家。

  ④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1804—1864)。美国小说家。

  ⑤泰纳(Je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1775—1851),英国风景画家。

  ⑥德雷克(Francis Drake,1540—1596),英国航海家兼海军将领。

  ⑦克雷布(George Crabbe,1754—1832),英国诗人。

  ⑧1839年在英国埃格林顿伯爵倡议下,为复兴古代马上比武而举行的比赛。

  迪莉娅坐在那里,后面是黑色大理石拱门里燃烧的硬煤炉火,旁边是她的香橡木裁缝台,客厅中央的桌子上,‘一盏新式的法国灯从有水晶缘饰的灯罩下泻出宜人的光,此时此刻,她们心自问:在这么短促的时间里,她怎么能如此彻底地脱离她惯常的印象和信念的圈子——走得如此之远,竟然超出了罗尔斯顿的天地。在这里,她又感到了一种压力,仿佛天花板上的灰泥装饰品,家具的式样,服装的款式,也是由罗尔斯顿的偏见构成的,罗尔斯顿的手一模,这一切就变成了铁石。

  她想,她准是疯了,因为她竟然给夏洛蒂承担了义务;当她在这一问题不断紧缩的圈子里反复思考时,仍然找不到别的出路。不管怎么着,要求克莱姆·斯彭德的孩子就取决于她了。

  她听见钥匙开前门锁的声音(她的心从来没有在听见这种声音时这样狂跳过),又听见一顶高顶礼帽放到门厅的托架上——或者是两顶,是吗?客厅门开了,两个高领饰、宽外衣的青年男子走进来:可以说是两个吉姆·罗尔斯顿。迪莉娅从来没有注意到她丈夫和小叙子长得多么相像,这使她感到,她一贯把罗尔斯顿家的人作为一个集体来考虑,这是多么合理呀!

  如果她没有把乔只看成她的吉姆的蹩脚仿制品,那她就不会年轻、温存,她不会是个幸福的妻子了;然而,考虑到复制品中的缺陷,这两个人依然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身材魁梧:像个运动健将,长着红润的四方脸、棱棱的鼻子,整齐的连鬓胡子,平直的眉毛,率直的蓝眼睛,脸上露出甜甜的自私的微笑。只是在眼下,乔的一颗牙正在疼,看上去很像吉姆。

  “瞧这儿,亲爱的,我请来一位小伙子跟我们一起吃顿便饭,”吉姆笑呵呵的,充满了一位保养得很好的丈夫的自信心,他知道他可以随时带一位朋友进家来的。

  “你多好呀,乔!——你想他能将就着吃牡蛎汤和填鹅吗?”迪莉娅对丈夫嫣然一笑。

  “你瞧!我早就给你说过,我亲爱的老弟!他说你会不高兴的——还说你要为这顿饭大肆张罗一番。等你结婚以后,约瑟夫·罗尔斯顿——”吉姆亲切地把一只大手搭在他堂弟深绿色的肩膀上,而乔却做了个鬼脸,仿佛那颗牙刺痛了他似的。

  “你今晚留我吃饭,真是太客气了,迪莉娅大嫂。实际情况是——”

  “先吃饭,好兄弟,如果你不反对的话。喝一瓶勃艮第会驱邪的。请挽住你嫂子的胳膊;我正要去瞧着把酒摆好。”

  牡蛎汤,烧鲈鱼,填鹅,苹果馅煎饼,青椒,紧接着还有罗尔斯顿奶奶有名的焦糖奶蛋糕,迪莉娅虽然心里非常痛苦,但依稀感到一种为自己的成绩暗暗得意的心情。这当然可以证实这样一种传闻:吉姆·罗尔斯顿不经预先通知,随时都可以带一位朋友回家吃饭。罗尔斯顿和洛弗尔两家的酒使结局臻于完美,就连乔的扭曲的脸也在洛弗尔家的马德拉酒下肚后舒展开了。两个小伙子回到客厅时,迪莉娅注意到了这一变化。

  “老伙计,你现在最好把情况一古脑儿告诉她。”吉姆建议说,并且把一把安乐椅推给了他的堂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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