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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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
在听完不速之客、五威司命陈崇宣读的诏书后,勉强从轮椅上起身,在弟子王隆、侯芭搀扶着下拜的扬雄缄默良久,他垂首谦逊地说道。
“雄才干平平,章老朽,所撰辞赋,恐有污陛下圣明,这等重要到足以载于史册的辞赋,何不找张伯松?他定能胜过老夫。”
“奇哉。”陈崇却笑道:“年轻时子云翁与张伯松号称天下章二奇,也曾互不相让,为何老来时,却相互谦逊推让起来?”
二人口中的张伯松,名叫张竦sǒng,乃是画眉京兆张敞的孙儿,为人博通史,和扬雄一样,也是位章好手。
张竦最出名的事迹,乃是其叔父张绍卷入安众侯刘崇举兵反抗王莽时,张竦便与刘崇的亲戚一同跑到常安叩阙请罪,大义灭亲揭发亲属罪行,并写了一篇吹捧王莽的章,称安汉公德美。
那篇章搔中了王莽痒处,不但赦免了刘崇的亲戚,还一口气封将他们了八个侯,张竦亦为“淑德侯”。
以至于常安百姓到处说:“欲求封,过张伯松;力战斗,不如巧为奏。”
而这十余年来,但凡王莽需要类似的吹捧之辞,张竦都是第一选择,据扬雄所知,当年陈崇就曾让张竦代笔,写过一篇称安汉公功德的章。
那奏言洋洋数千言,引用诗、书、礼、易、春秋及孔子的论述和从周周武到汉高的许多先贤事迹,狂热地吹捧王莽,使人读后不能不得出一结论:王莽者,实在是古往今来的第一大圣人,没有谁能超过他的了,应该得到最高的礼遇。弦外之音,已经明显不过地听得出理当捧上皇帝宝座的声调,这是王莽禅代前所造最富煽动性的舆论。
放着好好的张竦你不找,今日怎忽然轮到了自己?
陈崇道:“张竦年年献辞,已是才情枯竭,倒是子云翁,自从新室母驾崩后,已缄默六载,再无一字称颂圣朝,想必一直在潜思酝酿。”
“更何况,自从多年前五威司命不慎办错案,害得子云翁投阁而下,还丢了官职,终日嗜酒家中贫困,实在可叹,天子器重子云翁,这是故意给你机遇,重新获得大夫之位,好保禄终老啊。其实以子云翁的本事,只要你想,像张伯松一样封侯,真是轻而易举!”
确实如此,但扬雄始终都没踏出那一步。
说到这,陈崇忽然话音一转,左右看看道:“扬公这小宅当真不错。”
他踩着脚下硬质平整的地面,似笑非笑:“我听说三皇五帝之时,人们住的是陶桴复穴,木棍搭草棚,瓦盖的窟室,能够防御冷热、挡风蔽雨就行。到了后来,也是椽子不砍削,茅草不剪齐,不进行修饰加工。大夫才有方木屋梁和带柱子的厅堂,后来又多了藻井、门槛,栏杆上雕刻有花纹,还用白土粉饰墙壁。”
“而扬公此宅平整如此,也不知算不算超出规格,若是予虞唐尊见了,恐怕要抨击奢靡了。”
他话到此打住,笑道:“总之,此事便拜托子云翁了。”
言罢陈崇告辞,没给扬雄再推脱的机会,甚至留下了两个五威使者,坐在院中盯着扬雄作赋,不准他离开。
扬雄脸色有些苦闷,只回到屋舍中,跟他学辞赋,今日正好在身边的弟子王隆不由道:“夫子,陈崇如此相迫,莫非是因为上次吾等救伯鱼出五威司命一事,怀恨在心,故意相逼?”
他虽然憨憨,却也看出事有蹊跷。
扬雄却道:“不单是为了那件事。”
侯芭跟扬雄时间久,知道得多一些:“总不会是因为陈崇与张竦相善,而夫子同张竦素来不相得,故意刁难夫子吧?”
无第一,过去张竦与扬雄是有争锋的,而张竦有位朋友,与清贫寡欲的张竦不同,好酒而生活奢靡,喜欢引用扬雄的酒箴来讽喻张竦显然是他根本没读懂此箴的嘲讽之意。
但不管怎样,张竦与扬雄虽然同处一城,都作章,却无半分往来。
“谁告诉你,陈崇与张竦是朋友?”扬雄仍是摇头,年轻人看事情太过简单,这世上人与事,可比这要复杂得多。
“南阳陈崇最初亦是以章混迹于朝堂,但只是小小官吏,远不如我与张伯松有名。”
“但后来今上被汉哀帝赶出朝堂,回南阳新都闭门自守,陈崇便在那时追随,遂为亲信。”
陈崇是皇帝身边最忠诚的狗,他也是一条歹毒的蛇,张竦第一篇封侯之是为了自保而作,那第二篇为安汉公歌功颂德,则是被陈崇所逼迫毕竟扬雄虽然讨厌张竦的章,但其本人确实清贫自守,除了不爱喝酒外,和他晚年生还有几分像。
所以,陈崇一方面在履行五威司命的职责,号召人们对新朝大唱赞歌,另一面也在报复。
报复张竦、扬雄这些所谓清高自守的人,世人皆浊,便也想拉着他们一同到泥巴中扬其波,按着老叟们的头,喝上位者剩下的糟醨,能让陈崇心中大快。
“我去找国师求助?”
“这是陛下诏令,恐怕也受了严尤之事牵涉,找刘子骏也没用。”扬雄摇头,但对王隆派人去通知第五伦,却并未阻止。
扬雄来到了屋舍中,面对素色的白绢,却迟迟不能下笔。
扬雄知道,自己其实一点都不干净,就像洒满了墨点的绢布,常安人唱”惟寂寞,自投阁;爱清净,作符命“,他与张竦这对老冤家,实却像极了一对难兄难弟,名声早就恶臭,时至今日,是根本没资格谈什么“人风骨”的。
债多不压身,既如此,何不洒脱些,无谓些,和早就放弃抵抗的张竦一样,将更多泥水泼在身上,不再自持清高呢?
陈崇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子云翁当年能上剧秦美新之说,今日再同样作一篇美,难道就那么难?”
是很难啊。
扬雄闭上眼,自己当年是以怎样的心境写下那种恶臭东西的?
因为扬雄经历过汉家最后两代皇帝的黑暗与腐朽,天下已经到了不得不变革的时候。而恰逢孔子之后五百年,王莽横空出世,除了容貌不太好看外,他是那么完美,从道德到言行,堪称天下楷模,连扬雄也为之倾心,相信这位老同僚能够开创功勋基业,代替已无可救药的汉室,让天下纲纪为之一新!
怀着那种心情,这才有了章。
但终究是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以言取人,失之宰予,有些事情需要时间涤荡才能看清。
今日再要扬雄如当年一般真心歌颂,实在是太难了。
“那便假意称颂啊!”扬雄心中有个声音如是说:“成帝时,你不也作了许多辞赋,形容狩活动的盛大壮观与对皇家歌功颂德么?”
“那不一样!”
扬雄内心在挣扎,以他当时的处境,忠言怎么去表达,应是智慧与技巧问题。司马相如是劝百讽一,而扬雄亦然,在华丽的辞藻背后,隐藏着对奢侈与扰民行为的“讽”,身为士,他做不到直言进谏,只能选择绵里藏针。他期许的皇上,是防止奢侈而改变狩计划,担心穷苦百姓而开仓济贫,开放皇家苑囿供百姓享用,以及心怀江山社稷、处处为黎民百姓着想的圣君。
只可惜,汉成帝只是被扬雄辞赋中的溢美之词蒙蔽了眼睛。
他在皇宫耳闻目睹的不仅是皇上的荒淫无度,还有外戚的腐败与朝臣之间的争斗。所有这些,俨如孤独郁闷的种子,开始在扬雄的心中生长。
辞赋的华美之中藏着掖着的那点讥讽与劝谏根本于事无补,上不能痛陈时弊,下不能为百姓请愿,这与隔靴抓痒又有什么区别呢?
于是才有了他晚年对辞赋的厌恶:这简直就是童子雕虫篆刻的小道,壮夫不为也。
但抗争,又与扬雄一贯的为人处世之道不同。
真是可笑啊,陈崇想要拉他一起下浊世,殊不知扬雄最欣赏的,正是渔父中老渔父的准则: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所以扬雄当年才作反离骚凭吊屈原,却不赞同屈原的赴死。
“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明哲保身好过自殆其身。”
他这一生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缩在常安这混沌官场的角落里,甚至蒙上了眼睛不去看外面的乱相,只在沉醉中渐渐麻醉,只是没想到还是逃不过。
黄鹊、乌鸦、鲤鱼、麋鹿,他是什么?
扬雄终究还是提起了笔,他苍老的手有些颤抖,想到自己这可笑的一声,想到上书谏匈奴事时那些激情澎湃的时光,心中那些理念打成一团,哪怕浑身污泥,心中也在坚持一些东西啊。
良久后,扬雄对替他磨墨的王隆道:“山,我教你多久了?”
王隆下拜:“弟子已追随夫子一年了。”
扬雄对王隆是有些惭愧的,父母对几个子女尚有偏爱,何况是弟子,他的注意力多在第五伦身上,对王隆其实是放养,但这弟子却十分朴厚努力,即便他只想学扬雄已经不甚喜爱的辞赋。
“你天赋不错,已经读得千赋,也能作出辞藻不俗的好赋了。”
“今日我再教你一课吧。”扬雄笑道:“为赋者,必须弄懂何为诗人之赋,何为辞人之赋。”
“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赋者托物言志而已,作赋总要对得住心中所思所想。事胜辞则伉,辞胜事则赋,事辞称则经。”
扬雄持笔,艰难地写下了第一个字,悲愤之情,喷薄而出。
“老夫毕其一生,想要留下的,不是流行一时的赋,而是能够流传千年的经啊!”
第70章 你是要做一辈子的懦夫
自从四十岁时离开故乡蜀地来到常安,至今三十二年,已到古稀之年的扬雄,竟感受到了久违的畅快。
于扬雄而言,帛书与木牍比故乡土地阡陌更加熟悉,落笔仿若自由迈动的腿脚,纵情行走于斯。
他恢复了年轻时的放依而驰骋,凤皇翔于蓬陼兮,岂驾鹅之能捷!
昔日那份上书谏勿许单于朝在扬雄笔下变成了辞赋的格式,从秦到汉,两百年间中原与匈奴的战和史事道得明明白白,到了后面,已不再是作赋,而是政论。
“自秦至于今,旷世历年,近于春秋,其与匈奴,有修而和亲之矣,有用武而克伐之矣,有卑下而承事之矣,有威服而臣畜之矣,诎伸异变,强弱相反。”
然而到了王莽时,却是扬雄闻所未闻的法子,比暴秦还差劲!
十年前,新朝十二路大军三十万之众北上,确实是气势汹汹,可却雷声大雨点小,连边塞都没出。就跟匈奴人隔着长城眼瞪眼,一待数载,空耗钱粮,北边由是坏败。
在扬雄看来,边塞最大的敌患才不是什么匈奴,而是朝令夕改的国策,是长期驻扎开始残地虐民的新军。曾经宣、元、成之世,边城晏闭,牛马布野,三世无犬吠之警,黎庶亡干戈之役,而如今却闹出了人相食的惨状来,全怪匈奴?
在章的最后,扬雄反思了自己的过去,一举推翻了剧秦美新里对王莽的称赞,痛斥新政,并做出了预言:“昔秦焚诗书,以立私义;新诵六艺,以奸言。新之据不亚于秦,虽立三万六千岁之历,恐同归殊涂,俱用灭亡!”
洋洋洒洒下来,只看得为他磨墨的王隆,侍笔的侯芭二人一面冷汗津津,一面暗呼痛快!
这赋论不但字弘丽温雅,政见也尖锐锋利,全然不似老师过去的作品。
写完最后一字,扬雄终究还是投笔停书了,看着未干的墨迹,他发怔了好一会,最后喃喃道:“我都写了什么?快,将这章,烧了!”
“夫子!”外面还有五威司命的人看着,王隆的声音压得极低,却无法掩盖他的不甘:“恕弟子直言,这可是夫子近十年来不,可能是自拾笔以来,最好的一篇赋!”
“是么?”
扬雄一笑,多年未见的傲然自得又回到了脸上。
他最初是模仿老乡司马相如,作蜀都赋,辞藻丽则丽矣,却没有自己的魂魄;后来去秭归凭吊屈原,悲其,读之未尝不流涕也,往往摭离骚之而故意反之。年轻时候的作品太矫揉造作,用后世的话说,为赋新词强说愁。
等他四旬入朝,想要凭借章立足,铆足了劲努力,但甘泉长杨羽林等四篇大赋仍不能脱开司马相如的影子。扬雄自觉,自己在坛上的地位,也就和汉宣帝时,同样是他巴蜀老乡的王褒差不多吧。
直到他人生大起大落,看透了世事,解嘲逐贫才有了自己的风骨。只扬雄为人素来纠结,平白给自己限制了许多条条框框,今日竟是第一次放开手脚胸襟,痛快直抒己意。
王隆捧着扬雄的,目不转睛,实在是喜欢得很,却无法阻止扬雄毁掉它的决心。
第五伦秋天时送来的小煤炉被点燃,里面是最好的煤球,做成了兽头模样,这批货走的是高端路线,专门卖给富贵人家,以及赠送师友,还仔细叮嘱了通风事宜。
扬雄家是极惨的五代单传,几乎没有任何亲属,连两个儿子都已早早逝世,算是了无牵挂。
但他还有三名弟子。
天赋很一般却默默照顾老师的侯芭,一心想要作出好辞赋如痴如狂的王隆。
还有扬雄最中意的爱徒,闻讯后正在路上飞马赶来的第五伦。
“老夫临了奋发一遭无所谓,我七十二岁了,阁也跳了,腿都断了,还怕什么?却万万不能将他们三人连累。”
更何况,扬雄曾见过屈原式的人物,知道其下场。
哀帝时的大臣鲍宣,敢于上书直言,抨击时政,为痛苦的小民发声,数次死谏,指责朝堂大臣弊病,可结果呢?
最后汉哀帝派人调查的结论是:傅、丁两家外戚冰清玉洁,丞相孔光天下硕儒,大司马董贤刚正不阿,九州更是一片太平。什么七亡七死,皆是鲍宣杜撰,是少数郡县的特例。
有问题的,其实是揪着小事不放,老是爱讲真话惹人不快的鲍宣啊,只要解决了他,所有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于是鲍宣下狱,若非太学生叩阙发声,恐已遇害。等到王莽禅代之前,又因鲍宣不附从于己,再次给他定罪处死。
扬雄目睹此事,记住了鲍宣用生命证明的荒诞事实,并告诉自己:“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
于是扬雄的进谏,变得拐弯抹角,只以“箴zhēn言”的方式委婉提出。
除了今日这篇。
王莽对待故人是不错,但章剧烈的措辞和大逆不道之言,若被陈崇看到,足以给他和弟子们惹来大祸。
所以写罢即焚,见不得光。
但王隆却不愿意,他捧着它们,从头到尾,一遍又一遍地看,似乎想将每个字都记住。既然不能公布于世,那记在他心里总行吧?
“夫子,再让我看一遍,就一遍!我便能背下来!”王隆小声哀求,都要哭出来了。
扬雄等了他半刻,最后狠狠心,让侯芭强行抢了过来,一股脑塞进煤炉里烧了个干净。
现在已是入夜,烟气冒出屋舍的烟囱,外头的人也未能察觉。
做完这件事,扬雄仿佛了却了一桩心愿,整个人都放松垮下来,很想躺下歇会。
他从来不是急思聪慧之人,作赋章都要反复斟酌才能下笔,常常思虑精苦到深夜凌晨。每成一篇,白头发就多几根,太过用心的时候,仿若将五脏六腑都掏出来再塞回去,事后甚至大病一场。
今日靠着一股悲愤写就雄,只怕更加伤身。
侯芭年纪较长,知道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