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明-第3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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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少爷!”
就在吴法正伸臂抬腿做晨练的时候,院门外吴掌柜走进来了。
吴掌柜本名吴印泉。其人身材矮胖,戴一顶六合一统帽,穿着灰色厚棉布袍子。
和大众认知中的掌柜没什么区别:吴印泉面貌和善,胖乎乎的脸庞随时随地堆着职业化的笑容。
“九叔,来了。”
吴家是山西蔚州大族。根据传统的中式封建家族构造,吴家同样在一个总户头下分了好几房。
少年秀才的吴法正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隶属大房,行二。而年届四十的吴掌柜,比吴法正高一辈,隶属五房,行九,所以熟人便称呼他吴九。
对于境内多山缺水、交通艰难、自古贫瘠的山西来说,联结口外,沟通内地的各类贸易行为,是重要的省内社会活动。
吴家也不例外。早在百年前,吴氏族中无地可种的闲余子弟,就组织起商队,提着脑袋迈出边关,去大草原上收购牛马和皮毛了。
时至今日,百年经营,总部设在张家口的义鑫隆商号,已然是口内外知名的大型商业链锁机构,其分号遍布河北、山西等地的主要城市。
话说,天津这里的义鑫隆分号,原本只是用来出货的普通分销点,在吴家的商业版图中并不拔尖。
然而世事无常。几年前开始从海上登陆的各式南方工业品,令天津的重要性打着滚往上翻。
于是,原本坐镇张家口的总号贰掌柜,年富力强的吴九,就被调到了天津。
义鑫隆天津分号,坐落在紧邻海河的泗水街。早先分号的规模不大,但自从吴九来天津后,首先做的,便是扩增固定资产表。
通过吴九持续不断的投资,义鑫隆分号将四分之一的泗水街陆续变成了自家地盘,并且整修一新……这还不算城南小教场附近的骡马店。
见面寒暄过后,吴九在院中候着二少爷进屋换了身衣服,然后便引着他去商行“看看”。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毕竟吴法正在族中的身份不寻常,有那么点“钦差”的味道。这好不容易来一次天津,肯定要检查商号日常工作的。
真实原因很简单:吴法正是长房次子,其父正是这一界吴氏族长。
吴法正的长兄自打出了娘胎就体弱多病,所以在族人看来,吴法正将来有大概率接任族长。这也是吴掌柜小心伺候的原因所在……族中年轻人有许多,但能让九叔如此招呼的,一只手就能数出来。
接下来,吴法正在掌柜引领下,查看了商号日常运作。
义鑫隆的贸易方式并不复杂:将自家商队在口外收购的满蒙特产运到天津发卖,然后再收购天津本地“特产”,运去口外销售。
在这个贸易闭环中,由于接触的都是批发商,所以明面上看,商号里并没有几个客户。
然而客户少并不等于商号就冷清。
当吴法正穿过一道隔巷,再穿过一道铺着踏板的宽大院门后,看到的就是一片忙碌景象了:脖子上挂着毛巾,肩上扛着藤条箱的力工;耳朵是挂着玳瑁框眼镜,弄墨唱数的账房;以及人数众多,正在条案后摆弄货物的伙计们。
“这甲三院是南货库。咱们这回要送到口外的货,多数都存于此间。”
听到九叔介绍,吴法正点点头,背着手来到了条案前。
条案对面,一个年轻壮实,脸上挂着憨厚像的浓眉伙计,正专注处理着手中的货物。
反射着刺眼光线的货物,霍然是一个后世常见的8磅暖瓶瓶胆。
手臂长的暖瓶瓶胆,尾部有着清晰的蓝色喷印方型商标:上海保温容器厂。
下一刻,伙计拿起一旁蘸了印泥的一枚小章,轻轻在商标旁滚印了义鑫隆的私记。
接下来,伙计扶起瓶胆,开始往壶口里塞起毛线来。
一束束用硬纸条扎起来的机制彩色羊毛线,其上清晰地标明了产地:上海棉纺一厂。
眼尖的吴少爷看到棉纺一厂这几个小字,不禁露出了些许微笑:他想起了那两千女流涌出厂门的壮观景象。
用毛线塞满瓶胆后,浓眉伙计拿起软布将瓶胆包裹,再细心用棉线扎住了壶口,全程特意避开了瓶胆尾部的真空封嘴。
吴法正看到这里,扭头和吴掌柜对视,露出了嘉许的眼光。
下一道工序就是装箱了。
特制的长方形软木箱,刚好比瓶胆大一号,里面已经垫了多半箱洁白的芦苇絮。伙计将瓶胆放进去后,先是上下摇晃测试弹性,感觉到颠晃程度足以适应大车赶路后,伙计又将更多的芦苇絮盖在了瓶胆上。
所有这些工序完成后,就该封装了。
用一把羊角榔头和机制铁钉轻巧地封死盒盖后,伙计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火漆和封条。
“嗯,不错。”
全程观摩完瓶胆的包装,二少爷满意地点点头,对面前这个做事认真的伙计问道:“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浓眉伙计直到这时,才从专注状态中解脱出来。伸出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年轻人憨厚地一咧嘴,有点羞涩地用一口山西土话回道:“回老爷,叫火贵,二十二了。”
一旁吴掌柜见少爷比较满意,于是也凑趣地解释了一段:“是灵丘人。说来也巧,这孩子逃荒到天津,是柜上从市面上捡的。”
吴家所在的山西蔚州,明代下辖了广昌县、广灵县、灵丘诸县。吴家的本家在广灵,和灵丘算是乡党,口音没什么区别。
听到掌柜解释,吴少爷心中顿时明白了。这个时代乡党是重要的关系纽带,眼前这个伙计要不是乡党,怕是再卖力也不会被义鑫隆收留打工。
“好好做事。勤力的,柜上都看得到,不会亏了你。”
吴法正虽说有希望走科举成道的路子,但他同样有很大可能在未来掌管家业。所以他早早就接触到了家族中的商业内容,对管理和采购这一套其实相当熟悉:“九叔,给放个赏。”
“傻小子,还不快谢过东家!”
听到有红包拿的火贵,傻乎乎反应过来后,这才笨拙地谢过了东家。
吴少爷这边哈哈一笑,转头在九叔陪同下,继续检视了其余正在包装的暖瓶。
义鑫隆这一次在天津本地采购的暖瓶,总数是三十个。这其中带有完整铁壳包装的只有三对红双喜,其余都是瓶胆,只能像方才一样重新包装。
没办法,虽说红双喜对瓶在两年前就成为了山西大户人家嫁女的必备嫁妆,就像后世的缝纫机自行车三大件一样。
但这种铁壳包装在长途大车运输过程中极易颠碎瓶胆,分开携带同样容易变形,成本太高。所以现在的商队大多只承运瓶胆,等到了地头,自然有传统手艺人用藤条等材料编出土制外壳。
和九叔探讨了一番暖水瓶的运输问题后,在院里另外一面的条案上,吴少爷看到了另外一批正在被重新包装的商品:皮货。
吴家是靠着口外的皮货生意起家的,所以这方面是重中之重,丝毫马虎不得。
面色凝重地拿起条案上的一双皮靴,吴法正细细端详起来。
映入眼帘的皮靴,淡黄色外皮,半腰马丁靴造型,鞋垫上拓印着很对士绅胃口的品牌名:爱马仕。
除了鞋底用多层牛皮轧制之外,吴少爷手上这双靴子的其余部位,包括鞋绳和穿眼处的金属圈,乃至内里的猪皮衬里等等,都和后世的登山靴没什么区别。
伸手进鞋里四下按压一番,然后揭开鞋垫看了看,吴法正脱下自己脚上的软鞋,伸脚,穿上靴子走了几步。
最后,脱下靴子的吴少爷,抚摸着靴子表面,感受着毛皮般的奇怪触感,不解地问道:“内里倒是和旧货差相仿佛,倒是这面皮变了?”
“呵呵,少爷有所不知。此乃天津皮鞋厂新出的砂面靴,有个名目叫磨毛款。”
“哦……这倒是……有点贴切,索性欲盖弥彰了,哈哈,巧思。”
吴法正很快想通了磨毛款的好处——常年在大漠荒野行走的商人牧民,其实更适合这种所谓的磨毛款式。
相比较,之前几年大家已经习惯了的黑色、棕色皮鞋,那些光滑的皮面需要经常摸油保养不说,平时去野外也很难保证光亮度,反而不如这种。
“好,好,此等新款咱们进了多少?”
吴家的货物,最终都要贩卖去口外的,所以此刻躺在条案上的,大多都是半腰甚至高腰的翻毛皮靴。
吴少爷这边检查了从天津市面上采购的皮鞋、皮带箱包等皮制品,再看着伙计一一在货品表面和包装上加盖私章后,才离开了甲三号院。
接下来在甲二号院,推开了写着“严禁烟火”四个白字的大门,吴少爷检查了这次要运去口外的另一项重要商品:酒。
用绿色马口铁盒灌装的五十五度标准威士忌(实际就是二锅头),如今早已成为了畅销大漠域外,乃至大明九边重镇的真正硬货。
这种包装统一,方便运输的“威士忌酒箱”,只要运出口外,就能在牧民部落换到一切商人想换的东西……包括能作为战马的种马和年轻能生养的女人。
吴家这次也是提前花费了相当多的款项和时间,才从“北方酒业集团”那里预购到了这一批硬货。
看着堆满了仓库的绿色酒箱,吴法正满意地点点头。下一刻,他随意提了一箱出来,拉开盖子,用手指蘸了酒液尝了一口:“不错,是威士忌原浆!”
一旁吴掌柜捧着自家略圆的小肚子,半是叹息半是表功地笑说道:“二少爷,这批酒当真是费了牛力啊……老九我求爷爷告奶奶,就差给酒厂那起子股东磕头了!”
“唉……也是当年咱们离得远,消息不畅的缘故。”
说到这里,吴法正脸色变得遗憾起来:“但凡当日天津分号的掌柜有一丝胆略,怎能容如此大的一笔财源滑手而过!”
吴法正的遗憾……终究也只是遗憾罢了。
时至今日,伴随着穿越势力的扩张,天津本地土著的利益格局早已定下了大盘。现在有的是排着队等待穿贵临幸的地头蛇,再不是当初曹将军刚上岸四下搜罗盟友的局面了。
检查完酒水,这一次北归商队的几项重要贸易品,就算是检查完毕了。其余还有一些日用杂货没有备齐,还需要时间来采购,倒也不急。
第二日,吴法正又随九叔去了吴家在天津的第二处产业:大车店。
义鑫隆是靠商队起家的,所以在关键的交通枢纽开设大车店,就成了很有必要的一步棋。
吴法正来大车店的时候,正巧,自家商队也从张家口赶到了天津。这队人规模不大,除了运来一批骡马之外,再就是一批皮货。
现在,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了:新来的商队和一部分骡马会在大车店修整,待到货物备齐后,就地组建大商队,将商货运回山西。
看着马栏里的牲畜争先恐后舔舐着一块挂起来的方型盐砖,吴法正不由得又犯起了老毛病,推演起了曹氏大规模贩卖私盐与明廷崩溃之间的关系。
下一刻,狠狠刹住自家思绪的吴少爷,扭头问道:“余货何日能备齐?”
“大约还得一二十日吧。”
吴九掐指算了算,肯定地答道:“照往日行情,这段时日,会再到埠一个船队……那时候,货源就好找了。”
第679节 北归(四)
1635年,11月初5。
北风萧瑟,万物凋零。随着后半夜一场怪异的冰雨+冰雹,寒潮一夜间席卷了环渤海湾地带。
寒潮不是闹着玩的,它可以令大地封冻,海水结冰。天津城里的土著们一早起来,从口中呼出白气的那一刻,立刻感受到了冬季的残酷。
老一辈人的记忆中,眼下的节气没有这等雨雪的。
可老天爷不开眼。近些年,似这种提前上冻的鬼天气,在大明朝地界,已然是常见之祸了。
寒潮来临是大事,尤其是如今的天津城,对于提前到来的低温,极其敏感。
然而坏消息的确认,总是来得那么及时,那么准确。
堪堪在黎明时分,从下游海河口奔行几十里而来的信使们,沿着河码头,沿着城主主街,大声给土著确认了最重要的消息:昨夜洋面封冻了。
听到这一条附带着刺骨寒意的消息后,很多人的脸色瞬间挂上了寒霜。
确切地说,是全城土著的脸色都挂上了寒霜:坏了,入冬前的最后一个大船队进不来了。
作为京杭大运河的重要节点,天津原本也算得上是大明的商贸重镇之一。然而这几年下来,随着一个又一个远洋船队到埠,天津赫然已经成为了北中国最重要的货运集散地和新兴工业城市。
滚滚而来的工业品,以及随之而来的各类新工坊、新产业、新基建,令阖城老少都过上了好日子。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现如今的天津城内外,没有一个土著是完全和曹氏产业脱离的。任何人,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间接,都吃着曹大帅的饭,捧着曹大师的锅。
所以,当洋面上冻的消息传来后,老少爷们的脸色瞬间就垮塌了。
海运船队所带来的财富,远远超过了大运河上那几艘槽船的价值。
入冬前最后一个船队,按惯例会载有大批棉制品、煤炉、皮草、煤油、药品、凡士林等高档过冬物资。
阖城老少就指着这队船,来打发聚集在天津的北中国行商呢,结果洋面上冻了……MMP,当讲乎?
在义鑫隆商号坐镇的吴法正,第一时间得知了这个消息。之后和自家掌柜吴九叔核计一番,然而也是徒唤奈何。
事实上,义鑫隆对最后这个船队也是有想法的。
虽说北上的主要货物已经备齐,但是加分项谁不喜欢做?九叔在这之前,最渴望的能从船队中分润一点“皇安散”……这种既可以内服又可以外敷的消炎神药,早已和南方海商最重视的维生素丸一起,被抬高到了生生造化丹的档次,价比黄金。
不想世事难料。
老少爷们黎明时分传来的噩耗还没消化完,待到早饭时分,却又有一个不知道真假的消息传来了:船队昨天白天其实已经到了料子湾,现下就困在料子湾。
料子湾是一处小型私港,就在天津南边五十余里的海岸边。
这个消息不是“官方”信使传来的,而是港务处那边的“舅舅党”扩散出来的。
当伙计气喘吁吁跑进屋告知这一消息后,愣了愣神的吴掌柜,先是详细问了伙计,然后嘟囔一声:“宁可信其有”,便命伙计去车行传话,准备大车。
接着,吴掌柜拉起吴法正就往外走。
出到院外,吴掌柜很快命人牵来两匹马,上了马就奔着海河码头而去。
这一路上,一头雾水的吴法正也没机会问九叔个仔细。不过就他观察,刚才那个消息还真有可能成真:街面上到处都是出来打探消息的商人和伙计,整个码头区处处显出了躁动。
没过多久,吴掌柜两人骑马穿过了码头区,又往前跑了二里路,最终一处高土坡停了马。
下一刻,手搭凉棚张望不已的吴掌柜,“哈”了一声,手指前方:“快看,列队了,消息遮莫是真的!”
吴法正闻言瞭望,发现在南边一处堆满了石料、木料的大型工地上,正有大队穿着蓝色工服的劳力在列队。
“快回去备车!”
回去的路上,九叔这才告诉吴法正:船只搁浅、困岸这类事,一年中总会发生几次。通常来说,港务处是不喜欢“民间”势力参与临时事件的,尤其事发地在远离城外的地方。
盖因民间势力散漫,难以协调管理。
然而真要是民间马车捷足先登,港务处也不会严词拒绝,会按照正常价格给出运费。
所以今天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