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明-第2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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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桐的年纪要比屋里二人轻,辈分算起来也小一辈,说话声音洪亮。他一边笑呵呵地说,一边脱掉了厚重的外套,然后毫不见外地坐了下来反客为主:“仲叔,派个人到我屋里说一声,让送几个菜过来,今天我要和吴掌柜好好叙旧。”
吴掌柜既然和贺管事常年打交道,那么自然是认识贺桐的,双方关系也还不错。在古代,商队原本就是传递消息的重要途径,贺家寨子这种地方,不但需要商队的货物,同样需要信息,像贺桐这种人,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收集外界信息的机会。
不出意外的,贺庄主驾到后首先谈论的话题,依旧是给周边民众造成了极大思想刺激的剿匪一事。
一夜间将区域范围内的盗匪一举扫平的结果,就是民众甚至有点不适应了。如今贺庄主都敢于带着人去巡视山里的小块耕地产业,可想而知,剿匪一事对于民众的生活带来了多么大的改变。
感慨了一番如今安稳平和的大环境后,心情不错的贺老爷喝了两杯酒,话音一转,就开始探究起县城周边最新的局势来。
城关一带的各种信息,就相当于后世首都发出的各种政策决定一样。只不过后世有电信,偏远地区的人们也能同步掌握资讯,而在明代,贺家寨就只能靠商人了,毕竟贺家也开不起驻外办事处。
知道这是题中应有之意,吴掌柜便不慌不忙得就着酒,夹着菜,谈着天,顺便将最近县城里发生的大小事情,都一一讲成了故事。
于是,原本的两人饭局变成了三人局,随着贺桐的到来气氛又热烈了起来。
不过接下来,吴掌柜慢慢就感觉到有点不对头了。贺老爷这边貌似在聊天,然而他总是有意无意的,将话题往近日的徭役这方面引。
“贺老爷,许是在徭役一事上,庄子里有什么不便?”
大家都是多年认识的,所以当吴掌柜察觉到什么后,就直白的问了出来。
发觉对方察觉了自己的想法,贺桐这时只是苦笑一声后,便摇头不语,端起了酒杯。
一旁的贺管事看到贺桐不说话只喝酒,知道自家老爷心烦,于是他便接过话题说道:“吴老弟有所不知,日前县中又派了官差来,催逼甚紧,言明要庄子里出人应役……唉,这大过年的,庄户们都不想动弹啊。”
“哦……”
吴掌柜听到这里,老司机瞬间就明白了一切。
在明朝前中期的时候,“粮长”和“里甲”这些制度还是一直在执行的。而倒了明晚期,政府的控制力大幅降低,于是这些制度也就随之慢慢崩坏了。
现如今偏远一点的地方,手中有人有钱粮的实权地主,几乎已经收缴了官府在本地的大部分权利,尤其是关于赋税这方面的。当地粮长之类的差事,通常都是由这些人兼任,并且从中渔利。
贺家寨子也是这种情况。别看面相温和,但是贺桐其实就是这一块地盘上的土霸主,说一不二,没有他的点头,官府从贺家寨所在的这一块小盆地中,一粒米,一个丁口都收不到。
然而今年的情况可和往年有点不一样。
先是剿匪运动优化了环境,这边贺家寨的人还没有高兴几天呢,正牌的官差居然就找上门,来到了贺家寨这个以往只有白役才来的偏僻地方。
官差这一上门,就是按例讨要赋税,顺带传达了一条县尊最新发下的重要指令:提前征发明年的徭役,役银翻倍。
关于前一条赋税之事,贺桐倒是没在意。身为贺家寨的粮长,他反正每年都要过这么两遭,早已经习惯:收税时和县衙打打饥荒,诉诉苦推三阻四一番,到最后再讨价还价,缴上去一些差不多的数额也就是了。
然而县里的另一条政策却令他伤了脑筋:徭役。
贺桐当时从官差那里了解了徭役的部分真相:这一次县衙将役银翻倍,其目的就是要人,所以只要是在册的丁口,大约一律逃不脱,都要去应役。
不但如此,这一次徭役,是要按照户房手中的真实鱼鳞册的记录来征发丁口,县衙正册上那茫茫多活了一百多岁的人瑞就不要出来丢人现眼了。
往年的徭役,族里都是交役银应付过去的,盖因出人的话,这徭役不但费工误时,而且还会有种种不可预测的事情发生,譬如工伤死亡等等。
然而今年不行了。官差明确告诉贺桐,即便是他交了双倍银子,人大约也是要去的:“广州城外的大工地和夷州长城都缺人。”
这样一来,面对抽了疯的县衙,贺桐就头疼了。
当然,对于这种事,地主们的应对方式还是不少的。最简单最有效的办法:拖字诀。
然而还是那句话,今时不同往日。
贺老爷将此事拖延了一段时日后,结果就在年节前不久,官差第二次大摇大摆的上门了……话说这剿匪一事,方便的不止是民众,官差同样可以去之前不敢去的地方了。
这一次上门,官差就没有那么好说话了:“县城城关并周边的各位老爷们,都已经统统将自家的庄户送去应役了。贺老爷,现如今还没有应役的,便是似贺家寨子这等闲远之人了。”
“哼哼,贺老爷,多打听打听吧,现如今再来古旧那一套,怕是行不通了,这人,是一定要征的!不然,下一次来的,可就不是咱爷们几个了,哼哼,告辞!”
发现县衙一夜间态度大变底气十足,贺桐觉得再也不能对此事坐以等闲了,于是他最近开始多方面打探消息。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是和官差说的一样:县城周边的大户都已经按规定将人送了去,而且据小道消息说,县衙这一次发疯,是有人在背后撑腰的。
贺桐在惊讶之余,委实还是举棋不定,最终,让他在年节后,等到了吴掌柜,这也是他一来就急匆匆找吴掌柜探消息的原因。
第527节 吴掌柜的日常(六)
听完贺管事关于徭役的叙述后,这边吴掌柜还没有表态,一旁为此烦心已久的贺老爷却越想越气,狠狠将瓷酒碗往桌上一墩,怒颜说道:“就见不得咱爷们过两天舒心日子,真真是混账东西!哼,如此残民,我看这大明官府也长久不了了!”
“酒话,酒话。”
看到中年老爷发怒,一旁两个“老朽”赶紧一叠声的劝慰了几句,将老爷安抚了下来。
宽慰之后,吴掌柜沉吟一下,觉得还是和盘托出的好,毕竟贺家寨是老朋友兼老客户,不能见老客户倒霉不是?
于是吴掌柜就将徭役一事的内情讲了出来。
徭役一事发展到现在,看到应役的人前后都被送去了黄埔港,大伙再在县衙稍稍打听一下,背后到底是谁在推动就一目了然了。
这股新来的势力一夜间就将县域内的武装力量一扫而空,即便是面对最硬的山寨,曹氏兵马也毫不手软将其拿下,表现出了强大的战斗力。
能攻下最硬的山寨,也就同样能攻下普通的农庄,这个隐藏含义大家是懂的。再加上征发徭役毕竟是官府理直气壮的政事,软硬兼施下,于是没人敢在这件事上作梗了。县城周边的大户在考虑清楚后,最终都老老实实在徭役一事上做出了配合。
当吴掌柜把这一切都讲出来后,贺家两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最近发生在贺家身边最大的两件事,居然是同一伙人搞的!
贺家人吃亏就吃在信息不畅上。贺桐他们知道剿匪,知道徭役,却偏偏没有把这两件事联系到联系到一起。
“我道是为何如此好心,自家出粮出兵马来平匪呢,原来在这儿候着呢。”
人就是这样,贺老爷之前还对剿匪一事充满好感,然而一旦发现曹总兵侵害了他的利益,马上就变了脸:“如此说来,这位曹大人派兵来增城,怕是目地不纯啊……哼,这算是掠民了吧?如此荒唐之事,朝廷居然任此辈施为,谷泰这昏官真是该死!”
“好我的贺老爷,使不得,使不得!”
闻听贺老爷大放厥词,生怕在地主阶层还算年轻气盛的这位和曹总兵对着干,被夹在中间的吴掌柜顿时大急,赶紧伸出双手乱摇:“今时不同往日,这等话再也休提!”
深知内情的吴掌柜接下来赶紧给贺老爷分析了一番当下局面,详细介绍了曹总兵在政军两界的实力,并且力劝贺老爷不要试图拿鸡蛋去碰石头:“县南的赵家和盐帮马老爷,之前都被人家扣了通匪的罪名,一夜间灭了门,家小都要被流配夷州了。”
“贺老爷,如今局面总归是好转的,些许小利,让了也就让了,退一步海阔天空,可千万莫要和朝廷军将顶着干啊……指不定人家这会正挑娃样子立威呢!”
经过吴掌柜这一番疏导,原本借着酒劲愤愤不平的贺桐清醒了过来,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这一次官府的实力出奇强大,不再是之前只会派差征粮,实际上却拿大户们没有办法的样子了。
想明白这一点后,贺桐也就将自己之前“再拖一拖看看局面”的心思按捺住,打算遵照吴掌柜的意见,先忍痛将远超往年数量的徭役人丁给县衙送过去了。
得知贺老爷的打算后,吴掌柜连连称赞对方有魄力能屈能伸,他自然是最不愿意见到自家客户踩雷了,现如今渠道为王,发展个老客户多难呀。
吴掌柜对现如今的增城局面是有深刻了解的。他是深度接触过曹氏软硬实力的人,在他看来,凡事最好不要和这位总兵大人对着干,相比之下,看似云里雾里,但是顺着来的话,说不定还能得到些好处。
事实证明,吴掌柜的感受是准确的。在之前和今后漫长的岁月里,凡是一开始忍受了穿越众制定的那些奇特规则的人,事后都享受到了好处,并且在新国度中取得了先机。
……
当天晚上大家兴致都很高,聊了不少话题。到头来,吴掌柜和贺家二位喝酒喝到了深夜,最后统统喝醉后歇息不迟。
第二天上午,吴掌柜在拜别老友后,便骑着一匹黑驴,带着商队,一身轻松地离开了贺家寨。
这一次来山里送货,吴掌柜不但见到了老友,巩固了自家商行的销货渠道,并且传达了信息,帮助老友认清了形式,从某种程度来说,也算是帮了曹总兵的忙,皆大欢喜——这一切都让吴掌柜十分满意。
商队出山后,沿着往日不太敢走的林间小道一路下山,平安来到了派潭渡口。这之后队伍租了船一路顺水而下,来时用了两天的路程,回程只用了大半天时间,赶在晚上关城门之前,就进了依江傍水的增城县城。
现如今的增城县城是在永乐年间重新堪址修建的。之前在汉朝和唐朝时分别各有一座老县城,现如今几百年下来,废弃的老城早已化为普通村舍农田,不见往日踪迹。
挂着一块核桃木黑漆牌匾的白记杂货,就坐落在县城大菜市的市口,属于商业黄金地段。
吴掌柜回到商行后,先是吩咐迎出来的伙计赶紧将带来的货物称验入库,这之后他又与坐镇商行的大掌柜交割了带回来的货款和账本,最后,他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距离商行不远的家中。
吴掌柜家中是一院四间瓦房,门前还贴着春联,明显一副中产人家的殷实模样。
他家中除了老婆和一双儿女外,还有乡下跑来投奔的亲戚,所以四间房都挤得满满当当没有富裕。
回家后,吴掌柜草草洗漱一番就歇息了。
第二天一早,他元气满满的起床后,先是喝了一碗鱼杂粥,然后将自己收拾利索后,出门径直去了县城西边的白家大宅。
吴掌柜的东家,白举人白申明,就是大宅的主人。
进了宅子后,没等候多久,身材微胖,举止很有一番气度的白举人就迎了出来,带吴掌柜来到了书房。
第528节 吴掌柜的日常(七)
白申明白举人是增城县名人。
这一点无须质疑。对于一个明代的小地方来说,举人天然就是本地的“乡望”,是上层一员,是当之无愧的统治阶级。
统治阶层不是白当的。范进中了举,前来贺喜的张乡绅一出手就是五十两现银和东门大街三进三间的大房一座,之后跑来投送田产和店铺的人络绎不绝……在绅权被严厉压制的清代尚且如此,更何况绅权嚣张到没边的明代了。
增城白举人的家业同样发达。
一开始,白家只是县城一户祖传的杂货老铺,算是中产殷实人家。从理论上来说,当时还很年轻的白少东家,在未来不过也就是继承杂货店,从少东家变成老东家而已。
然而白少东家天赋异禀,虽说其人制艺不高文采平平,但他在科考一道上属于比赛型选手,临阵发挥好,在万历年间,他连战连捷,最终拿下了广东乡试的倒数第八名。
之后白少东家折戟会试没有成为进士,但这并不妨碍白家一夜间在增城县升档,成为令人羡慕的富贵人家。
做了举人后,白申明同志先是去江西干了一任县丞。这之后他本来要转官的,可是由于白老东家身上肠痈(慢性阑尾炎)发作最终一命呜呼,于是白老爷便回乡守制三年顺便操持家业。
然而这一守制,白老爷爷却渐渐熄了做官的心思——举人又做不了大官,左右不过是些小县里受闲气的佐贰官,贪污腐败也轮不到他,哪里有在家乡一呼百应指手画脚当缙绅老爷的好?
这以后,白老爷就安心待在家乡发展产业了。到现在十多年时间过去,白少爷变成了中年白老爷,随着他潜心经营,白家不但在乡下有了农庄佃户,白记杂货也已经从当初的单店发展成了增城地区的实力连锁企业,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大户,“耕读人家”。
不过好的一点是:白老爷尽管家业膨胀社会地位高,但是这么多年下来,依旧保持了当年平易近人的杂货铺少东家风格,这就令吴掌柜今天见到老爷后,不至于太过局促。
“千山老哥,这一趟进山,辛苦了啊。”
在招待亲密客人的书房里对坐奉茶后,白老爷微笑着对吴掌柜说到。
“劳东家惦记,总是跑惯了的,不辛苦不辛苦。”
“唉,如今老哥你也入了年岁,当知道保养,有什么出外的差事,就放手让底下伙计去做。这些事儿,终归是要交给后生们的。”
虽说宾主之间关系一直维持的不错,但是白老爷如今面对吴掌柜,那是愈发的客气了,嘘寒问暖关心体贴,真真摆出了一家人的姿态。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自打上次吴掌柜因祸得福和总兵府搭上关系后,白老爷对他的态度,就从之前的老下属/老家臣升级到了亲密战友/合伙人的档位。
这种重视,到不是因为吴掌柜在白记杂货的股份额度提高——白家家大业大,这些股份并不算什么。
引起白举人重视的,是吴掌柜和总兵府搭上的那条线。
尽管这些年白家在乡下也置办了田产,但是与此同时,白举人依旧将很大精力放在了商业上,这些年来他亲力亲为,一手将祖传老号发扬光大,办成了连锁企业。
然而最近这两年,由于社会大环境变差的缘故,白记杂货也随之遭受了压力,渠道不畅销售不旺,生意每况愈下。这种大局败坏的态势白举人自然也是束手无策的,每每念及此事,他总是长吁短叹,最终也只能命令吴掌柜他们勉力维持了事。
不想就在去年年中的时候,事情出现了转机:由于广州外海的连番大战,导致白举人收集到了一些关于曹总兵和夷州方面的信息。
杂货铺少东家出身的白举人,行为模式自然和那些传统士绅是有区别的。他不但对这些信息十分感兴趣,不惜花费金钱多方打探,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