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神[古剑]-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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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有浪费。”辰湮一动不动得望着那画眉,慢条斯理道,“我盼着他这般安安然然远离人世再久一些……禽兽草木更好,我也不需要它开口……就算它之灵脉不曾断,我也会将它打断的。”
明明是温温软软的声音,却有些令人毛骨悚然之感。徒离盯着她的眼神有些诡异起来。可是无论怎么看,那还是普普通通一只画眉鸟,没有任何特别!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难道你不是用灵气为它塑脉?”
她轻轻摇了摇头:“一只曾被折断翅膀的画眉,能活多久呢?总该换个宿体,可他的魂魄……沾了太多脏东西了。”
听了这话哪还不明白原委!徒离脸色青青白白,瞪着画眉鸟的眼神不免有些嫌恶:“这是个……什么东西?”
辰湮回过头,静静看了徒离一眼,不怒,不怨,只是瞳眸中带上淡淡的哀伤。她茫然得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凄婉直面这世界。怪物……吗?是啦,自古以来,魂魄便是禁忌。莫说仙神,哪怕是本就食人噬魄的妖精,也觉得夺他人魂魄而生是一种污秽?
可魂魄一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天地间有人,才有了魂魄。天地间有人,才有了人所有的观念——那三十二重天顶的仙神,何尝也沾了凡人的意志?
因为天道所向,所以不得不从?
人之一物究竟为何被天道所眷?为了立人道,那天道甚至让地皇女娲为人母,让神农黄帝两大神为其作伐,让土神后土化身轮回全人界规则……甚至,为了不扰乱人间秩序,让伏羲将所有仙神迁入天界,以屏障将三界分立。
人能食禽吞兽,禽兽反过来噬人便是祸害?凡人能强夺仙人魂魄铸剑,仙人残魂就不得籍凡人魂魄而生?他在人世间待得太久,难道……连他都这样厌弃着自己?
辰湮缓缓闭上眼睛,掩去眸中哀色。
可见过连仙神都不曾出世的大荒?那是片用“古”这个字眼都无法涉足的天地。天地演化,以万物为试验,生灵在大道之下苦苦挣扎到,连一丝生机都不会漏过。后世以为的残酷,比起彼时何足道。渡魂之术从何流传?比之更为惨烈的禁法亦是比比皆是……
那太易宫中的上神又何尝不是活生生的印证?
“阿青……”徒离自知说错了话,声音不免软和下来,“是我过错,你莫恼。你欢喜的,我怎会着厌?”他有些委屈,“你我这般久的交情,就算把这口泉眼都让给你也没什么……它需要怎样的宿体,我帮它寻还不好嘛……”
“我没生气。”辰湮有些失笑,“你不必这样……他,自有命数。”挡不了的命数。
——“你要的法阵已经布好,入夜时开启便好,我过几日再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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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湮还是如往常那般安然。
采采草药,治治病,偶有空闲便游览游览风水。她也不是走到哪都带上画眉的,但她回来时总会向它言道去了何处做了何事,就像是将它视为与自己同等的人一般,给它讲自己的一切体悟。
然而画眉伤好的那一日,某会儿,辰湮只往村下去了一趟,回来时,已不见它的影子。
她在门口怔了怔,然后轻轻一笑。
就像当年江南闺阁的那只雀鸟般,她早就知道,无论表现得多么温驯依恋,一有机会,它还是会头也不回得飞离。
几日之后,辰湮在山道深处捡着一只松鼠。
徒离坐在不远处高大的杉木上,乌发如瀑,对着她饶有意味得笑了笑。
她指尖微点,解开围困住它的法术,下一个瞬时已然捏住试图逃窜的松鼠脖颈,感受到掌下纤细脆弱但充满生命脉动的知觉,似乎怔忪了那么片刻,眼瞳幽深却温柔,轻轻道了个字:“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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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离的影子在婆娑枝桠间渐渐淡褪,她停顿了片刻缓慢收回视线。
掌心中的身躯同样娇小脆弱,因本能的恐惧而僵直着,却只觉柔软得似乎微微用力便会消逝在世间。辰湮的眼神在不远处残破的碎石上略略一触,便飘起落在手心上。那幼小的生命在瑟瑟发抖,眼眸紧闭,蓬松的大尾巴笔直竖立,无端显出几分可怜兮兮。
此地说是山道,本也是深林乱木扎根无意夹出的偏僻斜道,断断续续,狭狭窄窄。若说一边的山壁因倾斜度过高少有生长苔藓情有可原,那么另一侧土坡林地上堆砌的蓝黑色石块便显得分外可疑,更别提那石块间还不合时宜得生长着极其艳丽的红蕊花硕。
石兰非兰,而是石灵——现在石块已经尽数碎裂,花硕零散一地,只有原地还未消散干净的繁杂灵气显示出,这正是被击溃了灵魅的石兰。
徒离虽为幽兰之身,却半分没有其族清华澹泊之态,本体倒是殊美无双,哪想到脱出妖形来却是这等乖僻冷傲、专断邪肆。在他的领地里,早已不见任何妖精,连少数幸存的灵魅都战战兢兢只求碍不到他眼。这石兰聚气成灵,本身性温少有攻击性,只是恰处在这山林风眼口,浊气之甚少有,聚年成众,才染了几分暴戾。
因其寻日里悄无声息,哪怕借了几许泉眼的灵气,徒离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约莫是……它误闯了此地,不知怎的引起石兰暴动,徒离顾念着她,才对这些灵魅下了狠手。
许久之后,微微叹息。指尖一探,渡了道元气过去。无论是画眉,还是松鼠,这样小的身躯能容纳怎样的魂魄呢,更何况,是将仙人的残魂硬生生禁锢在内。他原是何等孤傲,贬落凡尘化生为人已是无法言喻的折辱了,那来自于上古琴灵傲华历经世事凋敝轮转无常,依然流淌在他的魂魄中不散。她虽口口声声说愿他栖宿为兽离却凡尘,可……她原也舍不得他这般的。
“为什么要走呢……留在我身边不好吗?”她低低的柔柔的这般说道。
她会为他寻找合适的宿体。会为他探得破解命途的法门。会生生世世为伴,永不言别离。却就是……无法开口诉说。如此,要怎样才能让他信她?
此话一出,仿佛打破了沉寂的水面。骇浪重叠击溃了还算平静的氛围,掌心中的松鼠猛然间睁开双眼,蓬软的毛发在瞬间如刺猬般直立起来,从那喉间发出的“吱”也是尖锐凄厉,因身形被约束无法脱离,尖锐的爪子已然下意识抓进了她的血肉中。
松鼠本性怯懦,若不是知道这小小的身躯中藏着庞大的灵魂,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它会有这样强烈的攻击性。
蕴藏着灵气的香甜血液顺着爪子淌出,她的脸上毫无动容,静静望着那对漆黑的眼珠——圆溜溜的外形并没有那眼看上去可爱讨喜,此刻的情状甚至带点莫可名状的狰狞可怖。
“别怕,”她恍然说道,“我欠了这世一个因,才存留至今……我是注定遇上你的。”
某种程度说来,她并未撒谎。只是不曾讲全。
指尖一点,血珠脱离掌心连成一贯,略略一划,已灌注入它口中。血珠中灵气化开,侵入五脏六腑,顺着奇经八脉清除积聚的浊气。它似乎努力想要保持清醒,但源自身体的本能太过顽强,无力瘫软下来。在它的眼神彻底迷蒙之前,她点了点它的眉心:“切莫妖化。若成了妖……再换宿体便不易了。”
历经血涂之阵的魂魄,因残缺,原本便会被新鲜的血肉之躯吸引。某些意义上,正是因了这样的特性,才利于渡魂之术。无论是兽,还是人,将死之时,七魄逐渐散去,三魂尚在体内,正是魂魄不定之时,更有可趁之机。这也便是他总是选择将死之躯夺魂的缘由。
毕竟,鬼差只会在特定的时间对待特定的人才会前来接引,众生罔罔皆由冥冥中的力量牵引前往地府,只要选择的宿主小心些,便不会直面地界。
被迫拘于兽体并非他愿,定是穷途末路,不得不宿居兽体。已经无法控制本能了,兽化妖便是连着魂魄皆妖化,属于种族的烙印想要再除去,不是简单的——人和兽,毕竟隔着最本质的东西。
辰湮看了眼掌心,心念一动,伤口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照样揣了松鼠在袖中,缓缓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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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青这一世,尘缘浅薄,命格奇轻。
她的出世仅能化了早夭之相,亏得师太公得了为她镇命的法门才养到今日。唯一值得欣慰的,约莫是多年前家破人亡之夜那场月髓雨,百年难得一遇的七星移位正巧赶上,冲刷去命中煞气,换得这身清灵之躯。多年来所居之处又多为名山大川活水灵泽,餐风饮露亦是常有,年越久,越发入道。
可是,遇到他,无论她怎样的命数,都会改变。就如同遇上她,他的命轨,定然也会生许多变数。
此间夜色寂清,她坐在漆黑无光的屋中一动不动沉默,窗外的天穹乌云蔽月,连周身环绕的药香似乎都淡了那么些。
这一坐,就坐到东方发白。
晨间山野天光夹带霞彩绚烂无比,她像是终于回神般,将视线从虚无缥缈的某一点上收回来,扭头注视着周身的篮子。松鼠在窝中迷茫得动了动爪子。
相比这灰扑扑的一团,早先的画眉看上去更带灵气些,可惜纵然连石兰那般生灵都能为它惊扰,那画眉却在同类相争中被硬生生啄断了灵脉。
小小的耳朵尖微微一抖,柔软而浓密的毛也跟着动起来。
其实并不丑,松鼠本就是可爱活泼的外貌体型,若是不摆出那般灵肉不协调的恐惧而狰狞的模样来,怎么看都能让人的心软乎下来。清醒的松鼠睁开乌亮的眼睛,许是觉着舒适,柔软细长的身体不自觉弓起,打了个懒腰。
极为人性化得拿眼珠子打量了一圈后,身体上弓的力道陡然加大——似乎是瞬间明白自己的处境,在看到辰湮的第一眼已经警觉甚至本能得害怕——原本松软的大尾巴随着身体再次竖直,从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吱吱声,极为紧张得注视着她可能有的任何动作。
……恐惧,惊惶,甚至是……敌视。
她静静望着它。眼神依然淡淡的,却令人无法否认那一抹温柔。
身为人的时候,要撬开那颗心脏已然不易;身为兽,与人本身就带着无法跨越的隔阂,因为自身的渺小,恐惧着这天地这自然,恐惧着凡人恐惧着自身……想取得信任何其艰难。
所以……只能继续罔顾他的意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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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然是该害怕的。他怎么能不害怕?
被迫借兽身渡魂已经是难以想象的耻辱了,若有朝一日能摆脱这般处境,他也定会将此间所有抛却再无回顾,恨不得抹煞过往的这一切。于是当有人看破这一切甚至对此无比熟稔之时,那样的心情该是既羞且愤?就如同从里到外都赤。裸裸得被人透视般,连最隐蔽的秘密都生生曝露在青天白日之下,何其残酷!
陌生之地,陌生之人,最难堪的处境,他没有任何反抗之力,除却了恐惧,还能有什么反应?此刻才觉得她的态度如何诡异。如果说当时渡魂的画眉为她所捡到,确实只是意外的话,那么第二次,她近乎守株待兔的情状便足够叫他毛骨悚然了。原来她之所以对待他如同对待一个人,便是她早已知晓他并不是一只简单的画眉,亦或一只普通的松鼠!
可她如何知晓?
她究竟是谁?她想做什么?在尘世的多年辗转,已让他隐隐明白自己是让此世何等厌恶排斥的存在。那么,她能容忍这样一个怪物……又是抱着何种目的?
怎么能不害怕!
属于松鼠的本能让他战战兢兢恐惧着周身的任何风吹草动,属于内心繁杂无法脱解的思虑如鱼刺般梗塞着心头,可是她从头至尾只那般静静得坐着。依旧是极淡极淡恍若冰璃般清透又无情感的眼神。不敢细究。却正是情绪复杂时当年那么一眼窥探,叫他恍然忆起很久很久以前的某种心情……然而也再不能辨别清楚。
这样的僵持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有所动作——起身回转到外间,再进来时手上拿了个巴掌大小的精致篾筐,属于坚果特有的香味让它的耳朵灵敏得随之转动,本能得前爪离地坐在窝里一转不转得盯着来人。
她把篾筐放下,坐回到原地,依然静静望着它……看他无比羞愤得被本能所控制开始进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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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力地,学着去做一个凡人。
可就像太子长琴无论渡魂多少次,都脱不出仙人的思维一样,她与此界的隔阂亦是从不曾淡褪。她只能假装自己是个凡人,却永远弄不懂凡人真正的心态。属于青华上神的烙印,在她的魂灵里依旧如此深刻。
于是难免的……一直以来,她似乎都是在强行将自己的意志加予他之身。
有心将它梳理清楚以免再犯,可忽然又发现不能细究,否则,她连来此世的初衷都会破灭了。
闹别扭的孩子总是很难料理。如果有可能,辰湮宁愿维持着陌生人般的关系,总好过它这样恐惧甚至是仇视的态度。残魂与兽身不相协调额后果,便是拥有兽的本能,仙魂的思想。想要磨合何其艰难,一旦磨合之后想要脱出也是何其不易。他无法控制宿体,或许,松鼠所表现出来的……也代表了他的真实情绪也说不定。
很多年前,太子长琴就是个不显山水的主。喜怒不形于色,神思莫测。连他的父神祝融也不能搞明白自己儿子心中想得究竟是什么。水虺悭臾或许自他的琴声中窥探到些许,却并非全部,可见知音难觅。辰湮望着他,就像他望着辰湮,永远无法探明彼此心中的真实意向。
为本能所控制,不能遮掩,即是如此明了得袒露自己真实的情绪……他在害怕着。
打从自己的手被松鼠爪子抓破三回,辰湮便再不曾触碰它。
她采自己的药,医自己的病人,看自己的远山,说自己的话。屋子边上布满了她下的禁制,松鼠试图逃逸几次不成功之后,颓废得绝食了两餐,晕过一阵后很是悲愤得扑进了榛子堆里……或许他也是清楚的,他最好还是不要全然掌握兽身,更不要想着化妖,否则,哪怕脱离了松鼠之体,今日掌握的一切也会成为将来人身的噩梦。
约莫是认了命,渐渐的,松鼠开始通过窥探她的各种行为,来分析她的目的她的来历,以及疑惑的一切。
或许一只松鼠做出思考亦或是打量的动作非常诡异,但他直觉着自己的处境已经够糟糕,颇有种自暴自弃之感,连伪装也不做了。
辰湮走到哪,它跟到哪,只是除了屋子外,始终与她隔着一丈远——它倒是很想离屋子远远的,却发现,那屋中不知存在着什么,竟有安宁魂魄之效——待得久了,连强行渡魂遗留的抹不去的疼痛也会消减几分。
她依旧给它讲很多东西。讲天理,讲地常,讲山水,讲大道,就算是太子长琴自认为仙为神的岁月已体悟太过,亦是不能否认她所讲的,拥有足以让仙神都震撼的力量。
一点一点领会,一点一点思考,恐惧与烦躁之心,便渐渐淡褪下来。
他依然不知她是谁,依然不知她的目的,依然不知未来将会是何种情状,却不得不承认,对它来说,这样的岁月,确是再好不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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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离匆匆赶到药庐时,辰湮是有些惊讶的。
除了与妖争斗,他极少离开月眼泉。几年前一口气扫光了附近山头的妖精窝之后,他越发深居简出。这样见他板着脸亲自入得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