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道天下-第5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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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夫人眉头微蹙,瞥了杨彪一眼。“这是天子的意思?”
杨彪坐了起来,将手中的茶杯放在案上,掸掸袖子。“天子什么也没说,但身为老臣,理当为天子分忧。汝南袁氏、弘农杨氏皆为天下高门之首,袁氏已经先行一门,我杨氏又岂能落后?”
袁夫人眉头皱得更紧,心中生出几分不悦。
她听懂了杨彪的意思,却不愿意就此认命。
袁氏的确有人去了西域,但那不是袁氏自愿的,只不过有罪在先,又被刘夫人那蠢物连累,不得不然。袁谭守墓四年之后,来行在是想考散骑侍郎的。若非刘夫人从海外逃归,他何至于又被流放到西域去。
袁氏犯了罪,杨氏却没错,为什么要背井离乡?
但她出身袁氏,又与杨彪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这些年也一直在权力中心,自然知道杨彪所言并非空穴来风。
天子对世家忌惮极深,虽然出于谨慎,没有大开杀戒,却不愿意看到世家一如既往的垄断仕途。他的各种新政都有意无意的针对世家,尤其是以考试取代察举,以实学替代经学,几乎是直指世家根基。
虽说世家积累甚厚,不是短时间内就能清除的,但放长眼量,世家不复昔日荣光已是必然。
不出意外的话,她也许会亲眼见证世家的衰落。
尽管如此,她也不愿意远走西域。
行道难,风霜雨雪,劳累疾病,哪一样都可能要了命,更何况是风俗殊异的万里之外。
“非去不可么?”
杨彪轻轻地点点头。“为大汉计,为儒门计,我愿为天下先。夫人,我们的天子虽然年轻,心志却极为坚忍,他想做的事一定会做成。与其最后被迫起程,不如主动一些。弘农杨氏宗族兴盛,子弟甚多,就算我父子离开中原,祖宗依然能血食。”
他转头看着袁夫人,郑重说道:“再者,天子善待老臣,对德祖又期望甚重。我主动请行,他岂能亏待我?说不得,还要老骥伏枥,再侍奉他几年。”
袁夫人哼了一声,扭过脸,不肯说话。
杨彪也没多说什么。他知道妻子是聪明人,话说到这个份上,她一定能理解其中的利弊得失,只是一时咽不下这口气罢了。
杨彪起身,正要下堂,袁夫人突然叫住了他。
“夫君,你说公路会愿意去西域吗?”
杨彪转头看着袁夫人,思索片刻,哑然失笑。“我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如今可是袁氏家主,应该不会轻易离开中原吧?”
袁夫人坚持道:“如果他愿意,天子会同意吗?”
杨彪轻笑。“公路虽然无赖,却颇识时务,深得天子欢心。宗世林那样的人都可以去西域,公路愿去,天子岂能拒绝。”
他顿了顿,又道:“以他那浑不吝的性子,也许能在西域打出一片天地。”
袁夫人也这么想。袁术虽然是袁氏家主,但那是形势所迫,其实并不得人心。不仅袁氏族内不认可他,袁氏的门生故吏也不认可他,甚至有人觉得他是叛徒,要对他不利。
就算袁术留在中原,活得也不自在,不如随天子去西域。
“那我写信问问他。”
——
楼船靠岸,等候在岸边的长沙郡官员按照官职大小,依次上船,向天子请安。
刘协静静地站在楼船的飞庐上,看着这些或兴奋或紧张的官员,心情平静。
黄祖热情地介绍着众人的姓名、籍贯和官职,但是看得出来,他与这些人的关系并不默契,甚至连名字都不太熟悉,不时要身边的人提醒。紧张之下,额头冒出一层油汗。
而那些官员对他的狼狈却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尴尬的不仅是黄祖,站在刘协身边的张济也好不到哪儿去。故地重游,长沙人却没给他一点面子,几乎没有人主动和他打招呼,甚至连看他一眼的都不多。
可以想见,他在长沙这两年也没什么值得人称道的地方。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长沙人的确有几分霸蛮,就算是在天子面前,也不愿意给黄祖、张济留面子。
等众人都拜见完了,刘协将太守韩玄、功曹桓阶叫了过来,问了几句话。
在此之前,韩玄一直没怎么说话,这时却打开了话匣子,倒起了苦水。
“陛下,长沙赋税太重了……”
张济脸色一变,正要阻止,却被贾诩一个眼神制止了。张济不安地看看贾诩,又看看天子,见贾诩不为所动,只好僵在原地不动,看着韩玄诉苦。
长沙这几年的确负担很重。
长沙去年考绩,不仅在全国排在后面,更在江南诸郡中倒数,甚至比武陵还要落后一些。
归根到底,都是驻军的影响太大。
自从张济驻军在此,长沙就要承担几万人马的开销,所有的物资都要优先供应军队,严重影响了百姓的正常生活,也拖累了长沙的经济民生。
除此之外,军纪也是个严重问题。
张济驻军两年,西凉军侵扰地方的案例高达百起,却都被张济压了下去,没有一件能到公正的处理。
随着韩玄的控诉,张济又羞又恼,黝黑的脸涨得通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若不是天子在场,他只怕已经暴起,喝令亲卫将韩玄拖下去,砍成肉酱。
他万万没想到,以前闷声不吭的韩玄今天会一反常态,竟然在天子面前告起了他的御状。
他充血的眼珠转了转,落在了韩玄身后的桓阶身上。他一咬牙,不顾贾诩的暗示,上前一步,凑到刘协身后,恨声说道:“陛下,韩玄向来温顺,今天一反常态,必是有人背后蛊惑。”
刘协微微侧头,斜睨了张济一眼。“他说的这些,属实么?”
张济一怔,瞪圆了眼睛,抬手摸摸嘴,想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韩玄双膝跪倒,从袖子里拿出一卷纸,双手高高举起。“陛下,所有案件的名录在此。但有一件冤枉了骠骑将军,臣愿受反坐之罪。”
第一千一百九十六章 功曹桓阶
刘协上前一步,伸手接过了韩玄手中的纸卷,展开扫了一眼,心情有些复杂。
长沙人的霸蛮超出了他的估计。他们不仅不给张济、黄祖面子,也不给他这个皇帝面子,直接告起了御状,而且是他一直倚重的西凉军。
如果考虑到不久之前,他还将张济部下中的精锐授予军爵,留在军中任教,那就更讽刺了。
简直是当众打他的脸。
不快之余,他又有些庆幸。
亏得自己一时兴起,来了长沙,要不然还真不知道张济有那么多黑料。
不过仔细想想,似乎又不是自己一时兴起,而是贾诩的建议。
想到此,刘协用眼角的余光瞅了贾诩一眼,看看他是什么反应。
不出所料,贾诩永远是那么云淡风清,仿佛没什么能让他动容。
刘协略作思索,叫了一声。“太尉?”
贾诩应声施礼。“臣在。”
“既然是军纪的事,你太尉府难辞其咎,派人认真调查一下,公正处理,给长沙百姓一个交待。若有冤枉之处,也要还骠骑将军、丁军师和黄将军一个清白。”
“唯。”
刘协又转向神情有些不安的韩玄,面带微笑。“公平起见,你也安排两个人协助太尉彻查。”
韩玄松了一口气,躬身领命。
韩玄身后的桓阶却皱了皱眉,有些不安。
刘协想了想,又道:“请司空府也安排两个人来吧。毕竟司法、监察是他们的本职。”
贾诩说道:“陛下言之有理,臣赞同。最好是能让司空亲自来一趟。毕竟……”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张济。“这事涉及骠骑将军和百余将士,由司空亲自出面,方显慎重。”
张济的脸瞬间煞白。
他太清楚周忠对他的态度了,让周忠来查这个案子,他岂不是跳进洞庭湖也洗不清了。
桓阶的脸色也变了,身形微动,却又硬生生停住,只有衣袖轻轻晃了晃。
刘协点头,示意身边的散骑记下诏书,立刻发出。
时间不长,一艘快船驶离岸边,向北飞驰而去。
来迎驾的众人面面相觑。
在岸上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天子刚到长沙,还没下船,就有诏书发出。
在船上的人则惊骇于天子的果决,完全没有他们想象中的推脱、回护,直接了当的下诏,由太尉、司空二府联席彻查。
“现在可以下船了吗,韩府君?”刘协面带浅笑,淡淡地问道。
韩玄回过神来,连忙起身,走在前面。
“陛下请。”
——
下了船,与在岸上等候的人相见,稍作寒喧后,重新上车,进长沙城。
张济心乱如麻,趁着同车的机会,向贾诩问计。
贾诩看着汗如浆出,连领口都湿了的张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你担心什么?”
张济苦笑。“文和,我能不担心吗?那些可都是我的部下,真要查出什么事……”
“真要查出什么事?”贾诩反问道:“他们冤枉你吗?”
“呃……”张济咽了口唾沫,干笑道:“大部分属实。”
贾诩点点头。“既然属实,那就去查,查实一件处理一件,也算是清除害群之马,别让他们拖累了所有的西凉人。天子教化这么多年,还有人骚扰地方百姓,他们的胆子也太大了。”
张济没敢再说什么,神情却依旧纠结。
军纪败坏,和他有着脱不清的干系。贾诩可以置身事外,他却做不到如此从容。
贾诩看在眼里,只得又提醒了他一句。“你已经解甲,就算天子降罪,不过是罚俸削户而已,不用太担心。”
张济如释重负,又不太敢相信。“仅此而已?”
贾诩笑笑。“你信不过我吗?”
张济咧着嘴笑了,亲昵的抚着贾诩的背。“文和,我怎么会信不过你呢?若不是你,我岂有今日,西凉人又岂有今日。我只是……”见贾诩脸色不善,他连忙缩回了手,讪讪笑道:“我只是觉得愧对你,愧对陛下。”
“你的确应该惭愧。”贾诩幽幽说道:“不过你就是个粗人,本职在作战,不在教化,就算有什么问题,你也不是主要责任人。”
张济眨了眨眼睛,瞬间反应过来,嘴角抽了抽,想笑又没敢想笑。
是啊,负责教化是丁冲,又不是他张济,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刹那间,张济浑身轻松。
进了长沙城,刘协在韩玄等人的陪同下,来到了先贤祠。
长沙的先贤祠星光熠熠,有不少刘协耳熟能详的名字,不仅有青史留名的名人,比如屈原、贾谊,还有历任长沙太守中政绩出色的,比如郅恽、抗徐。
让刘协有些意外的是,他居然看到了孙坚的名字。
孙坚做过长沙太守,但他本质上还是一名武夫,对民生并不太擅长。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自称“太守无文德,以征伐为功”,这样一个人,能在长沙的先贤祠中有一席之地,说明长沙与崇尚儒学,极力贬斥武人的中原士人还是有些区别的。
从另一个方面来说,长沙虽然从先秦起就划入楚国疆域,却一直处在文明的边缘,还没有完全同化。
这一点,在一江之隔的江夏更为明显。
直到现在,江夏还有一些部落被称为江夏蛮。
儒家虽然擅长教化,但他们在经济上的保守注定了他们的教化效率有限,大部分时候处于放行自流的状态,集中在经济相对富庶的地区,对边界、贫困地区的影响有限。
仓禀实而知礼。不让百姓先富起来,教化就无从谈起,最后变成士大夫们的圈地自萌,王道永远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刘协站在屈原、贾谊的像前看了一会儿,转身对韩玄说道:“府君如何看待这两位先贤?”
韩玄躬身道:“屈原才高,著《天问》、《离骚》,贾生聪慧,有《过秦》、《鵩鸟》,又皆是忠贞之臣,当为后来者师。”
刘协笑笑,又看向韩玄身后的桓阶。“功曹以为呢?”
桓阶略作思索,拱手说道:“二生虽有才思,奈何短于行事,不能一展报负,空为后人所叹。”
刘协微微一笑,示意桓阶走进些。“请功曹详细言。”
“不敢。”桓阶躬身施礼,简单的叙述了自己的观点。
他认为屈原、贾诩虽是忠贞骨鲠之臣,却难脱书生气,擅长言论,拙于行事,空留贤名,却无功于当世,算不上完美。
刘协问道:“功曹以为,如何才是完美?”
桓阶不假思索。“当三不朽。”
第一千一百九十七章 惟楚有材
刘协与桓阶聊了几句,很是满意。
虽然历史已经改变,桓阶依然是这个时代的士人翘楚,见识高过同时代的人一筹。
比起他,太守韩玄不过是个庸材。
这样的人能官居二千石,足以证明之前的察举制已经病入膏肓,无法满足时代的需要。乱世不可能有所作为,治世也是尸位素餐,混日子而已。
回头问问司徒府,他是怎么能混到长沙太守这样的重要职位的。
刘协没有再和韩玄说一句话,反倒和桓阶聊得痛快,沿着屈原、贾谊的话题深入下去,畅谈他对士人的期望。
士是一个时代的精英。汉人质朴之气未脱,加之儒学浸染,还是有不少人推崇气节,以天下为己任的,与后世那种以精英自居,实则不过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有着本质的区别。
刘协很珍惜这一点。
他觉得这才是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动力源泉。
每到危难之际,总会有一批真正的士人站出来,抛弃个人私利,逆流而上,勇往直前。
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之所以费了那么多的心思,与杨彪、荀彧等人周旋,引导他们,刺激他们,甚至是逼迫他们,却又不肯撕破脸皮,大开杀戒,就是想保全这一分气节。
杀人很简单,但杀人解决不了问题,只会带来更多的问题。
曹操、司马昭都曾大开杀戒,但是结果如何?他们打断了士人的脊梁,也摧毁了士人的家国担当,将他们变成了自私自利的伪君子。
司马氏篡魏的时候,士人拱手旁观。
五胡乱华的时候,王谢在江南清谈。
如何矫正士人偏激的习气,又保留他们的家国情怀,众志成城,共筑美好未来,才是他汲汲以求的目标。
投鼠忌器,难免束手束脚,不够痛快。
但治大国如烹小鲜,本来就是一件精细活,任性不得。
刘协对桓阶这样的务实派非常看重,遇到合适的对象就不会放过。与桓阶谈了半天后,他当场下诏,擢桓阶为侍中。
侍中是亲信之臣,地位仅次于散骑,也是安置武艺不足,无法通过散骑选拔的人才首选职位。
刘协亲政以来,擢为侍中的人屈指可数,贾诩、杨修、丁冲、荀攸,无一不是人才。
桓阶显然是知道份量的,虽然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心中却涌起了波澜。
他沉吟片刻,躬身施礼。“陛下,方才骠骑将军说,太守御前告状,必有人蛊惑,并非虚言。蛊惑太守的并非别人,正是臣。”
刘协笑笑。“朕知道。”
桓阶诧异地看着刘协。“既然如此,陛下……”
“惟楚有材,晋实用之。楚以千里之国,也曾问鼎于周,却屡败于秦晋,是有材而不能用之必然结果。骠骑将军驻长沙,不能用你,方有军纪之瑕。朕既然来了长沙,与你谈得投机,岂能错过?”
他伸手指指屈原、贾谊的画像,又指指孙坚的画像。
“朕不想有楚怀王、孝文皇帝的遗憾,要像先帝用孙讨虏一样,知人善任,使天下士大夫皆有用武之地,使大汉的朝堂如星河灿烂,熠熠生辉。”
桓阶屏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