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客栈-第3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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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玄都谦逊道:“是沈大先生抬爱,玄机兄不要介意才是。”
颜飞卿笑道:“不过是物归原主,有何介意?”
就在这时,李玄都回头一瞧,发现苏云媗正倚在门边,安静地望着两人,完全没有打搅的意思。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苏云媗,大感陌生,也让他想起了秦素,若是某一日他风尘仆仆而来,看到秦素就这样站在门边望着自己,不需过多言语,便是人间乐事。
词人柳三变有词:“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其实男女之间,可以有说不完的话,无论多么枯燥乏味的话语经过对方之口说出之后,就会变得全然不一样;也可以完全不必说话,一举一动都早有默契,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正所谓君子成人之美,李玄都立刻闪身让开:“今日天色已晚,有什么事情我们明日再说。”
说罢,他对了屋顶上的沈长生做了个下来的手势,然后径直进了客栈。
于是客栈大堂门前就只剩下颜飞卿和苏云媗,两人对视,颜飞卿问道:“一切都好吧?”
苏云媗点了点头:“都好。”
颜飞卿轻声问道:“那你呢?”
苏云媗略微偏移开视线,声音也低了许多:“你就不用担心我了,我几时出过差错?”
颜飞卿笑了笑,伸手握住苏云媗的手掌:“幸好有你,也幸得有你。”
苏云媗毕竟是女子,不管再怎么大方端庄,在这种时候,也会多多少有些羞怯之情,想要挣脱颜飞卿的手掌,又怕他多想误会,只能轻声说道:“还有别人呢。”
正一宗不禁嫁娶,所以颜飞卿这个道人与李玄都在男女之事上也没有太大两样,闻听此言,微微笑道:“你我马上就是夫妻,光明正大,还怕别人看见?”
苏云媗听他这么说,也就任由他握住自己的手掌,微微一笑。当她嫣然一笑时,好似春风拂面,小雪初晴,当真是人间绝佳景色。
只是除了颜飞卿,就再无别人能瞧见此时此景了。
江湖上许多人总是不乏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旁人,觉得颜飞卿与苏云媗只是因利联姻,颜飞卿肯定会冷落苏云媗,而苏云媗也会瞧不上颜飞卿这个“伪君子”,夫妻二人不过是表面夫妻。其实两人才是真正的珠联璧合,都是当世才俊,门当户对,郎才女貌。而且夫妻相处,其他还在其次, 关键在于道同可谋,如此说来,颜飞卿和苏云媗是再合适不过了。
再者说了,这世上的夫妻,大多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盲婚哑嫁,同样还是有许多恩爱夫妻,说到底无外乎是“经营”二字。
此时李玄都已经来到了二楼去,看到宫官的房门大敞着,而她正趴在窗台上向外看,不用想,肯定是在看颜飞卿和苏云媗二人。
李玄都忍不住说道:“你这样不好吧?”
宫官回过头来:“我羡慕不行啊?”
李玄都叹息一声:“其实我也挺羡慕的,在这个汹汹乱世,能有一知己相伴,幸事。”
宫官关上窗户,妙目一转:“那你看我怎样?”
李玄都正色道:“忠贞是一种可贵的品质。”
宫官直接言语诛心:“你若忠贞,那就该念张白月一辈子,何必再去招惹秦素?”
李玄都脸色微微一白,神情复杂。
宫官微微一笑,充满了报复的快意:“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被我戳中了痛处?”
李玄都轻吐一口气:“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不管怎么说,人总要往前看,向前走。若是在天宝二年时死的是我,我也希望张白月能寻一良人安度余生。”
宫官微微冷笑,显然是不信。
李玄都说道:“如果宫姑娘以为我是个至情至性之人,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我只是个运气极好的寻常人罢了。虽然好为人师,爱说些道理,但不是道德圣人,不是痴情浪子,有许多事情更重要,甚至比我的性命更重要,但那绝不是男女之情。”
宫官忽然叹息一声,有些意兴阑珊道:“所以我们牝女宗最怕你这种人,很难掌握。反倒是宁忆这种人,就很容易拿捏。”
李玄都怅然道:“其实宁忆也是自欺欺人罢了,若是他肯面对现实,就不会为了一颗尸丹而卖身给你。因为我们都知道,尸丹没有起死回生的功效,至多是让世间多了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宫官微微一怔:“你猜出来了?没错,我用‘太阴十三剑’从你手中换了尸丹,宁忆同意为了这颗尸丹为我卖命三年,在这三年之中听从我的差遣,所以我说他是我的人。”
李玄都问道:“宁忆什么时候过来?”
宫官用折扇拍了拍掌心:“大概还得有几天,我们不用等他,他自会来寻我们。”
李玄都忽然说道:“宁忆的梦要醒了。”
宫官愣了一下,随即便明白过来。李玄都说宁忆一直是自欺欺人,而尸丹又必然不能复活他的心上人,那么宁忆苦心编织用来欺骗自己的梦境便再也维持不下去。
当宁忆从这个自欺的梦境中醒转过来,是变回当年那个大杀四方的“血刀”?或是大彻大悟放下屠刀?还是如李玄都这般,真正看开了,拿得起,也放得下。
宫官忽然有些不确定了。若是第三种情况也就罢了,如果是前两种情况,她岂不是做了笔血本无归的买卖?
李玄都轻声道:“宁忆早年时也是饱读圣贤书的读书人,希望他还没把那些圣贤道理忘光,能够早早清醒过来,不再自囚于樊笼之中,早日出来为这个世道做些事情。”
宫官有些焦虑,不由轻轻扶额。
李玄都不再理会这个女人,径直往自己的房间行去。
这时候,颜飞卿已经拉着苏云媗走进了客栈的大堂。此时大堂中只有沈掌柜和陆夫人,陆夫人吐了个烟圈,似笑非笑道:“新婚燕尔,羡煞旁人。”
颜飞卿微笑道:“待到我们大婚时,还望沈大先生和陆夫人不吝赏光。”
陆夫人正要开口说话,沈无忧将手中的毛笔搁在了笔架上,于是陆夫人便不再多说半个字。
沈无忧缓缓开口道:“这是喜事,也是大事,沈某人自当前往道贺。”
苏云媗和颜飞卿对视一眼,都有些惊讶,没想到沈无忧会答应得这么痛快,于是颜飞卿稽首,苏云媗行叉手礼。
沈无忧抱拳还礼。
此时天色已暗,苏云媗与颜飞卿虽已是定下婚事,但始终未及于乱,两人都是守礼之人,此时自是不能同房而眠,而两人许多时日未见,又有话要说,有衷情要诉,于是就在这大堂中坐了下来,轻声低语。
待到大概子时时分的时候,又有客至。
来人是个看上去大概三十多岁的汉子,布衣草鞋,身后还背着个斗笠。再看相貌,方脸,浓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只是不知为何,眉头总是微微皱着,嘴角微微下垂,又平添了几分煞气。
仅仅从面相而言,这是个很矛盾的人,有忠义刚毅之相,又有凶狠暴戾之相。
他走进客栈敞开的院门,来到大堂前,环视一周之后,抱拳道:“在下宋辅臣。”
第二十六章 孤臣孽子
正道十二宗和邪道十宗,总共二十二个宗门,家大业大,不可能每个人都在江湖上鼎鼎有名,总有些在江湖上声名不显却在宗内分量很重的人,比如说清微宗的司徒玄略,江湖上皆知大先生司徒玄策,却很少有人知道司徒玄策还有个弟弟司徒玄略,凡是知道司徒玄略其人的,多半是真正的老江湖了。宋辅臣也是这样的角色,名声不显,却极其重要,是为澹台云的心腹,否则也不可能委任他去说服天公将军唐周。
不过此去必然是千难万险,地师必会派人截杀。若论势力,崛起不过十余年的澹台云自是无法与树大根深的地师徐无鬼相较,所以只能求助于大天师张静修,于是就有了这次包括颜飞卿和苏云媗在内的护送之事。
至于李玄都,也有自己的考量。抛开那些大义不谈,只说人情,经过清微宗劝谏一事,五炁真丹的人情,他已经有了个交代。而他之所以能从藏老人手中活下来并得到“白骨玄妙尊”,大天师可谓是居功至伟,那么现在也到了他还这个人情的时候。
于公于私,李玄都都该前往。
不要小觑少玄榜几人的联手,上次藏老人就吃了个大亏,可谓是损失惨重严重,不仅丢了一具势在必得的太阴尸,而且还被毁去两尊身外化身,若再加上丢失的“白骨玄妙尊”和张海石最后的“落井下石”,已然是伤筋动骨。
再上一个吃大亏的人是李玄都,帝京城头,以一己之力对抗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的三人联手,差点剑断人亡。
无论是藏老人也好,还是当年的紫府剑仙也罢,都是太玄榜上有名之人。
这次李玄都三人再度联手,就算是太玄榜上的高人出手,也未必能讨得好去。
李玄都唯一担心的还是唐秦之事,会不会平添变数。
宋辅臣走进客栈大堂之后,颜飞卿和苏云媗已经起身,各自报上名号,然后又介绍了此地主人沈无忧和陆夫人。
宋辅臣冲四人行礼,四人各自还礼。
然后宋辅臣道:“在下的来意,想必诸位都已经清楚,在下就不再赘言了,不知宫官姑娘身在何处?”
就在此时,宫官、贪狼王、李玄都、张鸾山一前一后地从二楼下来,李玄都来到颜飞卿这边站定,两拨人泾渭分明。
见到宫官之后,宋辅臣的警惕之意稍减。宫官轻声说:“圣君说了,颜宗主他们是贵客,如何规劝唐周是以你为主,可是这一路上,却是要以颜宗主为首。”
然后她又补了一句:“这也是老天师的意思。”
宋辅臣没有任何不满或是异议,点了点头,又朝颜飞卿一抱拳:“那就有劳颜宗主了。”
颜飞卿稽首还礼。
宋辅臣犹豫了一下,说道:“宫姑娘、张先生,能否借一步说话?”
宫官点了点头:“去楼上我的房间。”
然后宫官对众人道了一声失陪。
来到宫官的房间,只有宋辅臣、宫官、贪狼王、张鸾山四人。
宋辅臣取出一封信交给张鸾山:“这是左尊者的信。”
宫官伸手接过信,望向张鸾山。
张鸾山闭上眼想了片刻,复又睁开:“念吧。”
宫官拆开信,随手设下一道隔音禁制,轻声读道:“无道宗左尊者致张先生台鉴:圣君顷接补天宗、忘情宗秦宗主之书信:据补天宗悉知,辽东五宗之中有人与阴阳宗狼狈为奸,图谋不轨。究竟是何人行此之事?秦清并未明言,只是声言,此一众人等,与补天宗无关,也与辽东五宗无关,皆由圣君随意处置。秦清口中所言之人何以如此?局势将因此发生何等难测之变化?圣君深为忧虑。张先生鸾山当有以教示,还请先生速归。”
张鸾山听完之后沉默了,宫官等人也尽皆不语。
过了许久,张鸾山方才缓缓开口道:“地师落子深远,所着眼处,不仅仅是一个西北五宗,看来还有辽东五宗。”
然后他转头望向宋辅臣:“极天王出关没有?”
宋辅臣摇了摇头:“还没有。”
张鸾山轻轻吸了一口气,复又吐出:“西京的局势很恶劣了。”
宋辅臣知道这位张先生虽然没了境界修为,但在江湖上的地位仍旧尊崇,甚至更胜往昔,宋辅臣不敢小觑分毫,轻声问道:“那张先生的意思是?”
张鸾山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如此走了两个来回之后,才停下脚步:“我这就动身返回西京,不过要有人护送。”
宫官立刻道:“就由贪狼王和贾长老他们负责护送张先生,我留在这里,与宋长老有个照应。”
“也只能这样了。”张鸾山叹了口气:“天公将军的事情,就有劳二位了。”
宫官摇头道:“不敢称劳。”
宋辅臣深深地望着张鸾山:“张先生,对于圣君而言,甚至是对于整个无道宗而言,你都居功至伟,只是有一点我不太明白,你为何甘愿放弃小天师之位,将其让给了楼下的颜飞卿。”
张鸾山也望着他,微笑道:“你知道孤臣孽子吗?”
宋辅臣愣住。
待他回过神来,张鸾山已经带着贪狼王大步出门。
宋辅臣望向宫官,宫官轻声道:“亚圣有云:‘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
楼下,张鸾山只是一个简单告别,并未说明缘由,便匆匆离去。
贪狼王跟在张鸾山的身后,在即将跨过门槛的时候,转过头来瞪了李玄都一眼,然后伸手在脖子上做了个横切的手势。
李玄都一笑置之。
在张鸾山离去之后,颜飞卿缓缓开口道:“紫府兄,你以为我这位张师兄如何?”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摇头道:“看不透,也猜不透。”
颜飞卿轻轻叹息一声。
倚在柜台前的陆夫人不知何时收起了烟杆,双臂环于胸前,冷不丁地开口道:“张鸾山其人,我也算是知道一二,这是个有大志向的人。早年时喜欢经典史籍,曾经向万象学宫的大祭酒问道。都说这天下之间只有两个千年之家,一个是北方的圣人府邸,一个是南方的天师府邸,可惜他生在了天师府邸,不是圣人府邸。”
听到陆夫人的这番话,李玄都心中一动,想起了张鸾山曾经对自己说过种种言语,不由得生出好大的感触。
沈无忧又放下了手中的毛笔,轻咳了一声。
陆夫人这次没有依他,不满道:“你咳嗽我也说,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沈无忧顿时大为尴尬,干脆再拿起毛笔,不再理会这一茬。
李玄都见此情景,不由会心一笑。
结果这一笑被沈无忧看在眼里,然后他就听自己耳畔响起了沈无忧的嗓音:“紫府莫要觉得好笑,等你成亲之后,也会有这一日的。”
李玄都被吓了一条,转眼再看,陆夫人越好,颜飞卿和苏云媗也罢,都没有反应,显然是只有自己听到了沈无忧的话语,便有些心虚,不过嘴巴却要硬气,以传音道:“我家素素温婉贤淑,绝不会如此。”
沈无忧抬起头来,面无表情,不过李玄都耳畔又响起他似笑非笑的声音:“此语言之尚早,女子们年轻的时候,哪个不是温婉贤淑?”
然后他又望向陆夫人,嘴唇微动,不知说了什么。
结果就是陆夫人看向李玄都,眼神有些凶恶,很是不善。
李玄都没想到这位沈大先生还有如此谐趣一面,大感有趣,只是陆夫人也不好得罪,只能拱手作揖赔礼。
第二十七章 乔装改扮
抛开“血刀”宁忆不谈,人已经到齐,接下来便要去见天公将军唐周。
按照道理来说,青阳教的青阳总坛就在秦州境内,宋辅臣从西京前往青阳总坛即可,完全不必绕一个大圈子。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自从西京局势不稳之后,唐周便已经离开秦州的青阳总坛,前往位于荆州和蜀州交界位置的白阳总坛,也就是大名鼎鼎的白帝城。
白帝城位置险要,乃是由荆州入蜀的门户所在。白帝城三面环水,一面傍山,易守难攻,当年公孙氏占蜀为王,入主此地,城内有一白鹤井,井中常有白气涌出,宛若白龙,公孙氏便借此号为“白帝”,并将此城改名为白帝城。
去白帝城有两条路,分别是荆州和蜀州,不巧的是,蜀州乃是阴阳宗的势力范围,而荆州则是荆楚总督和神霄宗的势力范围。蜀州那边是不用想了,千难万险,虽有一个妙真宗,但只能勉强自保而已,而荆州这边形势就较为复杂,首先就是荆楚总督与阴阳宗多有往来,虽然不会在明面上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