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离-第3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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卒子拿了麻绳,分套在他手腕脚腕处,最后一根则套在了脖颈上,又全部捋顺,在马尾上系的牢实。
整个过程陶淮未有丝毫挣扎,甚至不见轻微动弹,未有一双睁着的眼睛能表明,此人确然还活着。薛凌看的清楚,她并不畏惧什么酷烈刑法,更无所谓断肢头颅。
只是,胸腔里一颗心狂跳,像是要破体而出,也被那几匹马撕个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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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2章 不知春
头顶烈日一点点将阳光移正,主刑官拿了文书,嘴唇开合像在读判词。天地间突然变得安静,连风声都无一丝。
她站在那,口干舌燥偏头,看着围观的人群皆成了哑巴,人人手舞足蹈,像极了一册快速翻过的画本子。
薛凌偏头,与薛瞑四目相对。她清晰看见他张嘴,却也没听见声音。她蓦地惊恐,回过神来明白,怕不是众人失声,而是自己失聪。
大抵心明则幻破,四方嘈杂又在一瞬入耳,薛瞑刚好说完,她实没听见他说啥,只压着恐慌猜,此人无非劝自己早点回去。
刚想张口说来都来了,哪有不看就回的。刑场上监刑官将令字狠狠往地上一砸,大喝一声:“行刑。”
她来不及与薛瞑说话,忙睁了眼,恰看见那几个刽子手将大刀高高举起,人群又一次失声,薛凌只当自己当真生疾,侧眼一瞧,才见人人聚精会神,蹙眉的蹙眉,张嘴的张嘴,都在等那刀落,实实是没发出声音。
她这才放心心,不自觉轻出了口气。旁儿陌生男子头也不侧的伸肘将她往旁边猛推了一下,恼道:“你喘什么,吓的我以为砍了。”
薛瞑瞬间上前,人堆里拔不出脚,情急伸手重推回去,那男子往后仰倒,直带的三四个人跟着要躺下。幸而人多扶了一把,几人皆是有惊无险。
站直了才瞧薛凌是姑娘家,却是一身气度不凡,兼之旁儿薛瞑已亮了剑柄在身,只咒骂一句:“娘们也来凑这热闹。”
薛瞑刚想动手,忽而人群攒动,鼓掌叫“好”声震天。他跟那几个人齐齐看场上,三颗人头已在地上咕噜噜滚,血涌如潮。那跪着三幅身子还没栽倒,似乎尚有轻微动弹。
薛瞑再顾不得其他,只赶忙去看薛凌。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实不该在此等修罗场前站着,他指节处如过风般微微发痒,想去挡住她眼睛。
可有什么东西将手指粘在手心处粘的老老实实,他又恼自己实属自作多情。当初薛凌拎着霍云昇的人头笑的春风满面,还是她自个儿切下来的,当前这些,又算得了什么来。
纠结犹豫间,那陌生男子又重拍大腿,连呼数声:“没看着没看着。”
四周叫好声愈高,间或有仰天长涕,说是天爷开眼。薛凌只看见那主刑官又拿得一册什么,念念叨叨读了。仍旧是将令往地上一扔,五个卒子分别往五匹马处走。
人群声音渐小,最终又复无声。薛凌还是忍不住怀疑是自己失聪,再看周围,还是一样的目瞪口呆,这才重新看到刑场上。
却见那五个卒子各自站到马屁股处,另一人取来一个托盘,上面似乎是火把样物事。直到他将东西分发给五个卒子,薛凌才看清,确实是火把。
分完之后,托盘里尚剩下一只,后来那卒子取处火种,随即火焰在手中腾空而起。五人依次点燃手中火把,马匹察觉到热气,明显有所不安,开始不断喷气撩蹶子。
四周呼吸可闻,薛瞑双手交叠,好像想用一只手把另一只手掰开。监刑官抬头看了看天,后将手高高举起,随即喝到:“拉。”
那五支火把齐齐戳到了马屁股上,似乎连马嘶声都同时响起,前后分毫不差。五六声啼响,邢台中间只剩一节腹部,而马还在拖着断臂残支跑。
薛凌胸口一阵翻江倒海,旁儿已有人俯身呕吐。然这种不适发出的声音在众人欢呼前如石沉大海,激不起半点涟漪。
薛瞑那只手还是没伸起来,只张口道:“看罢就回去吧。”他恐薛凌不走,另道:“现儿还早,去拜神稠佛也来得及。”
薛凌全然不答,目光仍盯着场上数滩血看。卒子已在拖尸体,主刑官起身,站在高台上,撩着官袖指着那几句尸体在说啥。
她仍是铆足了劲却听不见那人说啥,直到最后一句“皇恩浩荡”,方觉震耳欲聋。
四周有人山呼“万岁”,开始渐次有人下跪,她还站在那,想着这句“皇恩浩荡。”
又过片刻,尸体被尽数拖走。场上刑具也一一撤去。场下御林卫再不拦着众人,领头的一声“回营”喊罢,齐齐收了兵刃离开刑场。
人还没走远,剩下百姓如喋血蚊蝇,对着残存血迹一拥而上。
薛凌被撞的几番趔侧,薛瞑愈看愈急,连劝两声仍不见动静,唯有冒胆拉了她衣袖,将人往外带。好在薛凌没作反抗,等挤出人群,二人已是额上俱有薄汗。
薛瞑忙撒了手,薛凌不以为意,甩了甩袖子看天,阳光还未有丝毫倾斜,恰是正午时分。可见古来说午时行刑,并非虚言。
薛瞑轻道:“里面人多,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薛凌“嗯”了声,看那些人挤挤攘攘仍不见散。该死的都死了,再凑上去,也无非就是还能往污血上跺两脚。听来解恨,可是,也就骗骗自个儿罢了。
她抿了抿嘴,看了看周围道:“可瞧见车夫了,你去找找。”
薛瞑忙环顾四周,也是没看见人影。忙道:“我去找找,你在此处不要走动。”薛凌未答,他犹不放心,道:“待我寻回他,尚赶得及去隐佛寺。”
薛凌这才笑笑道:“好吧,你去。”
薛瞑略躬身,转身去寻人。他知薛凌对隐佛寺那座土馒头极上心,现既应了,必不会因一时兴起再离开,所以才再三说要去拜佛。
等薛瞑隐没于人群,薛凌稍喘了口气,卸下身上力道,站的歪歪扭扭,无半分精气神,百无聊赖去看这些挤挤攘攘的人。
此时已有三三两两的在散,有老幼相扶,有妇孺对哭。大抵都是在上元失亲的京中生民,今日特来观刑,寥慰亡人。
她好像可以真切感受到这些人的悲痛,又无可避免觉得这些人可笑至极。可能蝼蚁的喜怒哀乐,本身就是种笑话。
他们感谢一个罪魁祸首,又对着一个可能是无辜之人的死亡大肆叫好。
这些人,构成百家姓上的横撇竖捺,曾在她笔下流淌不下千次万次,今日真真实实的成为眼前鲜活。
她想,当初宋柏九族被斩,这些人,也一定像今日这样高声叫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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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3章 不知春
她还在一贯的鄙夷来粉饰酸涩,“蠢狗”二字好像下一秒就要震耳欲聋。这些蠢狗,生是件好事,死了也不见得是坏事。
她咬紧了嘴唇,飞快将目光往远处挪,希冀赶紧找出条不那么蠢的狗,好让她觉得这世间该有什么事还值得。
乌泱泱人群时聚时散,薛瞑迟迟不回,天知道那马夫究竟是在何处凑热闹。等看客散了大半,薛凌终于从刺目光亮里寻出一点暗色,那个人静静站那,还朝着空空的处刑台张望。
常年的深蓝粗布袍子有些发旧,却别成底蕴,似一幽古井看不透年月。修长身姿自成临风玉树,和江玉枫之流是截然不同的超脱气度,出了陶弘之,还有谁?
薛凌垫了垫脚尖,却没有抬步,四下看了眼,想着薛瞑若回来了,便就此离去。偏薛瞑并没能如愿出现,倒是陶弘之,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才是如了她的愿。
过来的路上,好像就有一种诡异的直觉,她一定会在此处遇到陶弘之。直到刚刚那一眼之前,她尚有些许忐忑,似乎是怕今日遇不到此人,她有些事情,一辈子都说不清。
可真正遇到了,好像还是说不清。
薛瞑仍是不见踪影,薛凌屏息犹豫片刻,信步上前,直走到近处站定了些时候,陶弘之方有所察觉,回头见是薛凌,脸上一愣,随即笑了声,微弯腰道:“见过壑园薛姑娘的安。”声音里没听出半点哀伤。
薛凌略蹙眉,陶弘之复往日当家掌柜的热情,含笑道:“姑娘今日光彩照人,翩然若神女。真乃屏翳为之收风,川后观之静波。”
薛凌只觉陶弘之刻意讽刺,笑笑间拢了拢手,也想说两句不痛不痒的话遮掩过场面。她早就不是那个风吹草动便暴跳如雷的蠢狗,被讽刺两句并不是什么丢人事,动怒才是一件丢人事。
然抬手间,自己瞧见袖口花样,是一种带有星光样的湖蓝凌波纹,层层荡漾,宛如一汪碧水在手腕间泛起涟漪阵阵,端地是巧夺天工。这么一看,陶弘之那“静波”二字还真是用的恰到好处。
只是说来奇怪,从未在衣服上见过这等色泽,也不知壑园是从何处来的布匹。她眼神多留了一瞬,陶弘之仿佛瞧出她心思,笑道:“第一回 见有人以青黛石入衣,此色,能涂不能染,能沾不能存,这般好颜色,物力人工费尽,只得一回艳,果然姑娘贵胄。”
薛凌抬高袖沿又看得一眼,笑道:“是吗?”这衣服似乎是第一回 穿。自入了壑园,衣食住行都是底下人在打理,她不甚关注这些身外事,大抵近日丫鬟上了新衣也未知。
倒是青黛石这东西,时人又称帝青色,其贵如金,作书作画已是奢侈,不知壑园是何等心思,竟拿来给衣料染色。
正如陶弘之所言,这石料色,一洗,就全没了。百般巧思,只得一时好,不知该说值还是不值。薛凌抖了抖袖口,愈见那波纹粼粼生光,笑道:“凡夫俗子才要衣裳衬,哪比得上陶掌柜,负手即成傅粉何郎,怕是冯夷见之鸣鼓,女娲见之清歌。”
说着话越发有争胜心思,抬手指了指还未散尽的人群道:“我笑世人无眼,不来瞧陶掌柜这等澧兰沅芷,倒要去急攘攘去那头附膻逐腥。”
陶弘之敛了笑意,只嘴角还微弯,若有所思看着薛凌。处刑台上人血尸体,自是腥膻非常,他自个儿常喻跳出方外,所以薛凌这句澧兰沅芷确然算个恭维。
既然双方各自在明面上找不出错处,谁急眼都先落了下乘。陶弘之终笑笑,拱手道:“古来鹓鶵几人见,须知腐鼠多横行。附膻逐腥本是寻常事,姑娘何必笑人。今日在下尚有旁事在身,就此别过吧。”
说罢不等薛凌再答,陶弘之拂袖绕开薛凌要走。薛凌沉声呼了两口气,转身急追几步,扯着陶弘之袖口,冷道:“你休走,直到此刻,你还觉得你是对的吗?”
陶弘之重重将袖口扯了出去,笑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姑娘与外男在大街上拉拉扯扯,这要传出去……”他顿了顿,揶揄口气到:“我倒是忘了,姑娘早该婚配,何以至今尚无连理?”
“你别装了。”薛凌哂笑一声,道:〃你明明想救他,不惜拿奇珍异宝求到壑园。而今没救到,就假装不想救,是不是这样就能掩盖自己的无能,骗得自己好受一些?
你们这些人,明明是什么都拿不到,偏要装的一副是自己什么都不想要的清高模样,还要大言不惭来嫌我附膻逐腥。〃
陶弘之愈发笑的明显,存心逗弄一般道:“姑娘这话真是倒打一耙,分明附膻逐腥四字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到了了说我嫌你。这可真是……”他指了指天上:“人在路上走,祸从天下来。”
他哈哈要走,薛凌气不可耐,咬牙低声道:“你真这么无谓,若我告诉你,你若早十天求上门来,没准不会有人躺在那刑台上,你也不用来这看,你要如何?”
陶弘之似有所触动,顿步背对着薛凌像在极力克制。薛凌俨然以为说中了陶弘之心事。她就说自己是对的,自己千辛万苦走到今日,怎么可能都是错的?
她上前一步,凑得近些,在陶弘之耳旁轻道:“我听说,陶淮是三族不保,陶掌柜应该也算在内才对,怎么有人苟且偷生,还偷的洋洋自得?”
说罢退开好整以暇站着,然陶弘之转过面来,仍是一脸和煦笑意,道:〃早知如此,我就早十日求到薛姑娘门上,请你让我去送送他。
不过……“他摊了摊手,笑道:”也无妨,今日我依然来送过了。可见这人生之事,早知晚知皆是个知,知与不知,并无多大差别。〃
薛凌讽道:“你知不知固然无多大差别,可他不知就是生死两异,我看这差别大的很。”
陶弘之仍是浅浅笑意,道:〃人生酬己已是不易,如何还要日日想着他人。姑娘曾说,要做个青面阎王,可知阎王也有一本生死簿,阳寿未尽,不得拿人。
世间苦果本是因缘际会,何必非得……平地再造恶业?〃
他敛了笑意,淡淡道:“就当我早了十日求上姑娘的门吧,现请姑娘自问,是不会有人躺在那,还是……换一个人躺在那?”
薛凌顿舌,陶弘之瞧她片刻,哈哈大笑:“今日我不来站着看,也无非就是换个人来站着看。初论,是我不如你,不能将人救下来。”他收声,眼底突生凉薄:
“再论,你不如我,我不会将人推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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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4章 不知春
言罢陶弘之转身拂袖,再没回头。薛凌站在原地,看着人愈来愈远,直至泯然众人之间,而后彻底失去踪迹。
马车姗姗来迟,三四丈开外薛瞑即从驾车处跳下来,看薛凌虽未在原地,好在所隔不远。小跑几步上前,道是车夫听了她的话,自找地方去吃茶了,寻了些时候,所以这才回来。
他看薛凌脸色略有不佳,小心翼翼道:“不然,今日就不去隐佛寺,先回园里?”
薛凌蓦地笑开来,答应道:“回吧回吧,沾了一身晦气,怎么好去见我伯伯。”
明眼人一瞧便能瞧出她不情愿,然好歹是应了,回了壑园闹腾好过在大街上惹麻烦,薛瞑忙回头催那车夫快些。
待人上前将马听闻,少不得要聒噪几句,话里话外言说是听了薛凌吩咐才去吃茶,算不得他的罪过。薛凌随口哈哈两声,倒像是当真看了场热闹,兴致极高。
回到壑园里,含焉已恢复如常,双颊呈粉,不似早间烧的通红。只是这会子饮了药尚在熟睡,薛凌也没打扰,看过便罢。
马车上的一应物事都丢给了车夫,唯那篮纸折的元宝她自个儿拎了回来。恐薛瞑去说那车夫的不是,薛凌特意道:“我喜欢这个赶车的,去跟白先生说一声,以后进出都让他来替我赶马好了。”
薛瞑不解,轻道:“我观此人嘴舌不牢,贪财忘事。”他垂头,状若埋怨:“不知今日怎会来赶马。”
薛凌笑笑将篮子轻巧搁在书桌上,恐落灰,还依着往日样子,取了方薄巾盖在上头,才回道:〃他蠢啊。
聪明人多了,还是蠢人有意思。〃
薛瞑再不复言,这一上午便这么过去。午膳时分逸白遣了人来报朝事,安城文书还是那几个字翻来覆去,无非战事吃紧。
开青这头却是闹了个大笑话,原魏塱昨日发兵,要底下人尽快赶往开青。这个尽快是有多快不好说,但按脚程,先头官纵马前去,今儿个就该有在城外安营扎寨的消息传回来。
孰料得昨夜大雪封路,那群人趁着艳阳天轻装出行,此刻正在半道儿上冻的瑟瑟发抖,真可谓出师不利。
听闻朝堂上一片惨然,司天监的人跪了一地,薛凌咬着勺子笑,不忘跟薛瞑念叨道:“我就说这些神棍不过信口雌黄,骗吃骗喝尔。真能算尽天机,连个当晚有雪都说不准。”
诽罢一句还不足意,咽得一口后又道:“比起平城的老头也不如,那里人一闭眼就知阴晴雨雪。”
薛瞑不语,今日含焉不在桌,只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