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阀之上-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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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来,两人车驾百步之内便无闲杂人员,足以给他俩打造一个私密的谈话空间。
这一日陆昭穿了一件桃夭色的衣裙,配以韶粉色绣金蝉纱披帛。桃夭,桃始华之起色,她甚少穿的这样娇俏。此时她的左手轻轻掀开车帘,春风浩荡,云影徘徊,清薄的日光则在她的身上落下最后一抹华彩。桃花皆已吹散,山河皆已写定,多少青梅竹马的年少青涩,多少襄王有梦的欲说还休,也便在这一眼看尽了,看过了。
察觉出车驾走了与以往不同的路线,陆昭意识到这一次似要去往不同的目的地,淡淡的向身边的元洸问了一句:“今天不去处理那些信件?”
前者无欲揽风,后者却觉人间有味,元洸还未从那一眼中回过神来。待陆昭第二次发问时,他才从车内的小抽屉中取出已经拆好的信件。不过是恍惚间,元洸竟有些不想让陆昭成为女侍中。他知道,一旦她走出这片步障,迈入那道宫墙,方才那副画卷便会褪去色彩,变得苍白而寡淡。
“昭昭。”元洸慢慢地将拿着一摞信件的手抽回,借着车内的狭小空间,将她挤在身前,“你是不是有些累了?所以不想做女侍中?”
第110章 深意
闻言后, 陆昭只是摇了摇头,眉目安静地低垂着:“不,我想去。”
“那当日父皇征辟你为女侍中, 你又为何拒绝呢?”元洸十分不解。
“今上真的想征辟我么?”陆昭目光划过元洸的眼角,仿佛有可以洞穿一切的锋利, “如今太子携主力西征凉州, 把控关陇之安的便是关陇世族。对于保太后与其族人而言,陛下必然要极力示好。保太后既举荐了我,他自然不好拂了保太后的面子, 更要来讨保太后的欢心以示重视。如果这次征辟仅仅是出于讨好,并非陛下之本意, 我却欣然应征了,即便是真成为了女侍中, 也会让陛下从心底厌恶。”
“人到了陛下这个地位,多多少少都会说些体面话。就好比你送我那个食盒里的一碟荷叶糯米鸡, 荷叶一层层的拨开,剥到最后, 也不过就是那点东西。”
元洸本来听着她说着义正言辞的大道理, 到最后却怎么也没料到,竟然变成了对那日食物的抱怨,因笑道:“我明白了, 下次也不去买那家的糯米鸡了。”
见元洸老老实实坐回了原处,陆昭也不再说其他。
其实拒绝魏帝的征辟,她还有更深层面的考虑。
魏帝引兄长在安定的力量和太子本身的势力, 欲与纵横几朝的关陇世族抗衡, 且态势愈演愈烈。若其功成,自然是名垂千古, 青史不吝笔墨,若其功败,那便是在万人声讨之下粉身碎骨。
如今兄长已官至车骑将军,是摆明了魏帝的自己人,而陆冲亦为中朝官,为魏帝顾问,也是自然而然地划分在了魏帝这一边。如今,家中可以用来布局的棋子已有两枚压在了魏帝一方,那么自己作为唯一一颗还可以策动的棋子,就要避免为魏帝征辟,而是要尽量站在保太后的圈层之中。
况且此次虽然拒绝了魏帝的征辟,但是两月后依旧有正常途径可以参选,保太后若一道诏令下来直封,也不是不可以。而保太后之所以没有这么做,只怕还是要对她做一次考验,且这一次的考验十分凶险。
保太后在魏帝面前极力夸赞自己,并且推自己为女侍中,一定会让魏帝来揣度陆家与关陇世族的关系。如果自己应征了魏帝,那么魏帝则会以为保太后在为自己的出仕而造势。而值得关陇世族如此费心,显然并非自己一人之故,往深细想,魏帝只会得到一个结论,那便是陆氏已与关陇世族合流。
而之前魏帝启用陆氏,除了解决凉王的问题之外,最大的意义还是要和关陇世族抗衡。既然陆氏已与关陇世族同流合污,那么她的兄长陆归与陆冲都不再有重用的必要,从而为魏帝罢免,对于家族的反扑清算也会很快到来。
到时候保太后对于自己或用或弃,都可进退自如。一旦出手将她从魏帝的迫害中捞出,那么自己则必须死心塌地效忠于关陇世族。如果魏帝并无忌讳,那么只能说明自己已被魏帝吸纳,不再具有为关陇世族效力的立场与忠诚。日后也会在保太后的手中被逐渐边缘化,以至于废职出宫。
因此,陆昭无论如何都要断然拒绝这次魏帝的征辟。如此一来,才能带给各方都可以接受的观感。对于魏帝来说,陆家仍然没有与关陇世族同流,仍然可信可用。而对于保太后来说,陆家拒绝的是魏帝这方面的征辟。
更重要的是,陆昭虽然有了强烈的表态,但是陆昭的父亲靖国公,却对女儿的做法表露出了明显的不满。这意味着陆家的最高掌权人至始至终未曾表态,即便拒绝了魏帝的征辟,陆家仍然留有斡旋的空间,与最终的决定权。以保太后的智慧,必然可以想到这一层。
这是三方对彼此的一种试探。陆昭必须与父亲分开做出相应的姿态,从而扫平各方怨望,并最终跨过保太后与魏帝为陆家设置的门槛。不过这样一来,陆昭成为女侍中的时间就要往后拖延一些,但是从大局上,则规避了所有的风险。这已经是最为稳妥的决策。
其实对于拒绝魏帝这一做法,陆昭还有着更为阴暗面的揣度。魏帝性情多疑善变,虽然此举可以洗刷与关陇世族勾连的可能性,但魏帝很有可能会觉得陆家在分头下注,首鼠两端。如此一来,必会震怒,下令逼迫陆昭必须应征。而由于被逼迫,保太后也不会怀疑她是否于魏帝有所共谋。她如今反其道而行之,说不定真的可以更快入职宫中。
想至此处,陆昭深吸一口气,抬眼时却对上了元洸的目光。
元洸一向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性格,美酒,华服,繁艳的,激烈的最好。他天性喜爱纵欲,并要一一付诸实现。而陆昭则是截然相反的个性,这曾经让元洸十分看不惯。用他的话来讲,这样的女人带到床上去,便是最没有趣味的一种。
不过经年已久,即便两人之间有着发自内心的憎恶,但元洸也同样比旁人更理解陆昭,尽管截然相反,但他认为,他们是同类。其实今日,对于陆昭的种种做法,他尽可以再往深处揣度,只是他觉得这些都没有必要罢了。她自是权力场上的好猎手,精确地计算每一次出剑的角度,每一寸肌理都不会有多余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这是元洸所信,并且可以想象得到的。
元洸依旧觉得自己对于与陆昭的相处方式更为熟稔。不必过多参与其中,只需在一旁静静欣赏。看她附着于宝相上的光影,看她隐藏在眉睫下的杀机。明亮的朝堂,她自是角落中难以窥得的深影。晦暗的人心,她亦为莲华上玩弄锋刃的修罗。
他从很久以前便知道,陆昭的美从来不在于外表。你只需把她放在刀锋丛、地狱境,细细观赏,便可感受到一种无法逼视,噤若寒蝉之美。这种美仅来自于力量。
车马走了一会后,便按照元洸的要求停在了东市的兴隆街上。此时街道已经完全戒严,周围也设好了步障。陆昭下了车,看了看已经空无一人的街道,最终从众多的店铺中选了一家卖笔墨砚台的,走了进去。
这是她的雅好,元洸此时愈发觉得自己选的地方没错,旋即跟了上去。店铺内琳琅满目放置着各色纸笔,砚台亦有神品,元洸一进店便开始用心挑选。
霞光笺难得,他府内的存量也有些捉襟见肘,因此也不妨挑一些其他的好物。趁着陆昭四处转,元洸与店家攀谈着。广都纸四色皆雅,浣花笺最为清洁。双流纸?此乃广都纸每副方尺许品最下,贱不入王孙目,更何况要配她的手笔。
尽管在极为苛刻地挑选,但不知不觉中,元洸的仆从手中已经多出好些大大小小的精致包裹。待他挑选尽兴,回过头来,发现陆昭已经不在此处。
“大王,那位娘子已经去楼上了。”
在店内的小厮殷勤地提醒下,元洸也跟了上去。陆昭坐在一间雅室内,窗棂大开,院中的清风与花色双双扑面而来。她的手旁,放着一摞信件,而她则熟稔地拆开,用极短时间浏览,而后再用较长的时间思考。那些信纸在她的细伶伶的指间,便如黑白水墨画中的云烟,轻轻一揭,便已天开江阔。
元洸静静的走过去,将那只手执过,然后紧紧压在了胸口。盛春之日的午前有一丝热浪,直钻心底,灼烧出一片情渴。她太过寡淡,反倒让他涌出无限的欲念,若不能借助她这只冰凉的手,便不足以平复来之汹涌的窒息感。
而陆昭则以同样熟悉的姿态,静静靠在椅子上,长发在日光下晃晃垂落。她淡漠地眨了眨眼,然后又淡漠地抽回了手。元洸天生便有无尽的爱欲,但这些皆与爱无关。
处理完信件后,陆昭也依旧做出了冷静的评判,对于或大或小的事态给予一些必要的看法与建议。最后,她又书写了一封送给叔父陆明的信,要求元洸替她送到江东。
“藩王勾连方镇……”元洸将信在手中把玩,“我替你担这么大一个风险,又有什么好处?”
对方讨价还价,陆昭也耐心谈判:“替你扳倒关陇世族还不够?”
“自然不够。”元洸摇了摇头,指了指信上的内容,“你向江东索要粮草,是为你家在安定的经营,这一来一回也是半年之后的事了,更何况这批粮草运的不急,用不在当下,自然也与扳倒关陇世族们关系不大。这当算是我额外的人情。”对于陆昭少有的狡猾,他也十分分明。
陆昭皱了皱眉:“那你要怎样?”
元洸道:“现在我还不知要怎样,且先算欠下,日后再说,如何?”
“我自是无妨。”陆昭道。只是日后我是否还会履行,便不由你说的算罢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言出必行,到最后不过是实力说话,利益做算而已。
元洸对于陆昭爽快地应下也并不疑心,他看了看已经整理好的信件,不由得暗自感叹陆昭若为君王,一定会十分勤政。不过再勤政的君王也要吃饭,此时已至午时,元洸抄起陆昭:“走,我知道有家扬州菜,做的最是地道。”
第111章 蚕食
对于吃饭问题, 陆昭并不关心,仅仅跟随元洸到达该去的地点,脑海中仍思索着信中每一句话可以挖掘的东西。为了增加陆昭在外逗留的时日, 元洸已经将许多非公文性质的信件转移到了陆昭这边,其中便不乏许多家书。
陆昭看着元洸在一旁兴高采烈地布置菜肴, 一面让人在自己所领的扈从, 把帐记在北军中侯府的名下,心中颇有所动。如今贺祎之弟贺斌领北军中侯一职,掌监屯骑校尉、越骑校尉、步兵校尉、长水校尉、射声校尉所领北军五营, 秩六百石。对于贺家这种关陇第一门第来讲,这个官位可以说轻如鸿毛, 但是其权甚重,乃是京师之北——也就是保太后所居长乐宫附近, 常备禁卫军的长官,所以贺家将自家的中坚力量安插于此, 以在关键时刻得以呼应。
虽然相比于卫尉杨宁等人所掌的宫禁不同,但北军中侯对外可以对其他世族以及地方与中央的通信形成壁垒, 对内甚至可以震慑皇帝, 完全可以满足贺氏权力网络目前的需求。毕竟如果贺家连宫禁都能掌握,那也不必侍奉今上了。先找个小皇孙在保太后手底下养几年玩玩,然后废位改立新帝, 从而全面把控朝政,岂不是一步登天。
不过陆昭特别瞩目的是北军中侯可以开府,这意味着能够自辟僚属。权利网中正因为有这一环节, 才能使得各方魁首能够将自己的嫡系深植其中。对于这些僚属的背景要尽快掌握, 看看是否有任何可以利用的地方。毕竟如果不能瓦解这股力量,扳倒贺氏就不可能, 被刀架在脖子上的皇帝就第一个不同意。
不过好在如今北军中侯的开府规模仍受品轶所限,不过区区四人而已,调查起来工作量并不大。
相比于北军中侯,她的兄长所领的车骑将军在这方面可谓豪奢。车骑将军开府,府属有长史、司马各一人,从事中郎二人,掾属二十九人,令史御属三十一人。将军以本号领军的,还各有部曲、校尉。当初陆昭之所以敢替兄长辞去万户封侯之位,就是看在车骑将军可以开府这一桩好处上。
当然,魏帝也有他的打算,毕竟是有意直接遥控这股力量。而对于自己的兄长而言,麾下一同出生入死的弟兄也要加以安抚巩固,其中不乏杂胡部曲以及凉州世家的子弟。魏帝之所以愿意给出这样一个庞大的编制,还是希望从体量上能吸纳一部分未被关陇世族染指的力量,不可谓不老辣。
如今魏帝又扔给元洸一个长水校尉的兼职,划在贺斌手下,既不会触动保太后的利益,也能让这个小儿子有所历练,甚至掌握一股不小的力量。所以,陆昭至今都不敢低估这位在世家股掌中苟到现在的傀儡皇帝,能在自己最劣势的时候,还能做出如此有力且有效的反击,就足以彪炳宗庙。不过欣赏归欣赏,魏帝以封忠肃县主陷害她差点死在凉州,这笔旧账陆昭还是记下了。
陆昭看着元洸花钱如流水的手笔,不免感慨这又是一桩上位者挪用公款的实例。不过世风如此,世家大族们靠着权力的垄断来为自家牟利,元洸这种公款吃喝在许多地方豪族中都看不上眼。像富庶之地的太守,一笔赋税搜搜刮刮,挑挑拣拣下来,光那些不大触犯律法的收入,就已是巨万。上层财富的累积哪有什么勤勤恳恳,权力的壁垒才是最终法门。
只怕不久以后,自家兄长也不得不和王谧两人同流合污一番,在安定之地打造一个自家在北面的大本营。若不早早为此,就算不被其他世家吃掉,也要被挤兑死。
想至此处,陆昭忽然问元洸道:“据我所闻,贺氏原为涿郡世家?”
元洸闻言,还夹着佛手芽姜煨鸭子的筷子在空中一滞,皱了皱眉道:“太后确为涿郡人,只是当初太后被选为乳母后,贺家阖族乔迁才入雍州,经营两代,竟成巨业。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陆昭道:“我方才浏览信件,其中便有一封扶风茂陵马晃寄与京中好友万捷的信。信中多言凉王之乱冲击三辅,产业多遭侵夺之语。因其家道艰难,想入京拜访旧交,谋求生计。”
“这与贺氏何干?”元洸将鸭子夹入陆昭的碗碟中,一边在桌上寻找可能合乎陆昭胃口的菜式。
陆昭淡漠地看了看鸭子,然后解释道:“贺氏发迹不过两代,又是侨门,竟能一跃成为雍州乃至关陇世家中的第一门第,掌握相权,想必除了才具之外,在财资获取上也有自己的门路。”
自古钱权相易,像贺氏这种顶级世家,自然能够窥得如何用钱财来换取最大的权力。且庞大的世族也同样需要庞大的家业来维持,各个庄园产业必须要安插在关陇之地。倒不单单是为了节约运输的成本,信息上与中央乃至于其他世家的交互才是最重要的。
近水楼台先得月,世家子弟们相互走动,哪里上任的新刺史是何人推举,宿卫变动又是哪个军府换来了替补,一场宴席便可以知晓。至于人情世故上,子弟们自小玩在一处,便会有着相似相同的经历,情分是一方面,交流方式的不同会让这些人形成一个独立的圈层。因此在雍州京畿附近大量兴造产业,便是贺氏应有之举。如果贺氏获取权力后,反倒反哺涿郡老家,那才是焚琴烹鹤,糟践东西。
“侨族立世艰难,能在关陇世家中做大,除却当朝丞相自身清名与才干不俗之外,还要悉心经营田亩乡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