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时代-第1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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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角形废楼哭声阵阵,充斥着他的耳膜,烟枪抓着他胳膊的手,在不住地发颤。
“我为什么要来这里?”陈栎在心里问自己,“我为什么要拉着烟枪来这里,为了证明自己的推论,还是为了……”
他抬头望向废楼,又想起辰月初的话。
“这里曾经是辰茗的实验室。”
“发生过一场火灾,实验体失踪了。”
“是探究生育的极限,仿生人孕育出健康的人类胚胎。”
剧烈的痛楚在他心脏里像是一台开矿用的掘地机,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声响,迅速挖空了肉,抽干了血。
陈栎猛地甩开烟枪的手,他冲向废楼,很快被烟枪扑倒在地。
他挣脱开,爬起来再度跌跌撞撞地往废楼跑去。
“陈栎!不要!”烟枪嘶吼的声音痛苦至极。
但陈栎无法停下脚步,他心里很痛,但他停不下来。
停不下来,就越痛。
烟枪追上来从后面死死地抱住他,泪水洪水般涌进他的领口,他竟一时不知是热是冷。
“陈栎,不要,求你了,我求你了……”
烟枪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好像什么都知道。
废楼就在眼前,辰月初指示过的地方就在眼前,土地里半露的地基就在眼前。
辰茗的实验书就在眼前。
“不要,不要这样对我,不要…回家、我们回家……好不好?”
烟枪哽咽着苦苦哀求,语无伦次,陈栎被他用力地摇晃,神智在理性的浑沌和感性的清醒间来回浮动。
他的大脑在逼迫他、支配他去揭开秘密,但他的感情告诉他,他这样做会让烟枪更伤心。
自己也不会好受。
“我…”陈栎合拢眼皮,感受雪片融化在自己脸上,他无意识地吞了吞喉咙,不知所措,“我该怎么办?”
烟枪的手盖上陈栎的头顶,声音温柔而痛苦,“回家。”
陈栎死死盯着废楼的一隅,忽然他感觉到自己双眼变得模糊,他以为是雪花飘进了眼睛里,抬手揉了揉,什么都没有。
“别碰。”烟枪抓住他的手。
“怎么了?”陈栎问。
“你眼底出血了。”烟枪心疼道。
“嗯。”陈栎茫然地应了一声。
“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都是过去的事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烟枪用力地咽了一下,说得艰难,“也都有……自己的使命。”
“我做错了。”陈栎轻声说。
“你这次确实做错了。”
“我怕,错过重要的信息。”陈栎辩解。
烟枪无奈地苦笑,“他都要死了,还有什么重要的。”
陈栎想了许久,才开口对烟枪说,“如果,他是辰茗曾经的实验体呢?”
烟枪却没有陈栎想象中的惊愕,他平静地说,“那是他和辰茗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老烟,你…”
“我不知道他是谁的实验体,但他以前告诉过我,他的十二岁是别人的六岁,那时我不懂,后来我才明白这话的意思。”烟枪的眼睛蓦地又红起来。
陈栎觉得眼前劈开了一道雪亮的惊雷——所以反革也不是常规人。
他不是义务体,不是基因培育,不是义肢载体,他不是这个城市里种种非常规人类中的一种。
他是……他是什么?
“他不会想让咱们知道,老大是个要面子的人。”烟枪轻声说。
“老烟,这样的世界,我再也不想来了。”陈栎满脸痛苦。
“我明白,但咱们生在这里,是无法选择的事,如果人生处处可以选择,那就不是人生了。”
烟枪接着说,“很多时候我们连生死都不能选择。”
陈栎眼里的血池越洇越大,烟枪半劝半逼,“回家,站着出血更严重。”
“我要瞎了。”陈栎低声说。
“不许胡说,”烟枪伸手捏了捏陈栎的脸颊,又亲了亲鼻尖,“你是一下子哭太狠。”
“我是被自己气的…”我怎么会这么无情,像一台机器。
陈栎还想说什么,忽然被烟枪搂着腰托抱起来,他一阵头晕,不禁喊道,“你放我下来,我他妈血压更高了!”
“没事,靠我肩上。”
烟枪就这么抱着他往车那边走,像在抱一个小孩,但陈栎长手长腿,手脚无处安放,局促不安。
他突然发现烟枪竟然是单手抱着他,不禁脸上飞红,为了掩饰羞臊,他说,“喂,换换吧,以后你冲锋,我掩护。”
“好。”
“干脆我给你当司机,其他都交给你。”陈栎开始胡言乱语。
“好。”烟枪笑着答应。
陈栎抱着烟枪的脖子,缠人又乖顺的样子,他小声说,“老烟,我喜欢你。”
“……嗯。”
“很喜欢。”
烟枪无可奈何地笑,“你怎么了?”
“我喜欢你,你对我来说很重要。”陈栎喃喃着,他眼前全是浑沌,让他更深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也喜欢你…你毛衣还挺软。”烟枪蹭了蹭。
他们已经走到了车边,陈栎自觉地跳下来,突然回身抱住烟枪的脑袋,“再给你蹭蹭。”
烟枪挣扎钻出他的臂弯,异色的双眼映着雪天,分外流光溢彩,带着笑意,也带着些许的疲惫。
“陈栎,你这样太可怕了。”他哭笑不得。
“我现在特别混乱,一会儿说出什么鬼话你都别信。”
烟枪打开车门,把陈栎塞进去,把座椅调到最低,“不许起来啊。”
“嗯。”
烟枪凑过去轻轻扒开陈栎的眼睛,眼白上触目惊心的血红,围绕着漆黑的瞳膜。
就像无数赤红色的云拱着一颗黑色的太阳。
“怎么样?”陈栎问。
“应该能吸收掉。”烟枪伸手盖上他的眼皮,“咱们回家。”
“老烟,你说……老大留给我的任务是什么。”陈栎低声说。
烟枪发动了车子,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该来的总会来。”
“该来的总会来……”陈栎低声重复烟枪的话,“来吧,我等着。”
反革和辰茗一样,都给他留下了未知的任务。他必须背负这些任务,好好活着,替他们活着。
“贝母”背向废楼一路飞驰向繁华的城市,今天是新年,是启明之日,是和团圆节一样重要的节日。
因为节日,街道上广告条幅成倍增加,车水马龙,人来车往,巨大的鼓风机在持续吹雪,制造出震耳欲聋的噪音。
在机械声音远大于人声的世界,说热闹也热闹,说冷清也冷清。
雾沉沉的天空隐约能看到太阳苍白的轮廓,从乌云中不断渗出雪花,在不知不觉间雪花变得越来越大……
次日,雪停了,气温已经直坠到零下二十度。
就在新年的第二天正午,发生了一次长达六分钟的日全食。
黑暗笼罩整座城市,黑日高悬,被重重乌云遮盖,人们惊恐地发现在那几分钟里,他们完全找不到太阳的存在。
启明之日的第二天发生这样的事情,势必会引起大规模的恐慌,但这并不是最严重、最残酷的事。
灾难,在日全食结束后,才正式开始。
日全食结束后,气温已经直坠到零下三十五度。
由于空气长期重度污染,霾尘牢牢的黏附在云层里,即便重新迎回太阳,阳光却无法让大地及时回温。
这种天气是极为罕见的“霉日”——太阳热能无法顺利穿过霜冻污浊的空气层,达到地面。
面对百年不遇的“霉日”,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气温才会回升。无法回温的困境第一个引发的是用电问题。
第一家供电公司站出来,提出为了保证自身的工厂机械不被低温损坏,他们不得不宣布暂停供电。
接着是第二家、第三家、第四家……他们给出的理由五花八门,但都指向同一个结局——断电。
现代社会没有比大型断电更可怕的灾难,尤其还在这样一个霜冻的冬日。
当人们的生命和电机器材同时受到寒冷威胁的时候,人血却不如电流值钱。
这才是人类社会的黑日。
即便人们再反对,中心城还是一块、一块黑了下去,这只原本闪亮的蝴蝶渐渐变成一片彻底的黑枯叶。
最后由军部和供电公司协商,供电公司临时联盟决定退让一步,在每天晚上的六点到八点用自然能源供电两个小时。
他们声称这是最后的妥协,是人情的妥协,他们的发展算法实际上并不允许他们妥协这两个小时。
而限电的时间,在他们尽最大努力下,被定为七天。
零下三十度的气温直接冻爆了电磁地面的表层,街上已经没有一个人,没有一辆车,如同一座死城。
陈栎裹着太空被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烟枪不让他随便动,因为眼底出血的问题。
他不需要眼睛也能看清中心城此时的惨状,街上没有人,如果有,那必然是在打劫商店。
这条街的所有商店已经被洗劫一空,隔壁那条街也是。
断电之后,所有的频道通讯也都被迫中断,唯一还能用的只有无线电波,但现在拥有无线电设备的人之又少。
烟枪做了一只小油灯,此时玻璃罩里摇晃的火苗映着他的脸,他在闭目养神,浓密的浅色睫毛被镀上一层火焰的金光。
“老烟。”陈栎轻声叫烟枪。
“嗯?”烟枪立即直起身体,转身看向他。
“你这灯能烤肉吗?”
烟枪想了想,“应该可以。”
陈栎裹着太空被爬起来,“我饿了。”
“好。”
两人打开冷柜,里面窜出的冷空气竟然没比室内温度冷上多少。
陈栎无奈地说,“这天气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保鲜吧。”
“附议,我现在和你的屯粮摸起来是一个温度。”烟枪说。
“不信,让我摸摸。”陈栎说着从太空毯中伸出手。
“陈老板,没想到你还挺好色啊。”烟枪笑道。
“我也是人,人都好色。”
“你明明是神和怪物的混合体。”
“知道就别惹我,摸一下怎么了。”
“您那是摸了一下吗?”
陈栎慢条斯理地把手从烟枪衣领里收回来,“还行。”
“什么还行?”烟枪笑,“你对我的身材评价就是……还行?”
“嗯,不服?”
“行行行,你说了算。”
陈栎把太空被兜起来,连烟枪一同裹进来,两个人裹着在反光质地的太空被中,像一颗在宇宙中求生的巨大双生茧,只能依靠彼此的体温来取暖。
他们拆了几盒冰冻牛肉片,放在活火上烤——肉香味缓慢地散发出来,光闻着味道,都觉得身上的冻伤感也被驱散了不少。
人在求生时总是最为精神抖擞的。
牛肉片在火苗的炙烤下蜷曲起来,油脂从肉纤维里一颗一颗冒出来。
陈栎盯着它,期待着它褪尽血水,变成一片完美的烤肉……
忽然陈栎站了起来,太空被倏忽滑落下去,一大片金属光闪得人眼睛发花。
“都说了让你悠着点!”烟枪吓了一跳,轻声吼他。
陈栎飞快地把滚烫的树脂板从油灯上取下来,然后塞了一块阻燃棉进去,火光瞬间熄灭,屋内霎时间一片昏暗。
“怎么…”
“老烟,现在走。”陈栎俯身抄起肋差塞进后腰,然后跑进里屋把最厚的衣服拿出来。
“怎么回事?”烟枪边问边穿衣服,跟着陈栎出了门。
“温流之的实验室,她应该有备用电机,咱们得去看看。”陈栎快去说。
烟枪明白过来,随即面露不忍,“她多年的心血,因为停电毁掉太可惜了。”
陈栎环顾四周,荒凉萧索,电磁地面完全断行,他们没有任何代步工具,想去温流之的实验室就只能靠两条腿——第十七号玻璃塔距离这里足足有一百公里。
“老烟,怎么办?”陈栎焦躁不安地看向烟枪,他眼里的红还没褪去,看上去格外无助。
烟枪一拍大腿,“我把那辆四轮装甲停在基地了,那玩意儿是烧能量液的。”
两人立即往雪棕榈跑,极寒的天气,即便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包裹厚实,皮肉单薄的关节也很快被冻得生疼。
他们就这样咬牙跑到基地取出装甲车,脸上冻破数条口子,冻得血都流不出来,绽着粉白的肉。
烟枪双手冻得雪白发青,他抖着手把能量条喂装甲车的油箱里,连忙捂在嘴边呵了几口于事无补的白气。
“太他妈冷了…”烟枪牙直打颤,他抓过陈栎的手按在烧着能量液的油箱上,“捂一捂,这儿还有点温度。”
陈栎反手把烟枪的手压在下面,“你开车。”
烟枪短促地笑了一声,“这种时候谦让什么呢。”
陈栎沉默地握着烟枪的手,轻轻地用指关节摩挲了几下烟枪手掌内侧薄薄的枪茧,一直以来被种种不安充斥的内心突然安定下来。
烟枪拱了拱手背,轻声说,“车热好了,咱们走吧。”
“嗯。”
“那,先松开我的手?”
“嗯。”陈栎恋恋不舍地松开。
“委屈你了是不是。”烟枪语气半是调笑,半是像哄小孩一样。
“嗯。”
“以后让你握个够。”
烟枪发动了装甲车,按照记忆往第十七号玻璃塔开去。
这辆装甲车里装有老式的加热胆,开了一会儿温度上来,被冻透的皮肤开始泛起阵阵强烈的烧灼感。
陈栎舒了口气,微微放松下身体,“干脆以后就住在车里吧。”
“我也觉得,起码冻不死。”烟枪赞同。
“也不知道他们都怎么熬过这几天……不知道鹎鹎有没有赶上去水牛城的列车。”
烟枪“啧”了一声,“针叶那狗东西肯定又得靠他女儿,你说他废物不废物。”
陈栎动了动身子,活动僵硬的肌肉让他不由得轻哼了一声,“……乌鸦的全金属义肢会不好受,但库吉拉会想办法。”
“毕竟是魔女。”烟枪笑道。
陈栎叹了口气,声音闷闷的,“原来老大是算准了这一天,才一直让咱们注意保暖。”
中心城在六分钟的日全食后进入了突如其来的停摆期。大概没有人料能想到一座超巨型城市连抵抗气温骤降的能力都没有。
但实际便是如此。
被金钱统治的世界就是如此,当所有人都认同逐利而行的时候,这个世界就完蛋了。
极寒能冻坏工厂昂贵的生产机器,同时也能冻死人——当所有人都潜意识地认同这句话的顺序的时候,就是社会崩塌的时候。
“就看这次绝境能否唤醒这个国家本该最强大的力量。”陈栎自言自语。
第十七号玻璃塔的金属塔尖在远处冒了出来,仍然如同一把直刺天空的利剑。
监控全停,他们也不用再做隐蔽,直接把车大摇大摆地停在那间连通玻璃塔的旧仓库门口,仓库不知什么时候上了锁,陈栎心里微微一紧。
他几下撬开了这种机璜锁,推开门,一股霉尘翻涌出来,仓库果然是被别人租下来了——堆积着几件发霉的货物。
陈栎径直奔向ai接待系统——所幸没有被拆掉,但小小的屏幕上一片漆黑。
陈栎用力抿了抿嘴唇,不死心地又伸手敲了敲,屏幕仍然没有半分反应。
“或者我们能从正门进去。”烟枪提议。
正当陈栎起身准备去正门碰碰运气的时候,接待系统的屏幕忽然亮了起来!
陈栎心下一阵狂喜,连忙凑上去。
接待系统没有多余的步骤,直接为两人放行,他们进入第十七号玻璃塔,也就是温流之的实验室。
塔内竟然明亮温暖,一切运转如常。
两人错愕地望着满眼润绿的作物,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在全城断电的今天,这样一座大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