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州纪-第29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我再也不想领兵。因为我终于知道;在战争中;从来就不曾有胜利。
于是“我费尽心血;也只是想让自己的部下在战场上能少死几个”。
虞啸卿说他会向我证明他是信得过的。
我看着他;我看到了坚定;看到了坦诚。
我决定相信他;把我的命;把全团弟兄的命交给他。
只是;我又会欠下很多的坟。
只是;我不知道这一次;他们是否能魂归故乡。
孟烦了:祭旗坡成了外出打劫满载而归的土匪们;大肆狂欢的土匪窝;匪首就是我的团长。
他带着我们这帮久不开荤的喽喽们;狠狠地劫了虞啸卿一票;几乎将虞师用了整整两年时间苦心积攒的家当洗劫一空。
现在;我们瞪着一堆堆小山也似的;食物衣服烟酒罐头药品武器弹药;瞪着一群群的活猪活羊;瞪着几大锅香气四溢的红烧肉;哦;对了;如果有空的话还会瞪一眼那辆坦克。我们瞪着这些东西;就像是一个八辈子连块碎银子都没见过的贫农;在瞪着一整座金山。
我们不敢眨眼;生怕一眨眼一切就都没了;我们不敢喘气;生怕一口气就把一切吹跑了。我们目瞪口呆小心翼翼地守着这个美梦;直到那个匪首叫嚣着惊醒了我们。
我们终于确定;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我看着他又变成了一只上串下跳兴高采烈的猴子;他声嘶力竭地叫着嚷着骂着笑着;似乎要将他这辈子所有的热情所有的力气所有的精神;通通在这一刻用完用光用尽。
我看着炮灰们全都跟着他陷入了亢奋的癫狂;他们的脸上写满了快乐写满了自信写满了幸福。
他早已成为了他们的主心骨;早已成为了炮灰们的脊梁。他可以带着他们在腐朽中死去;他更可以带着他们挺起干瘪的胸膛;去找到他们那丢失已久的魂。
我看着他;我看着他们;我也在跟着他跟着他们一起发疯似的欢乐着。
然而;就像只有他;会注意到在颠簸的车上几近摔倒的我而伸手扶我一把;就像只有我;会在狂乱的仓库里知道递一罐牛肉给久未进食的他。
此刻;也只有我才能看到他张牙舞爪背后的疲惫和苍凉。也只有他才能看到我放肆笑骂底下的苦涩和泪水。
就这样带着我们永远疯下去;永远笑下去吧。永远都不要停;我的团长。
龙文章:我从虞啸卿那里“敲”来了所有他能被我“敲”的东西。我想他现在最后悔的;一定不是他允诺会在其能力范围内满足我的所有要求;而是在那场沙盘推演中让我知道了他的家底。
虞啸卿为这场仗做了两年的准备;虞师在这厉兵秣马的两年中;从武器装备到后勤补给到人员素质都在几倍几十倍的提高;只不过这些本与川军团全无关系。
川军团用祭旗坡的树盖房子;用废墟中扒来的破烂做家具;用芭蕉树的根和所有能抓到的飞禽走兽填肚子;用已成褴褛的军装上的一层层补丁蔽体御寒;用行将报废的战防炮和寒碜的弹药日日不停地与鬼子对垒。
弟兄们跟着我这个团长;一直毫无怨言地守着这样遭嫌弃受冷落的困苦;是我对不起你们。
现在;请尽情地吃吧喝吧用吧;请使出所有的力气来笑吧闹吧来狂欢吧。这是我这两年欠你们的;今晚我一次性全都还给你们。
你们一定要记住;我之前欠你们的全都已经还清了;此时此刻;我和你们两不相欠。
因为这些东西;是你们用自己的生命换来的。
所以你们要记得;我不欠你们吃的喝的穿的用的;我只欠你们的命。我什么都不欠你们的;我欠你们的只有你们的命。
千万千万不要忘记啊!因为只有这样;等你们去了天上;我才能够再看到你们;因为只有这样;如果你们真的;真的回不了家;我就可以折最好最大的纸船送你们回家;因为只有这样;我欠你们的债就永远都无法还清;无论我是生是死;我和你们之间就永远都存着一丝关联。
这样的话;我永远是你们的团长;你们永远是我的袍泽弟兄。
孟烦了:我虽然知道他的那个计划很“断子绝孙”;但万万没料到进攻之前的训练更加“断子绝孙”。他用尽所有卑鄙下作的手段;把我们变成了可以在暗无天日像老鼠洞一般的汽油桶里;如常生活照常杀人的怪老鼠。
最让一干炮灰无法忍受的是;他把炮灰们和精锐们愣是硬生生地拧到了一起;彻底拧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想分都分不开了。我确定;这一定也是精锐们最痛心疾首的。
不过;在这个问题上;他和虞啸卿那可真真是在以身作则。这两人现如今无时无刻不在身体力行地解释着;什么叫做“如胶似漆”。
我一边恨恨地想着这些;一边看着他刚刚砸过来的那一大袋东西。里面全是他从厨房偷的吃的喝的;这些是他给我爹娘的给迷龙妻儿的;还有;给小醉的。
鬼知道他哪里来的那么多精力;居然连这个也能操心得到;我撇撇嘴。不过我想如果有人看到我此刻的表情;一定会认为我的嘴角是向上扬的;我是在微笑。
如果没有打仗;如果仗打完了;如果他没有死;他会是全中国最好的司机吧?不过;我一定不会坐他开的车;因为我再也不想跟着一辆会后空翻的汽车一起翻跟头。如果;我也没死的话。
我现在正坐在去禅达的车上;这极有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去禅达。
因为接下来我们的目的地是;南天门。
南天门
孟烦了:我们终于攻上了南天门的树堡;现在这里是我们的地盘。我们一共有一百多人;来自突击队;第一梯队和第二梯队这三个部分所有活着的人。
突击队的六十人和第一梯队的一百四十六人;因在半山石意外同鬼子遭遇而损伤惨重。即便如此;这两百零六人依然有超过一半的人活着打进了树堡;比预想的伤亡情况好了很多。
而由炮灰团组成的第二梯队;除了我现在看到的这十几个活人之外;很可能已经全部成了真正的炮灰。
按照计划;这些炮灰们本是不用死的。因为豪阔的虞啸卿;本就不屑意给鬼子送上这些发了霉的窝头当点心。只不过;虞师早已准备好的那些个精美糕点;虞啸卿不知为什么忽然之间舍不得拿出来了。
于是乎又臭又硬的窝头们便跟着向来胆小懦弱的阿译;悍不畏死地全体冲进了让虞师主力团也要尽墨的鬼子防线。用他们那一文不值的炮灰命;换来了刚冲进树堡的一干人等的暂时生机。
是的;暂时。因为很可能下一秒我们这群还活着的人;就会迫不及待地追去找他们。
区区一百余人对抗数千日军;虞啸卿这次还真是赏脸;让我们就算做炮灰也能做个有面子的炮灰。
虞师主力与我们这支敢死队的胜利会师时间;原本有三个不同的说法:
虞啸卿对我们的承诺是:四个小时。
我的团长对虞啸卿的要求是:一天。
我的团长要我们做的准备是:四天。
现在。虞啸卿通过电文对我们地承诺是:两天。
我地团长把老麦原本竖起地一根手指掰成了两根。胜利?两天?两天后胜利?
他嬉皮笑脸地对我说“我又骗你们了。我遭报应了。”
我装作忿忿然地转身走开。因为我不想看他强撑地满不在乎。
你没骗我们。你不会遭报应。
这件事。一直是咱们一起在做。
不管是两天;还是两个月;咱们一起。我的团长。
龙文章:虞师主力发起进攻的时间由四个小时变成了两天。我们的这次先锋突袭变成了火力侦察。
终究;还是有了变化。
这种变化不可能来自于战役的本身。之前的无数次推演;已经把作战中所有可能遇到的问题都做了设想;也都做了解决方案。
能让虞啸卿停止攻击的;必定不是战场以内的因素;而是这之外的力量。
烦啦曾经提醒过我这一点;我也知道这场战役所牵涉到的绝不仅只是一个虞师而已。
仗打到这个份儿上;胜负的结果已分;所差的只是时机;谈判桌上皆大欢喜的时机。
然而;我们是军人。
我们是一群把自己的国家几乎全丢光的军人。我们是一群既无军人的表;也无军人的里;更无军人的魂的逃兵。
我们没脸称自己是军人;我们甚至没脸把自己当人看。
我们在溃败中在逃跑中;丢掉的不仅是军人的尊严;更是做人的根基。
我们自己弄丢的地方一定要我们自己亲手拿回来;我们自己欠下的债一定要由我们亲自来偿还。
否则我们将永远无法在死去的袍泽面前站立;否则我们将永远无法挺直我们的脊梁;否则我们的灵魂将永远只能如无根浮萍般飘荡。
现在;我们是军人。
所以;我们要做的是军人的分内事;我们要打的是军人当打的仗。
我选择了相信虞啸卿;我相信他对此战有着最坚定的决心和意志。我要做的;我能做的;唯有倾尽全力将所有的部署谋划做到极致。
以求用最低的代价取得最好的结果;以求用最少的生命来偿最深的亏欠。
我和虞啸卿同岁;我比他年长十天。他说他该“称我为兄”。
我的“四天”让他很生气;他说他要向我证明;信得过就是信得过;四个小时就是四个小时。
其实;我从来没有信不过他。
我信不过的;是他的身份。
那个他生来就有的身份;那个给了他一切;掌控他一切的身份。
我孑然一身四处漂泊了那么多年;听到他称我为兄的那一刻;我忽然有了一种久远到陌生的感觉;我想那种感觉应该是“亲情”吧。
那一刻;我真的觉得;倘若;倘若我真的有他这样的一个弟弟;那该有多好。
然而;他的四个小时已经成了两天。
他永远斗不过他的身份。
就像我和他永远都不可能是兄弟;血脉相连生死与共的兄弟;同命的兄弟。
不管是两天还是两个月;不管是先锋突袭还是侦查。
现在;我和我的袍泽弟兄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我们的分内事:坚守;活着。
孟烦了:两天早就过去了;出没在树堡周围的;依然是蝗虫一样连绵不绝的日军。虞师的兵除了树堡内的我们以外;依然全部无比坚定地扎根在东岸。而所谓的“胜利”自然是连影儿都还不知道在哪里飘着。
自打第一天;我们挨个从观察镜里看到东岸原本的剑拔弩张大战在即;已转眼变成了风平浪静一片祥和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提起过“援兵”;提起过“胜利”。
炮灰们是因为被“卖”得次数多了;被“卖”得习惯了。所以对这些个曾经的承诺;现在的保证;都再也不会抱任何的希望。精锐们是因为不相信他们的虞师座;真的会做出这样他本人向来不耻历来义愤的事情。所以他们便以沉默来捍卫他们的信仰他们的信念;他们心中的那个“神”。
其实;我很羡慕何书光张立宪他们的沉默;有个能让自己全身心去相信的“神”;真幸福。
我想;我的团长一定比我还要羡慕。
心中有了“信”;就不会有“不知道”。
我心中没有“信”;所以我永远有很多的“不知道”。因了“不知道”而“怀疑”;因了“怀疑”而“逃避”。
我的团长心中也没有“信”;但是他选择用“做事”来面对“不知道”。
这几天;他一直在广播里对竹内极尽油嘴滑舌笑骂调侃之能事;用响彻怒江两岸的他那缺德冒烟的声音;成功地激怒了日军;消除了我们的恐惧。还让东岸的虞师明白;我们没有胆怯没有溃没有垮;我们依然充满了斗志;我们依然在战斗。
只有在他三米之内的我;才能看到似乎永远嬉笑怒骂信心满满的他;在转身背对所有人时的空洞和绝望。
我绝对相信;如果他用这样的空洞和绝望去面对所有人;片刻之后这个树堡就会重回日本人的怀抱。
他信了虞啸卿;虞啸卿却还给他一个大大的“问号”。
他把这个“问号”藏进心里;任凭它将自己的心钻得千疮百孔。然后向跟在他周围的人;片刻不停地挥舞着用他全部的精力和心血凝结而成的;一个充满希望和乐观的“感叹号”。
只是;这么做;你的精力和心血很快就会耗干的。
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刻;你还剩下什么;一颗装满了问号破碎不堪的心么?
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刻;我们该怎么做?我的团长。
龙文章:川军团参与此次行动的那帮人按照我的要求;每个人带了四天的口粮。但虞师特务营的弟兄们并没有带;因为他们坚信的是“四个小时”。
攻入树堡的当天起;背上来的食物和水便由我统一分给这里的所有人。
只不过;我分配的标准并不是“两天”;而是“不饿死人”。
因为;我不知道我们到底要在这里坚持多久。
虞啸卿能退一步就能退一百步。
我不怀疑他求战之心的坚决。
但我更加不怀疑无论多坚决的心;一旦有了空隙;随之而来的必定会是千里溃坝似的土崩瓦解。
何况;从我们这样的“火力侦察”;到所有相关“攻击力量”的重新全面部署;又何尝可能是在“两天”内就完得成的。
好在;虞啸卿毕竟是个真正想做事的人。好在;虞啸卿毕竟是个有以死报国之志的军人;而非为利则万事皆可抛的政客。
由他坐镇东岸;至少可以为坚守树堡内的我们;提供最大限度的炮火支援。
至少;他会尽力让我们不会;或者晚一点儿;变成彻底的“孤军”;变成真正的“炮灰”。
而我所要做的;是让所有跟着我冲到这里的弟兄们;不会死在听天由命和恐惧绝望里;晚一点儿死在弹尽粮绝和鬼子的枪口下。
何书光说“虞师座万岁”。
我真希望;他的虞师座能在他的心里“万岁”。
我真希望;我能活上一万年;用这万年的岁月;来还我对你们的亏欠。
而你们;已经完成了你们的分内事;尽了你们的本分。
无论是生是死;你们不亏不欠。我的袍泽弟兄。
孟烦了:今天虞啸卿给我们发来了贺电;恭贺我们所有人“坐地平升一级”。
因为我们霸占了人家竹内联山的树堡;已经一个月了还未归还。而且我们到目前为止居然还没有死绝。于是乎“虞师座”和别的一些这“座”那“座”很是唏嘘感慨了一番后;一致同意决定赏给我们这个天大的荣耀。
南天门;第三十天。
贺电是张立宪拿来的;这家伙的半边脸在冲上南天门的第四天便毁于日军的毒气。现在的他看上去着实有几分狰狞;可我却不知为何越看越觉得顺眼。
就像迷龙与何书光也不知道是从哪天开始;从见面就眼红的冤家对头;变成了一起厮混打滚的狐朋狗友。
我的团长对着贺电说“这娃;终于成唐基了”。站在旁边的张立宪没有任何反应。
我相信就算是何书光听到这句话;也一定不会再立马拉出个拼命的架势说“虞师座万岁”。
哦;对了;何书光死了。
南天门;第二十九天。
我们把何书光抬入停放尸体的房间;那里睡着在树堡的这些天;我们所有死去的弟兄。
房间里还放着一个巨大的空投铁箱;这是我们的美国朋友;麦师傅。
他的躯体已经在我的团长亲手发射的那枚炮弹中灰飞烟灭。
他的灵魂已经升入了天堂。他死的时候很像是耶稣。他是个好人。
南天门;第二十四天。
还有两个人没和那些弟兄睡在一起:
被马克沁震碎了五脏六腑后;随着怒江的滚滚波涛终于回家了的豆饼。谷小麦;他的本名。
用身上带着的所有炸药;让五六个鬼子一起给自己陪葬的蛇屁股。马大志;他的本名。
南天门;第一天。
从冲进树堡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