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白囍-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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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畔传来“哗啦”一声清响,乌孽跳入池中,水花飞溅。
待她再度浮上水面时,已然是成年女子的模样。割断的头发重新变长,只是变成了雪白色。
乌孽从随身的锦囊中掏出胭脂水彩,在月下对着水面整妆。往日里她总是涂着很厚的油彩,白脸朱唇,带着鬼集百戏的热闹华丽。后来雨水冲掉了她的妆粉,露出一张清水般的容颜,她看起来又像个少女了。而如今她挽起白发,施妆的手法略显生疏,慢慢描出一张极为古典的妆面,薄施朱色,眉如远山,像古老的仕女画稿,明艳苍然。
最后她回眸一笑,一口不知哪朝哪代的官话雅音:“小官人居然半分反应也无,好生无趣。”
柴束薪微微低头,道:“晚辈斗胆猜测,这是太岁生前模样。”
“不错。”乌孽附身看向水面,“这是九百多年前的我。”
当年的乌家娘子。
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
百年前的那个深夜,星火从天而降,漫山通红。城中驻军被冲天火光惊醒,然而当夜却并未下达救火的命令,有人说这是天兆,杀戮过重,引来了幽冥地底的鬼火与亡灵。
那火焰实在过于诡艳嚣扬,仿佛风穿着血色的裙摆在空中狂舞。
据说当夜有胆大的士兵靠近城郊,归来后众说纷纭,因为太过匪夷所思,大多被人们当成幻觉和糊涂的梦话。有人说他们看到星辰从天空坠入山顶、有人说他们看到超度的魂灵、有人说火焰中有若隐若现的人影……
还有人说,他们听到了歌声。
而在诸子七家中的朱家,当夜德高望重的长老朱白之登上观星阁,第一次在乱世中眺望群星。
尚且年幼的朱饮宵拉着他的手,问道:“祖爷爷,您怎么了?”
“故人西辞。”朱白之答道:“遥望相送。”
那一夜,朱白之在高楼上伫立良久。
无人得知这位年近千载的老人在想什么。
木葛生悠悠转醒时,耳畔传来白鹤清鸣。
清风徐来,竹帘微动,有一瞬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在银杏书斋的水榭,然而等他坐起身,却发现四周全然陌生。
柴束薪趴在一旁,睡得很沉。对方似乎熬了很久,眼底泛着乌青。
“你醒了。”有人走进水榭,木葛生微微一惊,来人居然是画不成。
“你现在身处蓬莱。”画不成道:“灵枢子发出了讯号,无常子和墨子也在,虽昏迷未醒,但治疗及时,可救。”
木葛生闻言松了口气,下床躬身道:“多谢长生子。”言行间牵动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气。
“你重伤未愈,不宜走动。”画不成淡淡道:“但燃眉在即,有一事,你须得明白。”
“我知道。”木葛生神色一暗,“关于城破……还有阴兵。”
后续种种,七家必然不可能轻易揭过。
老二老三昏迷,柴束薪看着也多有疲惫,他现在是四面楚歌。
“你知道便好,乌家几日前已派人来,有些事,你必须做出决断。”画不成看着他,“若站的起来,现在便跟我走。”
“我明白。”木葛生低声道:“只是能否请您稍候?”
“怎么?”
木葛生看着床边熟睡的柴束薪,“我想等他醒过来。”
画不成沉默片刻,道:“我之前说过,有时轻狂的代价并非只是浅薄血泪,与天争命,你要做好准备。”
木葛生轻声道:“我知道。”
“当局者迷。”画不成看了一眼柴束薪,“你知之甚少。”
柴束薪是被惨叫声惊醒的。
到处都是羽毛,柴束薪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木葛生坐在床边,手里卡着一只白鹤的脖子。
白鹤羽毛被他拔了一半,引颈嘎嘎直叫,仿佛退化成了公鸭。
他怔忡许久,方才问道:“……你在干什么?”
木葛生手一顿,转过头来看着他,“你醒了。”
柴束薪看着他手里的白鹤,微微蹙眉,“你饿了?”
“没有。”
苍天在上,木葛生居然也有不饿的时候。
两人对视片刻,柴束薪抓过木葛生手腕,把脉后松了口气,“你没事就好。”
“我没事,老二和老三还在昏迷。”
“无妨,之前我给他们看过,只要药材到位,他们就有救。”
木葛生薅着白鹤羽毛,道:“几个时辰前,长生子来了一趟。”
柴束薪撑着坐起身,木葛生连忙去扶,“他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言而未尽。”木葛生拔下一根白鹤羽毛,“他卖了个关子给我,我在这儿想了一下午了,愣是没想出来他在暗示我什么。”
他简单复述了两人的对话,看向柴束薪,“你知道他想说什么吗?”
柴束薪缓缓摇了摇头,“可能性太多。”
“我倒是觉得可能性很少。”木葛生忽然道:“三九天,你身体如何?”
柴束薪神色不变,“没有大碍。”
“当真?”
“当真。”
木葛生看他片刻,手底一松,白鹤呼啦啦飞走。
“好,我信你。”
柴束薪虽气色不济,但精神看着还好。木葛生坐在床边煮茶,听对方简单讲述了这几日的经过,“所以说,城破之后你从废墟里把我挖了出来,又在白水寺碰到了大爷,她带着重伤的老二和老三。”
“白水寺里存有一些药材,那里是最好的去处。”柴束薪道:“我给你们三人治了伤,待情况有所好转,我便传讯蓬莱,长生子派人把我们接了过来。”
“大爷呢?”
“……太岁修为耗尽。”
木葛生默然片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茶水煮沸,木葛生将茶盏递给柴束薪,“长生子派人送来的茶叶,罗汉沉香。”
罗汉沉香是乌龙禅茶,清正和雅,满室樟香幽长。
柴束薪尝了一口,淡淡道:“好茶。”
木葛生看着雨过天青色的瓷器,“乌龙入海,凤凰点头——这泡茶的手艺还是当年师父交给我的,许久不用,竟然还没手生。”
柴束薪:“茶是好茶,可惜水煮老了。”
“……”木葛生噎了噎,“那你别喝。”
言语间一来一回,气氛变得轻松些许,木葛生吁了口气,道:“长生子方才告诉我,乌家已经派人来了。”
柴束薪摩挲着茶盏,“这不奇怪。”
“是,我胆大妄为在前,七家事后必然发难。”
“你已尽力,至少挡住了阴兵。”
“账不是这么算的。”木葛生叹道:“此一战死伤惨重,乌家未必不会借题发挥,我们得探明各家的想法。”
柴束薪微微坐直了身体,他端着茶盏,神色在水汽中显得模糊不清,“我有一句话想问你。”
“客气什么。”木葛生摆摆手,“说。”
“如今城破,守城部队全军覆没,你醒之前我查过生死簿,无一生还。”柴束薪一字一顿道:“如今你身处蓬莱,待此间事了,你是要做天算子,还是回人间?”
“你这话问错了。”木葛生反问道:“山河不复,谈何人间?”
“你还没有回答我。”
竹帘外传来了风声,水榭位于山巅极高处,窗外是巨大的落日,白鹤盘旋落于松枝。木葛生曾听师父说过,蓬莱瑶台温暖如春,而剑阁积雪千年不化,又有漫山枫树、十里松竹,虽远离红尘,却揽尽人间四季。
蓬莱确实是遗世独立的清修之地,在这里,似乎连星辰都变得触手可及。
木葛生看着窗外流云,缓缓道:“天地生变,我一肉|体凡胎,既没有炼石补天的大能,也做不了治水的圣贤。”
“不过尽一己绵薄之力,愚公移山。”
话音一转,他又换了懒洋洋的语调,吊儿郎当道:“况且师父说过,蓬莱修士大多辟谷,就算偶食餐饭,也不近荤腥。”
“所以还是跟着军队好,最起码有肉吃。”
柴束薪没说什么,把手中茶盏递给木葛生,“干什么?”
“茶是你煮的,理应尝一尝。”
木葛生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喝了一口,接着迅速喷了出来——“三九天!这么苦的玩意儿你刚刚居然还说好喝?!你是不是故意的?”
柴束薪看着他,忽而一笑。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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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辛弃疾
第40章
木葛生泼了茶水,“其实当初城破,我是抱了死志。”
“醒的时候我真是懵了好一会儿,没想过自己居然能捡回一条命。”木葛生看着柴束薪,“接着我就看到了你。”
他笑了起来:“那就不奇怪了,有你三九天在,何愁活不下来。”
“我并非神仙,不是次次都能起死回生。”柴束薪和他对视,“你要学会保重。”
木葛生挑眉道:“这可不像三九天你会说的话。”
“……战场刀枪无眼,我也不能时刻护你周全。”
“知道了知道了,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您且宽心。”木葛生说着站起身,将手递给他,“乌家那边必须得过去了,我扶你起来。”
柴束薪微微一顿,握住对方的手,掌心干燥温暖,是活人的温度。
他之前消耗过多,又在木葛生床边支撑许久,猛然起身,居然有些站不住。“行不行啊你?”木葛生眉头一皱,“你身体真的没事?”
柴束薪断然否定,“没事。”
“你说这话之前应该先找个镜子照照自己的脸色。”木葛生知道这人死犟,问也问不出什么,干脆一转话音,挑眉道:“看看您这弱柳扶风的身段,不知是哪家未出阁的小姐?”
“……木葛生!”
“哎哎哎,我在我在。”木葛生好久没见柴束薪吃瘪,不亦乐乎道:“小姐芳龄几何?家住何处?是否许亲?”说着一个甩腔,凑到柴束薪面前道:“可有如意郎君?”
柴束薪向来听不得这些诨话,扭头就要往门外走去,结果脚下没站稳,险些摔倒在地。木葛生看着乐的不行,“三九天啊三九天,你耳根子也太软了点。”
说归说,乐归乐,木葛生大步走上前,直接将人打横抱了起来,“走着吧小姐,小生送您去西边。”
柴束薪整个人都傻了,半响没说话,木葛生走出去好一段这人才反应过来,顿时惊斥:“成何体统!快放我下来!”
“就不,你说你一伤患讲什么体统。”木葛生脚底生风走得飞快,“小姐您就别拘礼了,从了小生吧。”
木葛生的手揽着他的腰,柴束薪简直要疯,这人看来真是好得通透,任他挣扎半天硬是没松手,就这么一路把人抱进了殿阁。
殿阁内正在议事,画不成淡淡扫了两人一眼,倒是没什么反应,一旁的乌衣长者站了起来,怒斥道:“来者何人?成何体统!”
木葛生啧啧道:“看见没三九天,你刚刚的脸色和他一样难看,人应该多笑笑,别天天像个老头子。”
柴束薪:“……你赶快放我下来。”
木葛生大摇大摆地走上前,将柴束薪放了下来,一手扶着对方,朝乌衣长者笑道:“伤者为大,您别见怪。”
乌衣长者一愣,画不成走上前来,介绍道:“此二位乃天算子、灵枢子。”
接着朝木葛生二人道:“这位是阴阳家长老,无常子叔公。”
“见过乌老。”木葛生笑眯眯打了个招呼,一旁的柴束薪执了个晚辈礼。
乌老捻着胡须,上下打量着木葛生,“原来是天算子,看来是身体大好了。”
“瞧您说的,死里逃生罢了。”
几人入座,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木葛生心下盘算——阴阳家此次派人来,必然来意不善。
乌子虚和乌孽出手帮他击退阴兵,未必是阴阳家本家的授意,若乌孽在时还好,至少有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太岁镇场,可惜今非昔比。
他胆大妄为在先,已料到七家事后必然发难,但如今看这场面,在场的居然只有蓬莱和阴阳家——药家是个什么情形他不清楚,不过柴束薪大概有办法处理,至于朱家缺席,木葛生也隐隐猜到了原因。
乌孽修为耗尽,生死未知。
悲喜忧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天算子。”乌老沉吟着开口,“老夫此次前来,是为阴兵一事。”
“哦?洗耳恭听。”
乌老拱手,“阴兵如今虽被合力击退,但阴阳梯中还有些许残怨,都是难以超脱的凶绝之物,为保万无一失,老夫在此请托天算子——封镇阴阳梯。”
木葛生还没说什么,柴束薪已经开口:“大可不必。”
“灵枢子何出此言?”
“阴阳梯已有封镇之物。”
“灵枢子说的可是太岁傩鼓?”
“不错。”
“容老夫一言。”乌老抚须道:“傩鼓为阴阳家之物。”
“你什么意思?”柴束薪冷声道:“莫非阴阳家准备撤走傩鼓?”
“不错,傩鼓中有太岁五百年修为,对阴阳家至关重要,太岁用此物封镇阴阳梯,并未经过家族准许,如今阴阳家将其回收,并不逾距。”
“可笑至极。”柴束薪断然反驳:“傩鼓是太岁修为所化,如何使用也全凭太岁心意而定,阴阳家凭何插手?”
“那老夫换个说法——作为太岁同族后裔,我等有权处理其遗物,灵枢子以为如何?”
“你们这是在颠倒黑白——不顾逝者之遗愿,是为不忠,枉费长者之苦心,是为不孝!”
乌老摇了摇头,意味深长道:“若论不忠不孝,比之灵枢子昔日所为,诸子七家都要自愧不如。”
柴束薪霍然起身。
“乌老。”画不成淡淡道:“灵枢子所作所为,乃药家内事,外人无权置喙。”
木葛生在背后拍了拍柴束薪,“稍安勿躁。”接着压低声音道:“你之前到底做了什么?怎么我听你们说话像在打哑谜?”
柴束薪一言不发。
“得,这事儿咱们下来再说。”木葛生见状摇摇头,扬声道:“乌老,我有一事请教。”
“天算子请讲。”
“如今大部分阴兵都已消散,阴阳梯中的残怨寥寥无几,为何不直接派人铲除,非要镇压?长此以往,岂不又是一桩后患?”
“天算子有所不知。”乌老道:“如今阴阳梯中的残怨,并非寥寥之数。”
木葛生一愣。
“当日守城一战,血流漂橹,战死的军士和百姓,天算子以为都去了何处?”
“阴兵本就有同化怨气的能力,那些本该投胎转世的亡魂,都被吸入了阴阳梯。”
“已成凶绝,不可超脱。”
一语惊雷。
轰鸣声在木葛生耳畔猛地炸响,红色烧了起来,战火历历在目。
当日战死的同袍、背着炸药包殉国的参谋长、满脸是血的小峰子……醒来后他极力回避这一切,还有太多事等着他去做,他没有时间悲伤感念。
青山埋骨,魂归何处?
对方却轻飘飘一句:已成凶绝,不可超脱。
死无葬身之地,魂无安息之所,尸无瞑目之日,再无转生之时。
木葛生回过神来的时候,柴束薪正死死地抱着他,他低头一看,乌老被他揍得鼻青脸肿,殿阁里一片狼藉。
“……木葛生!”他耳朵里充斥着尖锐盲音,柴束薪的声音若隐若现,“……先放手!”
放手?
木葛生心想,我可去他妈的吧。
等他冷静下来的时候,乌老已经没了气息,画不成上前看了看,“死了。”
乌老本就不是活人,不过是在阳间化了一副假躯,遭不住木葛生拳脚,魂魄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遁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