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高台-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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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雍睁目,怒视着她?。
薛太尉离京,裴氏在内朝地位不稳,他必须尽快争取与其他家族联姻合作,维护家族地位不倒。
温三?郎的叔父现?为并州牧,裴雍是薛太尉心腹,由裴氏女和温氏联姻是非常好的选择。
“他出身寒微,家世卑贱,他配不上?你。”
“过去你嫌他无官无爵,如今他已入仕为官,为什?么还是不行?”
裴雍苦口婆心道:“魏国以九品中正选官,即便他如今能出仕,可他祖上?往上?数几代,并无仕宦名臣 ,你就算嫁了他,以后你们的子孙也不得仕进。”
“柳郎是靠自己?刻苦读书,策试得来的功名,以后我们的子孙也可以靠自己?读书上?进,比你们这?些只会依靠祖上?功业,世代相承的浮华子弟强上百倍!”
“放肆!”裴雍大怒,扬手给了裴智容一巴掌。
裴智容被打得头偏向一边,脸上?留下五个清晰的指印,却还是倔着不低头?。
裴通脸色大变,连忙张臂挡在裴智容身前,劝道:“大哥,你消消气。”
“读书上进?只要魏国还是门阀政治,九品中正选官,他就上?不去?。”
裴雍嘲讽的语气不加掩饰。
“柳弘远无非是走了大运,得长公?主赏识,才?有了策试出头?的机会,而他的子孙,无家世,无门第,无贵人赏识,哪怕再努力,书读的再好,也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裴智容全身颤抖,心中的愤恨无处发泄。
她?不理解,明明是他们这?样的士族,垄断了寒门仕宦上进之路,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处处贬低这些努力读书上进的寒门子,他们凭什?么扼断别人的出头?之路?
裴雍指着裴智容,声声指责着——
“十几年来,裴氏生你,养你,付出无数心血。汝之血肉,皆为裴氏所?塑,你享尽家族之利,就该以家族荣耀为上?,以维护家业为责。”
裴智容全身颤栗着。
“作为裴氏女,维护裴氏家业不坠,是你自出生起就应该担负起的责任与自觉,你必须完全与家族休戚与共,你,明不明白?!”
裴雍的如同一只呼啸狂吼的野兽,刺耳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厅堂,高大身躯的阴影将渺小的裴智容整个淹没。
她?颤抖着,蜷缩着,一个弱小的女子,要如何与整个大时代抗争?
她?呆呆的,麻木着,仿若听到古人呐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时的愤懑慨然。
忽而冷笑道:“什么家业不坠?什么家族荣耀?我看这?不坠的家业,坠就坠了吧!”
裴雍眼神一寒。
忽的,裴智容从怀中取出一把小匕首,慨然道:“这?一身血肉,来于父母,我今日就还于父母,了却血肉之躯,从此一身自在!”
说着,就往自己手臂上狠狠划下一道。
“智容!”
裴氏兄弟大惊失色,裴雍扬起一脚,踢走了裴智容手上的匕首,裴智容被踹的扑倒在地,鲜血溅在地板上?。
裴通跌跌撞撞爬到裴智容身边,撕着衣服给她?包扎伤口,大声呼喊着下人。
裴雍又急又气,痛骂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怎可如此不爱惜自己?如此?不孝父母?”
“我宁死不嫁!”裴智容双眼通红,倔强道:“兄长既斥我不孝,便放我入地下侍奉父母去?吧。”
“好!”裴雍怒极,“要死是吧,我告诉你,你就算死,也要以温氏妇的身份死,你就算死,也?要为家族完成联姻,你就算死,也要葬在温氏祖墓!”
“你……”
“来人,把女郎给我关起来,严加看管,出嫁之前不得离开房门半步!”
*
裴智容自尽明智,宁死不嫁温氏之事,很快就传到了柳弘远耳朵里。
殷恒有声有色的跟他描述着,“裴氏和温氏匆匆定下婚事,听说今日就要出嫁了。”
柳弘远手中的笔吧嗒落在了案上?,写了一半的宋世子传记上?,被溅上?了一大片墨迹。
只听得裴智容今日就要出嫁,顿时心神打大乱,抬脚往官衙外走去?,匆忙的脚步,带翻了案上?的纸墨。
“弘远。”
殷恒制止不及,暗自叹息,两姓联姻,他去了也是无可奈何,恐柳弘远冲动出事,连忙抬脚跟上?。
官衙的马被柳弘远骑走,殷恒无马可驱,恰逢李允乘车而来,殷恒见此?,立马跳上?他的马车,在李允一头?雾水的情?况下,驱车追赶。
另一边,柳弘远一路纵马,追上了裴氏送亲的队伍。
白雪茫茫,十里红妆。
他遥遥望着那长长的送亲队伍,泪水模糊了眼眶。
婚车中,裴智容面色麻木,再厚的脂粉都盖不住心中的绝望,她?手中紧紧攥着那早已偷偷磨的尖利的金簪,下定了赴死之心。
既然兄长要她为家族完成联姻,那她?便以温氏妇的身份死在温氏,遂了他们的心愿,以她?的身躯还裴氏养育之恩,自此?之后,她?与裴氏两不相欠。
眼泪落下,在脸颊的脂粉上?滑下水痕,忽然,她?似乎又听到了熟悉的呼唤声。
“智容,智容。”
裴智容猛然抬头?,更加清晰的听到了呼唤声,她?立刻掀开?车帘,看到了送亲队后一路驱马跟随的柳弘远。
“弘远。”她带着哭腔,呼唤了一声。
柳弘远看到裴智容后,眼泪溢满眼眶,心中大慰,幸好,她?还活着,“智容,你要活下去?,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裴雍在队前送亲,听到了身后的动静,看到柳弘远一路驱马跟着裴智容的花轿,给她?诉说着什么,眼神一寒,怒火中烧。
这?小子真不是识相,大喜之日来触霉头?,立刻吩咐下人去把他撵走。
顷刻,十几个家丁包围了柳弘远,柳弘远被拉下马,摔倒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一身雪污。
“你一定要活下去。”他犹在呼喊。
“弘远。”裴智容看着狼狈的柳弘远,泪流满面道:“你快回去?,你忘了我吧。”
裴氏家丁的拳头如暴雨般落下,柳弘远狼狈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向裴智容奔去?,一句一句的嘱咐着——
“智容,你要活下去?,一定要勇敢的活下去?,我会在你身后一直守护着你,你会长命百岁,你会儿孙满堂,你要往前走,不要再回头。”
“弘远。”裴智容心如刀割,泪水糊尽了脸上?的脂粉,“对不起,对不起……”
她可能没有勇气活下去了。
柳弘远被打的遍体鳞伤,殷恒及时赶来,和李允一起跳下马车,驱赶着行凶的下人。
殷恒怒斥,“他是朝廷命官,裴侍郎欺人太甚!”
裴雍冷声道:“今日是我裴氏大喜之日,挡路者都该死!”
“裴雍!”
于此?同时,婚车传出裴智容的声音,“大哥,你让他们走,我嫁,我嫁!”
裴雍面色稍缓,抬手制止下人。
殷恒和李允一起扶起昏迷的柳弘远,手忙脚乱将人抬上?马车。
裴氏送亲的队伍继续往温氏驶发。
裴智容眼泪已经流干,绝望阖眸。
*
与此同时的温氏,全家上?下乱作一团,大喜的日子,新郎却不见了,这?可如何是好?
温母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厅堂团团转,眼见着新妇都要过门,儿子却不见踪影,这?可怎么跟裴氏交代?
很快的,家丁急急来报,“夫人,郎君找到了。”
温母松了口气,“三?郎在哪?”
说话之际,袁延伯大步跨入,把五花大绑的温三郎扔到了温母面前。
“三郎。”温母愤恨地剜了袁延伯一眼,给儿子解着绳索,心疼道:“何至如此?狼狈?”
袁延伯冷冷道:“你儿子诱拐我妹妹私奔,今日是他大喜之日,我暂时不予计较,送他回来成婚,待他婚后,我定是要开?堂公?审,给我妹妹一个公道!”
温母半张着嘴,大惊失色。
温三?郎面色痛苦,抗拒道:“母亲,我不娶,我要和袁妹妹在一起,我不要娶裴氏女!”
温母闻此?,脸色瞬间阴寒,“啪”的给了儿子一个巴掌,温氏袁氏是世仇,岂有结亲之理?
“无知!”温母厉声斥责,然后吩咐下人,“来人,给郎君更衣,出门迎亲。”
温三?郎被强行换上?新郎服,被两个下人押着出门迎亲,与此?同时,裴家的婚车也到了温家门口。
门口聚集了一群凑热闹的路人。
袁延伯也?在道旁看着,他必须亲眼确认了温三郎完婚,好彻底断了他妹妹的念想。
温三郎神情麻木,犹如行尸走肉。
婚车中,裴智容亦是形如槁木,心灰意冷。
裴雍与温母互相见礼后,家丁拖着温三郎去接新娘子。
温三郎脚如灌铅,不肯挪动。
这?时,一道绝望又凄美的声音传来——
“三?郎。”
温三?郎诧异抬头?,只见袁氏女泪流满面,不知何时摆脱了官吏看管,绝望地向他奔来。
袁延伯心中一紧,一手拉住妹妹,〃回来。〃
“大哥,你放了我们吧。”袁氏挣扎着,痛哭流涕。
“袁妹妹。”温三郎惊唤,眼眶瞬红。
路人窃窃私语着。
裴智容也?听到了外边的动静,掀开?车帘往外看着,只见一对年轻男女被两方下人拉着强行分开?,生离死别。
场面一时乱哄哄一团。
温三?郎拼命反抗着,好不容易挣开?下人的束缚后,他一瞬间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了,他没有向袁氏奔去?,也没有去接新娘子。
他就静静站在那里,仿佛天地都静止了。
他恍然意识到,他再逃一百次,一千次,最终也是一样的结果,两个有仇怨的世家,永远不可能和解。
他只要活着,就是家族联姻的棋子,他没有选择,没有选择的自由。
四海官员尽是世家子弟,他无论逃到哪里,他们都能找到他,抓回来。
哪怕去?深山隐居,可山林海泽尽是世家私产,竟无一寸属于他自己?,脱离了家族之后,天大地大,竟无他容身之地。
他突然笑了,狂笑着,徘徊着,踉跄着,抽出一个官吏的佩刀,茫然四顾。
四面八方的人如同满面油彩的小丑,戏谑嘲笑,群魔乱舞。
温母大惊,“三?郎,你这?是做什?么,快把刀放下。”
温三?郎环顾四周,绝望而慨然道:“我恨自己?无能,我恨自己?是个懦夫,我恨自己?不能像宋世子一样拼尽一切,鱼死网破,和这?世道相争!”
“我做不到,我无法改变你们,我的一切都是任由家族摆布,自己?做不得主,可唯有死亡一事,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你们做不了我的主。”
温母慌了,“三?郎,你把刀放下,有话好好说。”
“你们既要我这?残躯去完成你们的联姻,维护你们的荣耀,那便拿去?吧。”
温三郎引刀横颈,望天长叹,“母亲,儿不孝,今去?矣!”
“三?郎,不要!”温母嘶吼着扑上?前欲阻止。
鲜血飞溅,温母脚步一顿。
温热的鲜血喷洒在温母面上,她?空洞地大睁着眼,颤抖着手摸着脸上?的血迹,继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儿啊!”
昏死过去?。
鲜血溅上红绸,裴雍大惊失色。
袁延伯也被这一幕震惊了,抓着妹妹的手开?始颤抖。
袁氏女也?不再挣扎,她?表情?呆滞,看着温三郎倒下的身躯,不再哭喊。
猝不及防之际,便毫不犹豫地扑到了刀刃上。
一夕之间,婚礼变葬礼。
“妹妹!”
袁延伯大惊失色,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裴智容看着这绝望的一幕,看着倒在血泊中的两个人,脸颊抽搐,满目血红。
她抬头看着那渐渐西沉的太阳,只觉无边天际,仿佛血池一般,太阳沐浴其中,渐渐失去?光明。
无边黑幕降临。
她?一阵晕眩,骤然昏了过去。
第100章 告状
变故突生; 裴家的婚车只能匆匆原路归家,婚礼不了了之。
翌日,温袁两家各自敲响了登闻鼓,告御状; 求天子主持公道。
袁延伯直接入宫面圣; 哭诉冤情。
若非温氏拐骗他妹妹,他妹妹也不至于命丧黄泉!
温母也恨的不行; 若不是袁氏女?勾引她儿子; 她儿子也不会被迷了心窍寻短见。
萧昱听闻事情经过后; 亦是大为惊骇。
一夕之间,太原温氏、陈郡袁氏; 竟丧两条人命,这可?不是小事。
两家各自诉说着冤情; 纷纷指责着对方,一副非要对方偿命不可的架势。
两条活生生的人命,说没就没了; 总要有个交代的。
萧昱揉了揉眉心; 脸色疲惫。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 如今,便?是天子; 也断不清这世家公案了。
*
与此同时的显阳殿。
“什么??”
魏云卿听说后也是大吃一惊,手上的暖炉哐当落地,“死了?”
宫人收拾清扫着地上散落的炭火; 又给她换了新的手炉。
“是啊——”
徐长御去世后; 杨季华接任了魏宫一品大长御之位,宫中之事; 内监都会向她汇报。
杨季华啧啧感?叹着,“可惜温袁两家有世仇,不得婚配,二人相约私奔逃婚,不想又被袁延伯抓了回来,听说婚礼当天,温三郎引刀自尽,以?命反抗,袁氏女?也自尽殉情了。”
吴妙英神色一滞,瞳孔微微张大,追问道:“是那位曾经侯选过齐王妃的袁氏吗?”
魏云卿一怔,这才想?起?这个人,愕然良久,惋惜道:“端午宴上,这袁氏女?入宫,我还见?过一面,不想竟落得如此结局。”
数月前见过的年轻活泼的小女?郎,音容笑貌犹在眼前,转瞬竟是阴阳两隔了。
“对,就是她!”
杨季华说着,又想?到自己,感?慨叹道:“幸好我跟宋逸是门当户对,两家又没有世仇,如今他父冤得雪,也没有推脱不婚的理由了。只如今他不喜欢我,也不知要到何时才能有结果。”
魏云卿摇摇头,正色道:“如你这般的是少数,你不能以?个例代表多数。这世上更多的是门不当户不对,碍于士庶不婚的律法不能在一起?的人,你这没有律法阻碍的,尚不能得偿心愿,他们只会更加艰难。”
杨季华方觉失言,悄悄瞄了一眼身旁低着头的吴妙英,噤了声。
吴妙英不以?为意,只哀叹着温袁二人的悲剧道:“只是逃又能逃去哪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想当年南阳长公主的驸马,不愿尚公主,逃了千里之远,最后不还是被有司找到,绑回来成?婚了吗?”
天大地大,竟无方寸容身之所,南阳长公主驸马最终被逼成?婚,与?公主成?了一对怨侣,无儿无女?,英年早逝。
吴妙英说着,突然鼻子一酸,转头掩面而泣。
殊不知,齐王与胡法境日后会不会也是这样一对怨侣,她的殿下,为何如此坎坷多难?
魏云卿看?了看?她,心绪复杂,又转问杨季华,“听闻有人今日一早敲登闻鼓,是温袁两家来告状吗?”
“是啊,如今在陛下跟前吵的不可开交呢!”
魏云卿眼神一动,起?身前去。
*
式乾殿。
温氏和袁氏还在互相指责推卸着责任。
袁氏指责温氏子不孝不义,身为人子竟自我了结,有愧孝道,不配为人子,罪该万死,可?他妹妹无辜,不该枉送性命。
温氏指责袁氏女不知廉耻,一个在室女?,不顾身份名节,与?外男私奔,不配为人女?,死不足惜,倒是白白拖累她的儿子。
两家人吵吵嚷嚷个不停,殿上乱哄哄一片。
萧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