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生录-第169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英祥大喜过望,排开其他人,踩上颤巍巍的跳板到了船上,挺得笔直的脊梁略弓了弓。船主打量了他两眼,问道:“眼生啊!新来的?”
英祥笑道:“可不是。谢谢爷赏饭。”
船主笑道:“挺会说话。”叫里头的伙计拎了装得足足的两个麻袋出来,说道:“送到那边我们的大车那里,二十个大子儿。仔细些,里头有些贵的,要是出了毛病,按道理你是要赔的。”英祥道:“省得!”用扁担上左右打秋千的两个钩子钩住了麻袋,他动作笨拙,忙活了半天,惹得那些没有揽到生意的一阵讪笑。英祥试了试肩,虽有点重,还扛得起,晃晃悠悠起了身。没成想过跳板时身子就稳不住了,那带着弹性的木头跳板,被压得重了,越发上下起伏得厉害。上船时空身,倒还不觉得,这会子肩膀上压了担子,他的身子便也在跳板上前后晃悠,脚里踩不稳,几乎要往河里跌。
船主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他,埋怨道:“你血祖宗的!人掉下去是小,我这里的货物可比你这把骨头值钱!小心点行不行!吃不了这碗饭早点滚蛋!”
英祥忍着心里的气,听着船主喋喋不休的抱怨和指责上了岸,若是以前,早掼了挑子拔脚离开了,可今天想着二十个铜板,他咬咬牙忍了下来,看看前头大车似乎离得不太远,心里一阵喜悦,加快步子朝前走去,一直赶超了好几个脚夫。
他听见后面有人在“噗嗤”笑话他,估计着是自己这根扁担左右打晃的缘故,走了只不过三分之一的路程,他就觉得右肩上火辣辣的磨得、压得吃不消了,只好停下步子,搁下挑子喘两口气,蹲下身子重新套进左肩上。没想到这挑担子的人途中原本是不宜歇息的,一歇就会泄了气,一泄气,再提劲就极难。果然,不过一百多斤的挑子,换到左肩竟扛不起来,试了几试都觉得脚里打颤,胸口憋闷得喘息不了。后头的人一个个紧着向前赶,超过他时冲他“呵呵”地笑。英祥看他们速度虽然不是绝顶的快,但是脚步轻捷,动作稳健,呼吸声与步伐相应,换肩时步子不用停,只在背后把扁担怎么地一转,自然就换过去了。就是这样子脚里不停,一鼓作气,很快都到了目的地。
英祥咬咬牙,狠命一起身,谁料这天早上喝的是稀粥,肚子里这会子早没存货了,猛站起来眼前金星乱迸,天旋地转,一个不稳差点摔倒。可巧最快的脚夫已经打回头了,拎着扁担轻飘飘地走过来,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这才没摔着。那脚夫好心问道:“小后生,没闪着吧?”
英祥摇摇头,深深呼吸了几口,感觉眼前雾蒙蒙的感觉减轻了些。那脚夫笑道:“看来你是个生手。加把劲儿吧,快了。”英祥苦笑了一下,狠命挑起担子,脚底里虚浮打晃,跟灌了铅似的,肩头上不消多会儿就又疼了起来,好容易到了地方,人跟虚脱似的,卸下麻袋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气。
大车上的人又好气又好笑,上去踢踢他道:“你小子也太没用了!敢情是王八投的胎?走道儿慢成这样?要不是我不错眼地盯着,真怕东西被你黑了去!”说完,数了二十个钱丢在他身前地上:“拿走吧。以后练练好再来,白瞎了这身好肉!”
英祥心里大忿,可是面前黄澄澄的物事是铜含量极高的乾隆大子儿,区区二十个,串在一起还不足一揸长短,平日里王府赏戏子,铜钱都是拿竹筐抬着往台上撒,为的就是看一看那些戏子们撅着屁股在台上搂钱的可笑样子,今天才知道,一枚大子儿来的这么不容易!自己为了这二十个钱,吃了苦头,落了埋怨,听了臭话,遭了嘲笑,他又有些辛酸又有些无奈,把钱一个一个捡起来,放在腰间的褡裢袋里。此时日头已经渐渐高了,初夏的天气在南方显得尤其燥热,身上原本湿透了的,现在被太阳一照,又全干了,看得见胸口腋下一圈都是白花花的盐碱。旁边有一口井,英祥和那些脚夫们一道,共用一个葫芦瓢,从刚打上来的水里舀了就喝,冰凉的井水令人惬意,有人喊道:“吃中饭去!吃完再来!”众人一哄而去,都到边上的小店里,有的要烂糊面,有的要小米粥,有的要“老虎脚爪”,热热闹闹地凑在店外的茅草棚子下头或坐或蹲,淅沥呼噜吃起来。
英祥早饿得难受了,也叫了一海碗烂糊面,那是一种下得稀烂的面条,汤里还杂烩着青菜、咸菜、萝卜丁什么的,一海碗约有一斤的样子,英祥不知不觉竟全部咽了下去,看着干干净净的碗,竟连面条是什么味道都记不清了,只觉得肚腹里饱满适意,头里也不再昏东东的,渐渐身上有了些气力。又坐了一会儿,便和其他脚夫一起,拥到码头边接第二趟活计。
一天下来,累是累得够呛,不过英祥聪明,很快也就掌握了挑担的诀窍,动作娴熟起来,居然挣到了七八十个铜板,刨去自己吃喝的,余下的揣在褡裢里,一边走路一边“哐啷哐啷”响着,他心里欢喜。今儿刚刚认识的几个脚夫约着他去喝碗酒,他摆摆手笑道:“不了,家里老婆正大着肚子,赶紧买了吃食回家整治去。”其他人笑道:“会疼老婆!谁嫁给你真叫有福!”
英祥听着这话,脸上笑笑,暗里却叹息,心道:冰儿肯抛弃了荣华富贵,和自己一起吃了这么多苦,如今又为自己怀了身孕,自己能报答她一分是一分吧。
他这位曾经的公子哥儿,揣着怀里可怜兮兮的几十文钱,踏进市集里买米、买菜、买肉、买油盐,不多时,就把刚挣来的钱花得河干海尽,觉得这黄澄澄的阿堵物果然自有妙处,兴高采烈地踏进了家门。
堂屋里甚是闷热,他见冰儿挺着肚子,蹲在那里烧灶已经有些不便,忙道:“放着!我来!”蹲下来帮忙。也是从出了京城,他才刚刚开始做这些事情,吹火不娴熟,呛得一鼻子烟,却也不以为苦,两个人配合着把饭做了。这一顿有荤有素,吃得少有的惬意。英祥看着妻子的脸,半日道:“你瘦了!”
冰儿摸摸自己的脸,又看看自己肚子,笑道:“肚子倒不小,娃儿能长得好,我瘦点又怕什么?”英祥不言声地把肉夹进她碗里:“钱不多,只买得起这些下水,不过好歹也算是肉,你多吃点。”
冰儿心里一暖,果然是患难见真情,这位哥儿虽说有些多情,但是待人倒还算是真心实意,这段日子的艰难磨砺,对一个以往娇生惯养的小爷而言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但他在自己面前也从没有叫一声苦,印证着他自己说的“相呴以湿、相濡以沫”,冰儿不免动容。
晚上洗浴完毕,冰儿就着跳动的油灯微光,看着英祥两边肩头被磨得红肿渗血的痕迹,小心为他擦着药酒,絮絮道:“明日扁担再上肩,会疼得格外厉害些呢!要么,歇两天吧。”
英祥苦笑道:“少做一天,家里吃什么?你现在又不能苦着。我没事,就当是练搏克摔了跤,咬咬牙起来还不是继续练?古人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你看古今那些成就大业的人,有几个是看不破穷通的?有几个际遇是一帆风顺的?所以,我权想着这是上天在磨练我,成就我,还有什么熬不过去的?”
冰儿抚着他的肩头微微叹息:“怪不得我们老爷子要叫我读书,果然书中有大道理,竟能使人看得开。我原以为——”她停了嘴不说话,英祥返身在她颊上轻轻一啄,笑道:“你原以为我定然不中用,在这里还要耍一耍小爷脾气,怨天尤人,自暴自弃,是么?”冰儿轻轻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又忍不住凑到他温暖的怀里,耳鬓厮磨中英祥听见她低低的声音带着热热的气息传到自己耳朵里:“嫁你倒没有嫁错……”
英祥心头被撩拨得火热,和她双双倒在竹架子床上,床上新铺的蔺草凉席,擦洗得干干净净,散发着蔺草特有的芬芳,他在这样的芬芳里回忆起自己以前最喜欢的沉水香,已经久久暌违了,如今身上唯余淡淡汗水味,仿佛怎么洗也洗不干净似的。而他的爱妻却没有丝毫憎嫌之意,热烈的亲吻落在他的脸颊上、脖子上、胸口上。竹床发出“吱吱”的声响,让他们不敢太过放肆。英祥轻轻回应着她,双手探进她解开钮子的竹布衣服的领口里,不够似的抚摩着她光洁如玉的肌肤,温软的胸口比以前更加丰盈饱满、柔暖滑腻,带着快要做母亲时的特有的乳花香,再往下,触手却圆滚滚的,他的手不由停了下来。
冰儿脸上正是褪不去的热,见他愣住了一般不动了,忍不住恶作剧般在他腰下早已硬挺的那处弹了一下,轻轻笑道:“早已经过了三个月了,按理……也可以的。你的二将军早已按捺不住了,不放它出来透透气?”
英祥深深吸了一口气,安慰地揉了揉冰儿的后腰,又在她臀上轻轻掐了两把,撇开身子道:“还是小心些吧。这个孩子,我要他万无一失呢!”
☆、心有鹣鲽自安贫
很快到了夏季,英祥自打出生后这些年,夏季不是在科尔沁,就是在承德,再不济也在京城,从来想象不出南方夏季的潮湿闷热,午间大太阳底下,一般的脚夫也不大肯出来做事,不过要争生意也是这个时候最宜,英祥贪人家多给十个二十个大子儿,硬是顶着这样酷烈的天气接活计。
日头蒙在一层灰蒙蒙红扑扑的云气里,却依然酷烈毒辣,天地间只剩下白晃晃的光,连那凸凹不平的青砖地也像下了一层薄霜似的耀眼,又透着点灰红色,似有若无的灰气弥漫在空气里,憋得人心头发闷,只觉得身上潮叽叽、油乎乎的,汗却不能淋漓尽致地出,浑身都不对劲儿。英祥瞧着不远处树荫下面有人躲着吃西瓜,粗鲁到连刀都不用,捶开一个就狠命地往嘴里塞,吃得赤_裸的胸脯上都淌满了西瓜汁儿和西瓜子儿。
英祥先已经在肚子里灌饱了藿香佩兰叶子泡的水,可没走一会儿,便觉得那些水顺着太阳下大张着的毛孔都“咝咝”地蒸出去了,唇焦舌敝,气都不敢大口喘,饶是这样,鼻腔里火辣辣的似乎在烧,嗓子眼还是一阵干苦,努力想咽一口唾沫,咽下去的只有粗糙的白沫,牵得咽喉口涩得疼痛。身上是一百多斤的担子,平时倒也没什么,这会子似千斤重一般,仿佛把一座山搬过来压在肩膀上。眼睛不敢往前看,因为前面的石板路枯燥得令人恶心,又长得望不到边,两条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只是形成习惯一般机械地往前挪动,穿草鞋的脚底板早已磨出厚厚的茧子,那是无数血泡打起来又磨破,再打起来再磨破,又打起来又磨破……不断痛苦煎熬中层层积累起来的。
好容易到了地方,正在荫凉处擦着汗水的主家拍拍他肩膀,由衷说了声:“不容易!”摸了几十枚钱放在英祥手里,又殷勤道:“快喝点水!你看你嘴唇都起皮了。”
旁边就是一口井,从井底刚刚打上来的水带着令人舒适的、扑面而来的凉气,英祥“咕咚咚”喝了好几瓢,浑身张开的毛孔似乎被这凉气激得收缩起来,头里一阵昏沉沉的惬意,坐在主家的板凳上,连动都不想动了。主家好心道:“只剩最后一趟了,来得及,先好好休息一下!这鬼天气,只怕午后要透透地下场雨呢!”递来一片西瓜,又道:“吃点瓜,解暑的。”
英祥勉力笑道:“还好,家里老婆早早备了解暑的药物。我人倒也不难受。”接过西瓜吃着,到底不像那些粗人,没有狼吞虎咽的样子。
主家举起芭蕉扇狠命扇了几下,又遮着眼睛望望天上那轮白惨惨的太阳,叹口气道:“冷好过,热难熬!冷极了,不过是多穿几件厚衣服,起个炭盆,全家老小团在被窝里。这个热啊,恨不得扒掉层皮才痛快!上回我到卢乡绅家办事,有钱人家日子到底写意,四处都摆了冰盆,吃的水果都是井里湃上来的,穿的也都是透肉的轻纱,还有丫鬟打扇,饶是这样,人家还皱着眉头嫌受不了呢!”
英祥笑着啃着主家又一次递过来的西瓜,朦朦胧胧中回忆着:每到暑天,京里的房子都会用竹帘搭起凉棚,让太阳不能直射到屋顶上;案几、书桌和窗台上都是大盘大盘的冰,每年一夏耗费的冰块就值几十两银子之多。如果住在园子里,或是去北边避暑,青山绿水中日子更为好过。夏季时自己时常疰夏厌食,自己身边几个伶俐的丫头变着法儿弄的解暑开胃的吃食:或是儿臂粗的嫩藕,或是冰湃的应季鲜果,或是精致的凉拌南菜。自己好茶,夏季时茶温最难把控,冲泡出来要放到恰到好处,凉得过了损香且伤胃,热得过了又不解暑,若是随时想要,丫鬟们得备着雀舌、瓜片、云雾、银芽种种,用玉泉水或隔年的雪水泡好,随时备传,若是过了时候不饮,失了香气,随他多么贵重的茶水,也就是毫不怜惜地泼掉。如今……也不必去谈它了,空惹伤怀而已。
一个夏天,钱是多挣了些,人也着实辛苦,因着贪图风凉,只穿了件两头通风的小褂子,胳膊小腿都被太阳晒伤了,先是煮熟大虾似的红彤彤的,再是发黑蜕皮,粉红的肉露在外面,风一吹就火辣辣的痛。英祥原本皮肤像他额娘,颇为白皙,却不料这肤色一点都不耐晒,夏天一过,脸就变得黝黑发紫,加上汗渍脏污的痕迹,身上点点摩擦的伤痕,整个人改头换面,彻底成了卖劳力的下民。
然而面色可变,人心却难移,何况人填饱肚子之后,总要有点精神生活,没读过书的穷户有机会还想着听听小曲儿看看戏,读书人三日不读书则觉面目可憎。他住在那间窄窄的小屋,无处搁书,两个人也无闲钱买书,可他心底里总觉得缺了一块什么。一日忍不住用给人写信剩余的墨汁,架着梯子在堂屋的粉垩墙上挥毫写了“安贫乐道”四个字,下来后满意地端详了好久,只是字虽好看,想想自己如今贫到这般,哪里又去寻这个“道”,心里又觉得为自己个儿悲酸,一腔难言的愤懑不知用何物浇灭得宜。
恰见冰儿挺着大肚子从里间出来,行动已经没有以前利落,加上穿了两季的衣物也磨得破旧,袖口门襟都打了补丁,虽则面容还是标致,毕竟人靠衣装,比起以前一身富贵样子,还是天上地下了。
英祥搁下笔,上前扶着她道:“你小心!今日娃娃动得多不多?”
冰儿笑道:“调皮着呢!秋风一起,他就突然长大了似的,坠得我腰疼,天天踢打无数次,饿了踢,饱了也踢。”牵着英祥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你感觉到没有?”
那肚子上偶尔地传来一阵阵动弹,手心里一下子就有这新生命产生的神奇感受。英祥心里的愤懑一扫而空,蹲下身亲了亲妻子圆圆的肚皮,又把耳朵贴上去听了一会儿,叫了几声“乖乖肉”,体贴地让冰儿坐下,道:“今日想吃什么?我这阵辛苦总算没有白辛苦,数了数,刨去日常吃用,还多了五百多文!”
冰儿笑道:“五百多文值当这么高兴?才不过半两银子。”
英祥道:“以前哪里为银钱发愁?这半两银子真不好挣呢!”
冰儿抬脸看看他晒得黑黢黢的皮肤,连双手都变作了古铜色,头发蓬乱,也没有时间闲钱常去剃头刮脸,生生没了当年清俊雅致的富贵公子形象,心里竟有些酸楚,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说:“你看你现在,真真是个老农。”
英祥捉了她的手在唇边一吻,笑道:“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见她绾发的只是一支木簪,怔怔看着,凭空叹息一声道:“我倒没什么,苦了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