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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战争]蓝与黑 作者:王蓝-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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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再没有到女生宿舍去找过她。“墨子思想研究”写毕,交给她后,我辞拒了她邀我进城玩一天的建议。  
  “我从来没有像这样受过男同学的‘方’!”她颇不开心地对我说。她不高兴或发脾气的时候便会顺口溜出四川土话。“受过男同学的方”,这句话我能懂得“方”的意思是指碰了钉子。  
  我一面道歉,一面推说最近实在太忙,希望放暑假后能有去她家拜访的机会。  
  她把嘴一撇:  
  “那么,这篇‘墨子研究’我不能收啦;要收,你就得接受我的答谢——请你到我家吃饭,然后到南岸黄山玩,到南温泉也可以,我跟爸说了好几次了,他说可以派一个副官陪我们去,照料我们——”  
  “不,我若一定要你答谢才替你写‘墨子研究’,那岂不太无意义了吗?”我这样回答她,她无话可说,悻悻而去。  
  几天以后,我们在课堂附近碰面,她笑玻Р'地告诉我:“‘墨子研究’全部抄完了。”  
  “有没有看不清的地方?我写得够乱吧?”  
  “完全看得清,你看抄得好不好?”  
  咦?她竟能写得如此一手工整的毛笔小楷!我一面欣赏她的书法,一面暗喜她亲自如此细心地抄写一遍,我当初希望墨子思想能给她若干影响的心愿,多少或会发生了作用。可是,她突然说了出来:  
  “小楷写得很好吧?爸爸的一位刘秘书替我抄写的!”  
  我几乎打了个寒噤。我很懊丧。  
  我对郑美庄开始失望。可是,我马上自问,我为甚么要对她失望呢?对于一个自己从未深切关怀与期待的人,有何失望可言呢?  
  难道我关怀她吗?难道我曾对她期待过甚么吗?  
  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我像失恋一般地走开,步子是那么沉重,心情又那么空虚。我并不曾和郑美庄恋爱;然而,我一时无法排除那一种古怪的“失恋”的情绪。  
  自此,我很少和郑美庄讲话,碰面时淡淡地打个招呼,便迅速跑开。同学间的反应很锐敏,异口同声地说:  
  “郑美庄和张醒亚之间,确仅是普通同学关系而已。”  
  也有人说我钓金龟钓失败了,或是讽刺我想扮演“花园赠金”里的薛平贵,可惜遇到的却不是王宝钏——维他命G又有消息:他看到郑美庄在“Romancd Road”上,挽住一位男同学漫步——  
  我全不在意听到的这些话。冷静想想:我实在并没有爱过郑美庄。  
  学期中间,学校举办动会。去年因故动会未能举行,今年同学们便个个摩拳擦掌,苦苦锻炼,准备一显身手。不少同学以我为竞争的对象,他们扬言要以新的纪录一雪两年前败在我手下的“国耻”!  
  最低领袖和维他命G因为和我同班同系,便特别为我加油打气,维他命G更自告奋勇地出任“拉拉队长”,当我一下场,他便领着我们系里的同学大吼大叫:    
  “哧崩扒!  
  吓崩扒!  
  张醒亚,  
  Ra!Ra!Ra!”    
  我因为两年来从未中断练习,四百公尺、八百公尺,和中栏三项仍旧得以保持了冠军,成绩较大一时代更稍有进步。在竞争最激烈的四百公尺中栏决赛获胜下来时,我被维他命G为首的一群同学包围起来,这个和我握手,那个拉我膀子,有的模仿西洋礼俗抓起我手背就吻,有的欢快得疯狂般地将我拥抱,或是用力地槌打我的肩头和胸脯——突然维他命G叫起来:  
  “让开让开,国文系的女大使来送贺礼了,文法学院原不应该分家呀!应该如此敦睦邦交才对!”  
  原来是郑美庄来了,两名校役跟在她后面,抬着两大筐黄澄澄肥实实的广柑。  
  她向我握手道贺,连说:  
  “我和许多同学打赌,我说你一定能得第一,她们说不一定,于是她们说如果我赌输了我便输两筐广柑给她们吃,如果我赌赢了我便买两筐广柑请客,反正两筐广柑我是买定啦!可是,天晓得,我是一百二十个希望我赌赢呀!”  
  大家人手一个,早已纷纷剥开广柑,兴高采烈地大嚼特嚼。男女同学越聚越多,几乎各院系都有人来了,郑美庄宣布:供大家吃个够!她命令校役把福利社的广柑存货一齐拉光送来,然后,她轻轻地在我耳边说:  
  “懂吗?这是因为你呀,因为要庆祝你的胜利!”  
  “谢谢你,谢谢你。’我颇为激动地低声回答她。  
  “美庄,只请广柑不行,要请吃糖!”一个女同学猛古丁地叫出来,我认识她,她就是那以脾气好出名的“丈母娘”。  
  “对,丈母娘说得对!郑美庄得请我们吃糖!莫紧‘做过场’哟!” 大伙儿争先恐后地跟着嚷。  
  我被男同学们抬了起来,维他命G扮个鬼脸,用四川腔吆喝着:  
  “张醒亚,格老子好安逸哟!安得儿逸哟!”  
  自从这次在动场旁,经过同学们的“起”,我和郑美庄在“空气”中俨然成了“好友”;然而,实际上我已再度想过,我不能熄掉为自己燃亮的那盏感情道路上的“红灯”;尽管对于郑美庄的一片好意,我衷心感激。  
  维他命G一天告诉我说:  
  “郑美庄确实很喜欢你,前些日子据说因为你对她不太亲近,她便故意挽着一个她不并喜欢的男同学在‘Romance Road’上荡来荡去,希望能刺激你一下,要你对那男同学嫉妒,然后你便会去对她表示好——”  
  “维他命G,你一向不造谣,刚才说的这一段,一听就是杜撰的。你怎么知道郑美庄的这种心计呢?”我不信地反问他。  
  “句句实言,全是丈母娘告诉我的!郑美庄那几天对丈母娘说她那种企图刺激你的方法未能生效,她很失望也很生气;可是,她又说她只相信世界上会有太多的男孩子喜欢她而不为她所喜,绝不相信会有任何一个男孩子为她所喜而竟不喜欢她!看情形,她是下了决心啦,她非要捉住你不可!这次在动场上扩大赠送广柑的一幕,不就是她改变侧面进击,从事正面战术的表现吗?醒亚,你老实说一句,你到底喜欢不喜欢她?”  
  还没等我回答,身边的最低领袖替我做主说出来:  
  “维他命G,你赶快去告诉郑美庄,张醒亚宁愿意去爱‘紧急警报’(够丑的那位女同学)里,也不会去爱她。她有钱是吧?那都是他爸爸刮来的,他爸爸统治四川的时候,老百姓的田赋已经被迫交纳到民国八十几年啦,难道你们不知道吗?”  
  “你这话,我可不能代你传过去。我刚才忘了说啦,郑美庄已经放出空气,说最低领袖不知为甚么一开始就和她做对,并且有从中破坏她和张醒亚感情的嫌疑,又说她如果调查属实,她要叫她爸爸派人打你黑枪哩!”维他命G对最低领袖这么说。  
  “怎么?光天化日之下,敢打黑枪!这已经不是他们军阀割据的时代了!简直是愚昧无知卑鄙可耻!”最低领袖愤怒地叫出来。  
  “最低领袖,”我说,“郑美庄还不是说说好玩的,她真的敢那么做吗?不要生真气嘛!”  
  “好呀,你倒替她辩护起来啦!”最低颌袖不能体谅我的本意,竟和我几乎翻脸,“好,你去爱她去,我怎么管得着?我,我,不过因为太爱护你,太敬重你,才认为她不适宜做你的爱人!”  
  “一千个,一万个不好,都是她那当军阀的父亲;与她自己何干呢?”我忍不住地,再辩驳一句。  
  “好,好,你认为她好,尽管去向她求爱!求婚!顶好招赘!在四川做一辈子享福的姑老爷算啦——”最低领袖气得满脸紫紫的,活像个茄子。  
  我们不欢而散。  
  不过,我严肃地告诉了维他命G,刚才这一场争吵,可千万不能转告郑美庄,因为白白增加郑美庄和最低领袖之问的相互反感,那是毫无意义的事。  
  最低领袖一连好几天不理我。我也上来“别拗劲儿”,不跟我讲话,我也装哑巴。  
  就在这几天,学校里发生了一件严重的大事:  
  同学自治会酝酿着全校罢课。第一个原因是为了一部分同学不满意去年政府解散了新四军,由于共产党一直不停地宣传指称那是政府破坏“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因而,共产党向政府提出一连串条件——要政府恢复新四军,政府一直不肯答应。共产党又再要求:准许中共部队扩编为五个军十六个师,要政府承认中共在陕甘宁边区及华北、华中、华南自行成立的“抗日政府”及其各项措施,要政府改组为“联合政府”,政府也是不肯答应。这些条件竟为一部分同学认为要求得很对,他们要公开表示支持这些条件,进而要示威游行请政府接受这些条件。第二个原因是支持远在贵州的浙江大学两个被开除的煽动学潮的学生。第三个原因是本校一部分同学反对军训教官,一年级同学并且已实行军训罢课,实际幕后导演的却是三年级的一个集团,为首的是担任同学自治会主席绰号“笑面外交”的那个同学。  
  “笑面外交”在一年级时,即以和军训教官为难出名,然而对于同学,他却一向摆着一张“永远微笑”的面孔。他又会讲话,又会表情,时常给同学服个小务,表现得热心、能干,因而当选了自治会主席。也有一小部分人认为他对同学们的亲切有点虚假,便批评“笑面外交”的背后是“冷面阴”;不过,他很懂得拉拢群众的手腕,以致对他有好感的人,比反对他的多。他和最低领袖一向保持友善,不过他和另一批人——像甚么“萌牙墙报社”、“青春诗社”、“时事座谈会”的同学,也很接近,而那些同学用当时的流行语来说,是颇为“左倾”的。  
  我们的学校当局一向开明,从未干涉过同学阅读共产党的书刊报章,而受那些读物不停的宣传,难免产生影响,再经人从中煽动,一向平静的沙坪坝,竟面临到暴风雨前夕,学潮即将就此掀起。  
  在同学自治会召开大会会场,提议罢课的一些同学分别讲述了一段煽动性的“台词”之后,最低领袖挺身出来,跃上了讲台。我已和他好些天“断绝邦交”,但这时也不禁为他在心中喝一声釆——在这种“一面倒” 的情势下,他居然有勇气上台发表“反调”。果然,他将方才几位同学所说的话一一加以驳斥;可借他的口才实在不太高明,一着急,更有些可可巴巴,人又长得矮小,声音也不够洪亮,最要命的是他大谈其理论,他引经据典的批判马克斯、恩格斯、唯物辩证法的错误所在,然后又不惮其详地讲解三民主义的哲学基础与伟大——一些同学听得不耐烦,反对者又借机跺脚拍倒掌,或是嘘嘘地“开汽水”——这时,“笑面外交”以一副“温柔小生”的姿态走上台去,打断了最低领袖的讲述,指责最低领袖大谈理论浪费宝贵时问,然后他开始显明露骨地支持罢课的意见,并且,他更火上加油地再多给国民政府加上几条罪名。  
  我和郑美庄并坐在台下最后一排,一直在静静地听,静静地看。她不断地问我:“‘笑面外交’一伙儿到底讲得对不对?”  
  我表面上沉默,内心里实在已经一步一步地激动得不能忍受。我突然咬紧下唇,捏紧拳头,猛地站起,奔向台去。郑美庄误会我要去打“笑面外交”,追了我几步,连喊:  
  “不许动武呀!不干我们事,我们走吧!”  
  我推开郑美庄,三步两步跳到台上。同学们中间立刻起了一阵骚动,他们从未看到我在这种场合“抛头露面”,他们深知我对开会、演讲,谈论党派,一直毫无兴趣,他们曾一致批评过我是政治系中最不“政治”的人。  
  “诸位同学,我要求大家给我一点时间,把我自己亲眼看到的中国共产党的真实面孔,赤赤裸裸实实地报告出来!”我这样做了开始。  
  我向无面对大庭广众演讲的习惯与训练,我知道我不会有丰富的辞藻与美妙的手式;可是我一字一句都说的是来自肺腑的老实话,我越说越激动,眼看着台下的听众由怀疑变为信任,由冷淡变为热烈。显然,他们的心弦已经被我打动!不,应该说是被铁的事实所打动。  
  从离开天津到太行山参加国军说起,我道出八路军在太行山上如何禁止人民售粮给国军,如何强迫人民献粮,如何设卡抽税,如何强征救国捐、富户捐、慰劳捐、特别捐,如何自行印制“边区银行”钞票强行购物,如何稍不顺心便把“汉奸”的帽子和刺刀一齐加诸人民头上,如何跟我们办理藏了一肚皮刀子的“笑面外交”,如何在我们对日军、皇协军艰苦作战时,自背后发动五倍于我们的兵力来消灭我们,最后,我沉痛地讲出来,我如何被八路军击伤,如何翻下山坡,如何被救到老百姓家,如何脱险过黄河,又讲出来迄今我的右肩上还有一颗未曾取出的八路军发射的子弹——  
  “我今天不讲理论,”我大声地说,“刚才,主席已经将一位平日对理论最有研究的同学批评得不值一文,尽管那位同学讲解得十分正确。我只要说一说铁一般的事实。在河北大平原上,许多忠勇抗日的部队连续遭到八路军的围攻,一本血腥的账目,清楚地记在我心里,我马上可以背出来:自二十七年年底起,八路军在新河攻打河北民军得心应手以后,二十八年一开始,刘伯承、贺龙、吕正操便合率三万大军在北马庄张蹇寺围攻河北民军和四存中学的学生,死伤惨重,单单被俘的学生三百多人,被俘者都被指为有三民主义青年团团员的身分,竟被一律枪决!然后八路便乘  
胜追击溃集在平汉路西的河北民军,造成‘赞皇事件’;然后又在邢台、沙河、磁武,劫击抗日国军;然后又在武安解决第一战区第二十一支队李光部队;然后又在隆平、尧山、束鹿、枣强,解决抗日的保安团队——共产党动不动就说国军不抗日,请问当年在东北的抗日英雄赵侗全国皆知,年前他带兵北上准备出山海关到东北打游击,行至河北省石家庄附近,竟被八路军伏击杀害,赵侗就是我们人人敬爱的游击队之母赵老太太的儿子,共产党硬说他们母子俩也是不抗日的,你们可有谁相信这种漫天大谎?新四军在苏北的所作所为——袭击国军,企图消灭江苏省政府,正完全是八路军在华北的翻版!”讲到这,台下响起了一片掌声,我想,我已获得了一部分同学的信任。我继续说下去:  
  “刚才几位同学提到不满现实,对,青年人不满现实是应该的。我在太行山当兵的艰险情况和大后方一部分人的享乐情况比照之下,真可以说是‘前方出生入死,后方醉生梦死!’这当然令人痛心!然而,无论如何醉生梦死的人究竟是少数,大多数同胞仍都正在过着卧薪尝胆含辛茹苦的战时生活!不幸近来一些纯洁的同学们,受了野心家的煽惑,竟反对军训教官,罢军训的课,进而要全校罢课。诸位也许没有在沦陷区尝受过亡国奴生活的滋味,亡国奴的痛苦与耻辱诸位该想象得出,亡国奴的生活就是没有自己国家军队保护自己人民的生活,今天我们有机会在祖国接受军事预备教育,就是要每一位青年都能肩负起永远不使我们的子孙再沦为亡国奴的神圣责任!然而,竟有人卑视军训,破坏军训,请问这与‘醉生梦死’有何不同?这是最可怕的一种醉生梦死!八路军和新四军在华北和苏北,专门枪口对内,政府在忍无可忍之下,才决定解除新四军番号,事实上,新四军如今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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