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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长恨歌 作者:王安忆-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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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由这类人真正承担的,她们可说是“上海小姐”的中流砥柱,是名副其实的“上海小
姐”。这场竞选的戏剧实际上是由她们唱主角,一轮轮的考验都是冲着她们来,优胜劣
汰也是冲着她们来。最后能冲出重围的,是上海小姐里的真金。
    在登门来访的客人之中,有一个人却是王琦瑶始料未及,那就是吴佩珍。进门见是
她,王琦瑶不由就慌了神,吴佩珍也有点慌,眼睛看着别处,手也没处放的。两人就这
么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吴佩珍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交在王琦瑶手里。她来回看
了两遍,还没看懂似的,只模糊知道那是片厂的导演写来的一张请柬。吴佩珍说,要有
个回话,去还是不去。王琦瑶想也没法想的,就说去。吴佩珍也不告辞一声,转身就走。
王琦瑶踉在后面,一直跟出门外。吴佩珍便放慢了脚步,两人走了并肩,走出弄堂,又
走了一段,到了一个邮筒跟前。吴佩珍说:回去吧,别送了。王琦瑶说再送一段,反正
是没事。两人都停了脚步,也是谁也不看谁。吴佩珍又说:我本来想把信投在这里的,
结果却自己送来了。王琦瑶不说话,看着那邮筒。停了一会儿,两人都哭了。她们也不
知在哭些什么,有什么可哭的,只是觉得心里有一种无法挽回的难过。上午十点钟的阳
光从梧桐叶里洒在她们身上,晶片似的,还像水银,有一些落叶扫着她们的腿,在路面
上呼呼地过去。她们的眼泪把手里的手绢都浸湿了,可还是说不出名堂,还是难过。有
一种和她们纯洁无忧的闺阁生活有关的东西似乎失不再来了,她们从此都要变得复杂了。
有轿车从她们身后开过,无声地,车身反射着阳光,也是水银流淌般的。她俩又哭了一
会儿,吴佩珍慢慢地转过身,低头抹泪地走了。王琦瑶看着她的背影,渐渐地干了眼泪,
眼睛有些酸胀,被太阳刺得睁不开,脸上的皮肤是紧的。她也慢慢转过身,向回走去。
    导演请王琦瑶吃饭是在新亚酒楼,王琦瑶心想吴佩珍也会去,就没告诉将丽莉,怕
她跟着,只说要回家看看,拿点衣物。可是吴佩珍却并不在,只有导演自己。导演见面
就叫她瑶瑶,使她回想起片厂的事情,几乎是隔世的了。导演说:瑶瑶成大姑娘了!这
话是兄长的亲昵,要叫人掉泪的。王琦瑶忍着,笑道:导演却是越发年轻了。导演显然
没料到王琦瑶能有这样场面上的应答,倒是一怔。停了半拍,王琦瑶又问:导演召见有
何责干呢?导演嘴k说没事,心里却开始打鼓,后悔来时太没准备,王琦瑶已今非昔比
了。这时,跑堂送上菜单,导演让王琦瑶点,她略略推辞便点了两样,糟鸭掌和扬州干
丝,不贵也不便宜,不叫主人破费也不叫主人难堪,也是经场面的。是临窗的桌,窗玻
璃都叫泼墨似的霓虹灯染了,天上放礼花一般。餐室里只亮了几盏壁灯,桌上点了蜡烛,
烛光摇摇曳曳,两人的脸忽明忽暗,心里都有些恍惚,心想对方这人是谁,又为何在了
一起。导演先前已经说过没事,也不便再改口,只能拉扯些闲话。王琦瑶不会真当他没
事,只是不知是怎样的事。两人心里都有些不耐,嘴上还东一句,西一句的,说些往事,
又说些近况,后来就说到了“上海小姐”的事情上,两人忽都停了一下。
    菜上来了,导演客气了几声,便埋头吃起来。一旦吃起,就好像把要说的事给忘了,
只是一股劲地吃。这时,王琦瑶看见他西装袖口已经磨破,一层变两层,指甲也长了没
剪,心里有些作呕,便放下筷子。等几个盘子的菜都去了大半,导演才从容起来,渐渐
地放下筷子,脸上也有了光彩似的。他请王琦瑶抽烟,重新对待的方式,王琦瑶不抽,
却帮导演点了烟,这动作使导演受了感动,就有些推心置腹的。他说瑶瑶,你还是求学
的年龄,应当认真地读书,何必去竞选“上海小姐”?王琦瑶说我并不是有心想去竞争,
不过是顺水推舟,水到渠就成,水不到就不成的。导演说:瑶瑶你是受过教育的,应当
懂得女性解放的道理,抱有理想,竞选“上海小姐”其实不过是达官贵人玩弄女性,怎
能顺水推舟?王琦瑶说:这我倒有不同的看法,竞选“上海小姐”恰巧是女性解放的标
志,是给女性社会地位,要说达官贵人玩弄女性,就更不通了,因为也有大亨的女儿参
加竞选,难道他们还会亏待自己的女儿不成?导演说:那就对了,其实为的就是这些大
亨的女儿,“上海小姐”是大亨送给他们女儿和情人的生日礼物,别人都是作的陪衬,
是玩弄里的玩弄。听了这话,王琦瑶却变了脸,冷笑说:我倒不这么想,在家全是女儿,
出外都是小姐,有什么她是我不是的,倘若真是你说的那样,我就是想退也不能退了,
偏倒奉陪到底,一争高低。见她这样动气,还这样有道理,导演不由乱了方寸,不知说
什么好。他支吾了些男女平等,女性独立的老生常谈,听起来像是电影里的台词,文艺
腔的;他还说了些青年的希望和理想,应当以国家兴亡为己任,当今的中国还是前途莫
测,受美国人欺侮,内战又将起来,也是文艺腔的,是左派电影的台词。“王琦瑶便不
再发言,只由着他去说。等他说了有一个段落,便站起来要告辞。导演措手不及地也站
起,想再说些什么,王琦瑶却先开了口,她说:导演,其实我竞选“上海小姐”也有你
的一份,如不是当初你让程先生替我拍照登在《上海生活》,也不会有后来的事情,说
实在,去竞选还是程先生的建议呢。说罢一笑,是有些嘲弄的口气。这笑容刺激了导演,
他突然来了灵感,对王琦瑶说出一番话,他说:瑶瑶,不,王小姐,“上海小姐”这项
桂冠是一片浮云,它看上去夺人眼目,可是转瞬即逝,它其实是过眼的烟云,留不住的
风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它迷住你的眼,可等你睁开眼睛,却什么都没有,我在片厂
这多年的经历,见过的光荣,作云是倾盆的大雨,作风是十二级的,到头来只是一张透
明的黑白颠倒的胶片纸,要多虚无有多虚无,这就叫作虚荣!王琦瑶没听他说完就转身
走了,留下他在身后朗诵。楼下有新人的喜宴,鞭炮声声,将他的话全盖没了。
    导演是负了历史使命来说服王琦瑶退出复选圈,给竞选“上海小姐”以批判和打击。
电影圈是一九四六年的上海的一个进步圈,革命的力量已有纵深的趋势。关于妇女解放
青年进步消灭腐朽的说教是导演书上读来的理论,后一番话则来自他的亲闻历见,含有
人生的体验,这体验是至痛至爱的代价,可说是正直的肺腑之言。他看着王琦瑶走远,
头也不回,她越是坚定,他越觉得她前途茫茫,可想帮也帮不上忙的。喜庆的鞭炮声是
一连串的,窗玻璃上的灯光赤橙青蓝。这城市的夜晚真是有声有色啊!
    11·三小姐
    导演的话,王琦瑶如风过耳,而与吴佩珍见面,她却有回不去的感觉。可这更使她
义无反顾,为的是尽快将茫然的前途明确下来,好偿还代价似的。此时此地,代价是未
明的代价,前途是未明的前途,王琦瑶的心却是平静的。她本就是个少想多做的人,不
过是受了境遇的影响,生出些感时伤怀,这其实都是赘物一样无用的东西,平添负担的,
王琦瑶出于上进的本能,将它们排除了出去。通过复选,进入决赛,似乎是在意想之中,
她并没有多少意外的喜悦,就好像决赛的资格不是别人给她的,而是她自己给自己的。
她不再相信奇迹,只相信自己。每一个进入决赛的小姐,都是以为理所当然。这竞争一
轮又一轮的,早已把侥幸的心理消除干净,余下的都是谋事在人,成事也在人。这也是
上海的小姐同其他小姐的不同之处,她们是主动权在握,相信人的力量。说起来,进入
决赛也已是大半个成功,是大半个名人。有上海的老店名店主动上门来给王琦瑶免费做
衣服的。在发表决赛名单的同时,也公布决赛时小姐们将三次出场,第一次是旗袍装,
第二次是西洋装,第三次是结婚礼服。穿上结婚礼服出场就好像小姐们都要出阁似的,
于是社会上一时盛传这些小姐都已经名花有主,谁对谁也有名有姓。决赛之前的日子,
蒋家闭门谢客,只程先生例外,他是她们与外界的联络。所以,她们人在家中坐,却知
天下事的。
    王琦瑶和蒋丽莉母女,再加上程先生,四人着重商量的,是这三次出场的服装问题。
程先生认为把结婚礼服放在压轴的位置,是有真见识的。因为结婚礼服总是大同小异,
照相馆橱窗里摆着的新娘照片,都像是同一个人似的,是个大俗;而结婚礼服又是最圣
洁高贵,是服装之最,是个大雅,就看谁能一领结婚礼服的精髓,这次出场是带有些烈
火真金的意思了。她们三人听程先生说话都听出了神,这女人的衣服穿在她们身上,心
倒好像长在程先生体内,他全懂得。程先生接着说,对这结婚礼服,虽是有些无从着手,
却也并非一无所措,可做的至少有两点:第一,就是利用对比,让第一次和第二次出场
给第三次开辟道路,做一个烘托,结婚礼服不是白吗?就先给个姹紫嫣红;结婚礼服不
是纯吗?就先给个缤纷五彩;结婚礼服不是天上仙境吗?就先给个人间冷暖,把前边的
文章做足,轰轰烈烈,然后却是个空谷回声;这就是第二点,王琦瑶要穿最简单的结婚
礼服,最常见的,照相馆橱窗里的新娘的那种,是退到底的意思,其间的距离越拉开,
效果就越强烈,难的是前两套服装是个什么繁荣热闹法,这就要听你们女士的意思了。
这时候,她们三个哪敢有什么意见,心里只有惭愧,做女人的要领全叫一个男人得去了,
很失职的。倒是王琦瑶还剩几分主见,说是受程先生启发,她便决定穿一身红和一身翠,
好去领出那身白。程先生一听便知她已明白自己的意思,只是在红和翠的具体颜色上有
一些分歧。他说,红和翠自然是颜色的顶了,可是却要看在什么地方,王琦瑶好看是不
露声色的美,要静心仔细地去品的,而红和翠却是果断的颜色,容不得人细想,人的目
光反是仓促行事的;它们的浓烈也会误事,把王琦瑶的淡盖住了不说,还叫这淡化解了
的,浓烈也浓烈不到极处了,倘若退一步的颜色,有些谦让的,能同王琦瑶互相照顾,
你呼我应,携起手来,齐心协力的,兴许倒可达到浓烈的效果。所以,他建议红是粉红,
和王琦瑶的妩媚,做成一个娇嫩的艳;绿是苹果绿,虽然有些乡气,可如是西洋的式样,
也盖过了,苹果绿和王琦瑶的清新,可成就一个活泼的艳。说到此处,她们三人便只有
听的份,再开不得口了。三次出场和装束就这样定了下来。
    这时,社会已经风传“上海小姐”的三名位置已经全被人买下,一是某大老板的千
金,二是某军政界要人的情妇,三是某交际花,名扬沪上的。虽是风传,小报上却登出
了讽刺小品,说是评“上海小姐”却评出了“上海夫人”。接着又有文章调侃,把“上
海夫人”这谁称解释出人皆可夫的意思。第三篇则是辟谣,说“上海小姐”的评选是投
票的方式,不存在花钱买这一说。第四篇文章就专门反驳辟谣者,说它是此地无银三百
两,人家说买的就是选票,国民政府的官,抗日的民族义士称号都可以买得,“上海小
姐”又有什么买不得7这话其实是含沙射影,指的是重庆接收大员的受贿。几张报纸你
来我往,硝烟渐起的样子,算是为决赛造了一场别致的声势,也使竞选的空气加倍地紧
张起来。
    程先生出入蒋家越发频繁,早来晚去的,也是临战的气氛。裁缝请进门就再没离去
过,三餐一宿地侍奉,好比贵客,同时又是伙计,是有几个师傅监工的。程先生自然是
为首,蒋丽莉算一个,她母亲也算一个。再有王琦瑶,鸡蛋里挑骨头,一个针脚不许错。
她挑剔着这些,心里是有些委屈的,难道这就是她的人生吗?那么微乎其微的,又是角
角落落的心思都用尽的样子。她明知那裁缝的活是好得没法再好的,却有意找茬地说不
好,看着裁缝为难,自己的委屈非但没减少,还加了些为人家的。粉红旗袍缎子上的绣
花,却是温暖着她的心,那细外密线,绣的都是她的希望,滚边滚的也是希望,看着会
掉泪,即使事情不成也不怪它的。苹果绿的洋装的裙润,则要洒脱得多,开司米的面料
把光收进去,沉下去,稳住了心的。结婚礼服的白可是百感交集,有千万句话要说,终
还是哑口无言,其实最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是善解里的善解。这些衣服,都是要与
她共赴前程的,是她孤独中的伴侣。她与它们是有肌肤之亲,是心贴心。这也是有些叫
人委屈的,临到头谁也帮不上忙,只撇下她自己似的。临近决赛的日子,住在人家家里
是叫人委屈,报纸传播的谣言更叫人委屈,蒋家母女和程先生待她的好是委屈加委屈。
这些委屈都是憋在心里,看上去依然如故,谁也看不出来,都照着自己的意思奔忙和着
急,难免有些乱的,王琦瑶反倒是乱中的一个镇定。在小报的笔仗,衣料的粉红嫩绿,
还有包在心里的委屈中,决赛的那一日,一分一秒地来临了。
    投票的方式也是艳情手笔,有万种风流。台前一排花篮,系着各小姐的芳名,有意
于哪一位,便将手中的康乃馨投进哪一位的花篮。康乃馨有红色和白色两种,摆满了前
厅,一百元钱一朵,卖花得的钱,捐给河南的灾民。这城市所有的康乃馨都集中到了新
仙林花园的前厅,康乃馨的舞池似的。红和日都是风情的颜色,花香更是风情。这一天
的晚上,连天上的星星都变成了康乃馨,也在向人间撒播风情。这晚上的灯啊!真是了
不得,都在诉说衷肠,人心荡漾得没法说。灯下的梧桐,也是有衷肠的,只是不说。车
水马龙是啦啦队一样鼓动,川流不息的,不让人消停。这城市的劲头,足得了不得,不
知人事不知愁的,立志将世上的快乐都享尽。新仙林门前的灯是起雾的,厅里的康乃馨
也是起雾的,而且漫了出来,聚起一层云,新闻记者的闪光灯,是云里的雷电,顷刻之
间,酿成一场风流雨。小姐们的轿车来了,一辆辆的,出轿车的一幕是最初的亮相。人
们目不暇接的,胡乱喝着彩,掀起了第一个高潮。这时候,好像有五彩的小雨,缤纷乱
舞,披了人的一身,小姐们惊鸿一瞥,修忽而去。新仙林前人头济济,是自觉自愿的龙
套演员,烘托气氛的。厅里排着长队买康乃馨,那康乃馨摘了还会长似的,怎么卖也不
见少,转眼间,人人手里都有一束,厅里还是康乃馨的舞池。今天就像是康乃馨的晚会。
是它们聚首的日子,盛开得格外娇艳,心花怒放的样子。这情景可真美啊!这繁华是可
有四十年不散的余音,四十年的入梦。
    决赛是载歌载舞的,小姐的三次出场被歌唱,舞蹈和京剧的节目隔开来,每一次出
场都有声色作引子。在歌,舞,剧的热闹中间,她们的出场有偃旗息鼓,敛声屏息的意
思,是要全盘抓住注意力,打不得马虎眼的。在歌,舞,剧的各自谢幕之后,便也产生
了舞后,歌后和京剧皇后,每一个皇后都是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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