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 作者:王安忆-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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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程先生一直将她送下楼,两人在外滩走了一会儿,都是心乱如麻,只得
放下另说。江面上有一些水鸟在低低地飞行,开往浦东的轮渡在江心鸣着汽笛,隐隐约
约地传来。背着江堤望去,不由就要仰起头来,殖民时期英国人的建筑高大森严。这些
建筑的风格,倘要追根溯源,可追至欧洲的罗马时代,是帝国的风范,不可一世。它临
驾于一切,有专制的气息。幸好大楼背后的狭窄街道,引向成片的弄堂房屋,是民主的
空气,黄浦江也象征着自由。海风通过吴世口,从江上卷来,本是要一往无前而去,不
料被高楼大厦挡住,只得回头,印加了外力,更加汹涌澎湃。幸而有开阔的江面供它铺
陈,不至于左冲右突,变得狂暴,但就此外滩却总有着风在鼓荡,昼夜不息。走在江边,
程先生问王琦瑶孩子怎么样,王琦瑶说很好,又说倘若她要有个三长两短,请他照顾这
个孩子。程先生不由笑道:蒋丽莉生了绝症,你来托孤。两人想起了蒋丽莉,一颗心又
沉重起来。停了一会儿,王琦瑶说,晚托不如早托呢!程先生说:我要是不接受呢?王
琦瑶就说:那可不由你,我反正是赖上你了。话里有着一股认真的悲怆,使它听起来也
不显得轻排了。程先生扭过头去,看那黑暗里的江水,闪着一些微光,眼前却浮起当年
他们一男二女三个,一同去国泰影院看电影的情景,心想究竟有多少岁月过去了呢?怎
么连结局都看得到了。这结局又不是那结局,什么都没个了断,又什么都了断了。
这天,王琦瑶还与程先生商量,是不是劝说蒋丽莉搬回娘家去住,清静一些,饮食
也好些。岂不料,在他们约好去看蒋丽莉的前一天,她母亲已经去看过她,几乎是被蒋
丽莉赶了出来。其时,蒋丽莉的父亲早已回到上海,与她母亲正式离婚,将房子和一部
分股息分给她母亲,自己和那个重庆女人在愚园路租了房子住。蒋丽莉的弟弟一直没有
结婚,与人也无来往,每天下班回到家里,便把自己反锁在房间听唱片。他们母子生活
在一个屋顶下,却形同路人,有时一连几天不打个照面的。平日里,她母亲只有一个保
姆可以作陪,那保姆见她软弱可欺,并不将她放在眼里,一天倒有半天在外交游,于是,
连保姆都不常照面了。这幢小楼因为人少显得格外空廓寂寥,院子里的花草早已凋谢,
剩下残枝败叶,后来连残枝败叶都没了,只有垃圾灰土,更增添了荒凉。幸好她母亲生
性愚钝,不是那种感时伤怀的人,因此身心不致受到太大伤害。只觉得时间过得慢,不
知如何打发。知道蒋丽莉生病,她先是在家哭了一场。像她这样头脑简单且不求甚解的
女人,总是靠眼泪来缓解困境,安抚心灵,并且总能收到好效果。哭过一场后,果然生
出些希望,豁然开朗似的。她洗了脸,换上出门的衣裳,已经走到门口,又觉不妥,生
怕惹那信仰共产党的女儿女婿讨厌。便回到房间,重又换一套朴素些的,再走出门去。
走在去女儿家的途中,她怀着郑重的心情。她本来是怕去蒋丽莉家的,总共只去了两三
回。那三个外孙看她的眼光就像在看怪物,女儿也不给她面子,来不迎,去不送,说话
也很刻薄。女婿倒是忠厚入,是唯一待她礼貌的人,却又轮到她看不上他了,嫌他的山
东话听不懂,又嫌他嘴里有葱蒜气,就爱理不理的。女婿也不会奉承,只能由着她受冷
落去。如今,蒋丽莉的病就好像替她撑了腰似的,她理直气壮地走进蒋丽莉的家,对屋
里那群外乡人视而不见,一径推开蒋丽莉的房间。她坐下不到五分钟,就提出了十几条
批评和建议,那批评是否定一切,建议则明知做不到也要提的。蒋丽莉先是忍受着,可
她母亲却得寸进尺,越发趁兴,竟动起手来,当场就嚷着要与蒋丽莉换床单被褥,洗澡
洗头,一切重新来起的架势。蒋丽莉违反驳的耐心都没了,一下子将床头灯摔了出去。
外屋的山东婆婆听见动静斗了胆闯进门,屋里已经一团糟。水瓶碎了,药也洒了,那蒋
丽莉的母亲煞白了脸,还当她是个好人似地与她论理。蒋丽莉只是摔东西,手边的东西
摔完了,就挥枕头被子。她婆婆拾起被子一把将她裹住,只觉得她在怀里筛糠似地抖,
只得劝亲家母先回家转,过些时再来。蒋丽莉看着母亲退出房间,一下子就瘫软下来。
从此,她婆婆便不敢随便放人进房间,事先都要通报一声,蒋丽莉让进才放行。
程先生同王琦瑶去看蒋丽莉时,遭到了拒绝。那山东老太出来告诉他们,蒋丽莉身
上乏,要睡觉,不想见人。老太太的表情就好像自己有错似的,眼睛都不敢看他们,千
般万般地对不住。两人都有些明白蒋丽莉不见他们的原因,又不敢承认,心里一阵洒惶。
蒋丽莉的不见就好像是一种谴责,此情此景,这谴责是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的。两人更
是不敢着老太太的眼睛,互相也躲避着目光,赶紧地分了手,各自回家。事后,又分别
去探望蒋丽莉。程先生还是吃了辞客令,灰溜溜地出来,沿了淮海路朝东走。走过一家
酒馆,里面吵吵嚷嚷的,白木方桌边坐的尽是做工模样的人,门口染一口大油锅,煎着
臭豆腐,油香和着酒香,扑面而来。他走进去,也在桌边坐了一个位子,要了二两黄酒,
一碟百叶丝。同桌的人互相都不认识,各自对了一两碟小菜喝酒。邻桌也有是熟人相聚,
声浪一阵高过一阵。程先生半两酒下肚,心里热了,眼里也热了,不觉掉下成串的泪珠。
没有人注意他。油锅的热汽蒸腾弥漫,人都是掩在烟雾中的,模模糊糊,程先生可以尽
情地伤心。就在这时候,王琦瑶已经坐在了蒋丽莉的床边。她是和程先生前后脚到的蒋
丽莉家,程先生刚出弄口,她就来了。蒋丽莉让她进了房间。
王琦瑶走进房间,第一眼是觉着蒋丽莉要比前一回好些了。她头发梳得又齐又平,
顺在耳后,新换一件白衬衣,脸颊上有一些红晕,靠在爆起来的枕头上。看见王琦瑶,
没有招呼,反把头扭向一边,背着她。王琦瑶在床边坐下,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蒋丽
莉背着脸的侧影,好像在饮泣。窗帘拉开了半幅,有将近黄昏的阳光流泻进来,镀在她
的头发和衣被上,看上去有一股难言的忧伤。停了一会儿,蒋丽莉却笑了一声,说:你
看我们三个人滑稽不滑稽?王流摇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得赔笑一声。听见她笑,蒋丽莉
便转过脸来,望了她说:他刚才又来,我就不让他进来。王琦瑶说:他心里很难过。蒋
丽莉绷紧脸,怒声说:他难过关我屁事!王琦瑶不敢说话了,她发现蒋丽莉其实是在发
烧,脸越涨越红,倒是少见的鲜艳。她伸手去摸蒋丽莉的额头,被她猛地推开了,手心
却是滚烫的。蒋丽莉坐起来,欠着身产技开床边写字台的抽屉,拿出一本活页夹,扔给
王琦瑶。王琦瑶打开一看,见是手写的诗行。她立刻认出是蒋丽莉的作品,就好像回到
了十多年前的女学生时代。那些矫情的文字是烧成灰也写着蒋丽莉的名字的。它们再是
矫情,也因着天真而流露出几分诚心。这些风月派的诗句总是有一种令人难过的肉麻,
真实和夸张交织在一起,叫人哭不是,笑不是。王琦瑶本是最不能读这些的,也是因为
这她反不敢与蒋丽莉亲近。可这时候,王琦瑶读着这些,却觉着眼泪都冒上来了。她想,
就算是演戏,把性命都赔了进去,这戏也成真了。她看出那诗句底下,行行都写着一个
名字,就是程先生的名字,不论是好句子,还是坏句子。蒋丽莉从王琦瑶手中夺过活页
簿,哗哗地翻着,挑选那些最可笑的念着,没念完自己就笑开了。她的笑声是那么响,
惹得老太太将门推开一条缝,朝里望了望。蒋丽莉伏在被子上,笑得直不起腰,说:王
琦瑶,你说,这算什么?她的眼睛闪烁着锐利的光芒,声音变了腔调,也是尖锐的。王
琦瑶摇不禁有些害怕,去夺她手里的本子,不让她再念。她不松手,两人争夺着,她竟
在王琦瑶的手背上抓出一道血痕。王琦瑶还是不松手,坚决地把本子抢了过来,并且按
她躺下。蒋丽莉挣扎着,笑声渐渐变成了哭声,眼泪从她镜片后面滚滚而下,她说:你
们穿一条裤子,你们合起来害我,说是来看我,其实是来气我!王琦瑶急了,忘了她是
个病人,大声说:你放心,我不会和他结婚的!蒋丽莉也急了,大声说:你和他结婚好
了,我怕你们结婚吗?你把我当什么人了!王琦瑶流着泪说:蒋丽莉,你多么不值得,
为了一个男人,就不好好做人了,你简直太傻了!蒋丽莉泪如泉涌地说道:王琦瑶,我
告诉你,我这一辈子都是你们害的,你们害死找了!王琦瑶忍不住抱住她,说:蒋丽莉,
你以为我木知道?你以为他不知道?蒋丽莉先是将她推开,后又一把拉进怀里,两人紧
紧抱住,哭得喘不过气来。蒋丽莉说:王琦瑶,我真是太倒霉太倒霉了!王琦瑶说:蒋
丽莉,说你倒霉,我就更倒霉了。多少不如意都是压抑着,此时翻肠倒肚地涌上来,涌
上来也是白搭,任凭怎么都挽回不了的。
她们不知抱着哭了多久,肠子都揉断了似的。后来是蒋丽莉口腔里的味道提醒了王
琦瑶,那味道夹着甜和腥,缓缓地散发着腐烂的气息。王琦瑶想起她是一个病人,强忍
着伤心,把眼泪咽了下去。她松开蒋丽莉,将她按在枕上,又去绞来热毛巾给她擦脸。
蒋丽莉的眼泪就像是长流水,流也流不断。这时候,天也暗了下来。那边酒馆里的程先
生,喝酒喝到一个段落,已伏在桌上起不来了。他耳畔有汽笛的声音,恍馆间自己也登
上了轮船,慢慢地离了岸。四周是浩渺的大水,木见边际的。一九六五年的歌哭就是这
样渺小的伟大,带着些杯水风波的味道,却也是有头有尾的,终其人的一生。这些歌哭
是从些小肚鸡肠里发出,鼓足劲也鸣不高亢的声音,怎么听来都有些嗡嗡营营,是敛住
声气才可听见的,可是每一点嗡营里都是终其一生。这些歌哭是以其数量而铸成体积,
它们聚集在这城市的上空,形成一种称之为“静声”的声音,是在喧嚣的市声之上。所
以称为“静声”,是因为它们密度极大,体积也极大。它们的大和密,几乎是要超过
“静”的,至少也是并列。它们也是国画中叫做“破”的手法。所以,“静声”其实是
最大的声音,它是万声之首。
仅仅一周之后。蒋丽莉脾脏破裂,大出血而死。身边是老张,三个孩子,还有来自
山东的亲属,团团地围着她。可她一直处在昏迷之中,并没有留下什么话。她所在的工
厂为她举行了追悼会,悼词中说她与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限,一生都没有停止对加入共
产党的追求;她的父亲、母亲和弟弟都没来参加。他们似乎觉得,他们的到场会亵渎蒋
丽莉的人生理想。但他们在家里为蒋丽莉做了从头七到七七完整的一套送殓仪式。在这
七七四十九天里,她的家人坐在一处,有时静默,不时低声地交谈,流露出宽谅和理解
的气氛。可蒋丽莉却永远地缺席,再不会回来,与这静谧的聚会无缘。程先生和王琦瑶
也没参加追悼会,事实上,他们是在追悼会之后才知道蒋丽莉的死讯。大悲之痛似乎已
经过去,这消息甚至还使他们产生轻松之感,是为蒋丽莉的终于解脱。尽管他们自己也
没什么值得庆幸的事情,可他们都是妥协的人,懂得随遇而安,而不像蒋丽莉一生都在
挣扎,与什么都不肯调和,一意孤行,直到终极。他们对蒋丽莉的祭把是分开进行,互
相都瞒着,却不约而同是在第二年的清明。程先生独自去龙华骨灰存放堂洒扫一回,王
琦瑶则是在夜深人静时替她烧了一刀纸。虽然是她不信,蒋丽莉也不信,可总是万般无
奈中的一点安慰,否则又能如何?追悼会上,蒋丽莉的山东婆婆哭声不断,几乎将厂领
导的悼词遮盖。她的啼哭引起一片应和之声,这乡下人的哭丧调,使整个追悼会从头至
尾充满了真实的哀恸。
16.“此处空余黄鹤楼”
程先生是一九六六年夏天最早一批自杀者中的一人。身在这个夏天。回想一九六五
年的日日夜夜,就像是不祥的狂欢,是乐极生悲的前兆。不过,这是不明就里的小市民
的心情。稍大些的人物,都早已看出端倪,在心理上多少做了些准备。因此,一九六五
年的歌舞其实只是小市民的歌舞,一点没有察觉危险的气息。对他们来说,这个夏天的
打击是从天而降的。奇怪的是,弄堂里的夹竹桃依然艳若云霓。桅子花,玉兰花,晚饭
花,凤仙花,月季花,也在各自的角角落落里盛开着,香气四散。只有鸽群,不时从屋
顶惊起,陡地飞上天空,不停地盘旋,终于回到屋顶歇歇脚,却又是一阵惊飞。它们的
翅膀都快飞断了,它们的眼睛要流出血来,它们看到的最多,每一件悲惨的事情,以及
前因后果都逃不过它们的眼睛。
一九六六年的夏天里,这城市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弄堂,那些红瓦或者黑瓦、立
有老虎天窗或者水泥晒台的屋顶,被揭开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这些弄堂里的苟苟且且的秘练带着阴潮的霞气,还有鼠溺的气味,它们本来是要腐烂下
去,化作肥料,培育新的人生。这些渺小的人生,也是需要付出牺牲作代价的。这些人
生秘密,由于多而且轻,会有一些透出墙缝瓦缝,弥漫在城市的空气里,我们从来没嗅
出里面的腐味,因它们早已衍变生化出新的生命。如今,屋顶被揭开了,那景象是触目
惊心,隐晦的故事污染了城市的空气。这故事中有一个是说,一个不守家规的女儿,被
私下囚禁了整整二十年,当她被释放出来的时候,双脚已不会走路,头发全白,眼睛也
见不得阳光。在这些屋顶底下,原来还藏有着囚室,都是像鼠穴一样,幽闭着切切嗟嗟
的动静。一九六六年这场大革命在上海弄堂里的景象,就是这样。它确是有扫荡一切的
气势,还有触及灵魂的特征。它穿透了这城市最隐秘的内心,从此再也无藏无躲,无遮
无蔽。这些隐秘的内心,有一些就是靠了黑暗的掩护而存活着。它们虽然无人知无人晓,
其实却是这城市生命的一半,甚至更多。就像海里的冰山,潜在水底的那一半。这城市
流光溢彩的夜晚与活泼泼的白昼,都是以它们的隐秘作底的,是那声声色色的釜底之薪,
却是看不见的。好了,现在全撕开了帷幕,这心使死了一半。别看这心是晦涩,阴霉,
却也有羞怯知廉耻的一面,经得起折磨,却经不起揭底的。这也是称得上尊严的那一点
东西。
这个夏天里,这城市的隐私袒露在大街上。由于人口繁多,变化也繁多,这城市一
百年里积累的隐私比其他地方一千年的还多。这些隐私说一件没什么,放在一起可就不
得了。是一个大隐私。这是这城市不得哭不得语的私房话,许多歌哭都源于此,又终于
此。你看见那砸得稀巴烂的玻璃器皿,明清瓷器;火里焚烧的书籍,唱片,高跟鞋;从
门捐上卸下的店号招牌;旧货店里一夜之间堆积如山的红木家具,男女服装,钢琴提琴,
这都是隐私的残骸,化石一样的东西。你还看见,撕破的照片散布在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