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 作者:王安忆-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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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其实就是因为没有家,我总是心不定,哪里都坐不长,坐在哪里都是火燎屁股,一
会儿就站起要走的。王琦瑶说:不是有奶奶的家吗?萨沙有些凄凉地摇了一下头,没回
答。王琦瑶心里同情,却没法安慰,两人沉默了一时。吃完饭,要结账了,王琦瑶做出
理所当然的样子,掏出钱来,不料萨沙勃然大怒,说王崎瑶你这不是小看我吗?萨沙虽
然不发财,可也不至于请女人的钱都没有。王琦瑶窘得脸都红了,呼啸了半天才说出一
句:这本是我的事情。这话说得相当危险,眼睛里全是认账的表情。萨沙按住她拿钱的
手,脸上忽有种温柔,他轻声说:这是男人的事情。王琦瑶没再与他争。等叫来招待付
了钱,两人出了酒楼,一路没说话,都在往肚里吞着眼泪。
临到手术这天,忽又有事。萨沙的姨母从苏联来访问,要他去北京见面。萨沙说等
他回来再去手术,反正没几天的。王琦瑶却说不要紧,他尽管去,她自己到医院好了,
又不是什么开膛破腹的大手术,就好比是拔一颗牙齿,她开了句玩笑。萨沙不依,无论
她怎么说行也是不行。后来王崎瑶骗他,说让她母亲陪她去。他虽是不信王琦瑶会让母
亲陪去,可见她执意要去,也只有装作相信了。走之前,他硬是给王琦瑶十块钱,让她
买营养品。王琦瑶先是收下,然后悄悄塞进他口袋二十元。听他下了楼梯,脚步声在后
门口响起,又渐渐远去。有一阵子发呆,坐在那里,什么也不想。暮色漫进窗户,像烟
一般罩住了王琦瑶。
这一个夜晚非常安静,好像又回到以前,没有萨沙,没有康明逊,也没有严师母的
时候。她又听见平安里的细碎的声响:松动地板上的走路声,房门的关闭声,大人教训
孩子的喝斥声,甚至谁家水开了,那话出来的“哦”一声。她还看见对面人家晒台上栽
在盆里的夹竹桃,披着清冷的月光,旁边是一盆泥栽的葱,也是被月光的,好像能看见
栽它的手,小心翼翼的样子。水落管子的动静却气势磅礴,轰然而下,呼然落地,要为
平安里说话似的,是屈服里的不屈。平安里的天空虽然狭窄曲折,也是高远的,阴震消
散的时候,就将平安里的房屋衬出一幅剪纸。那星和月有些被遮挡,可也不要紧,那光
是挡不住的,那温凉冷暖也挡不住。这就好了,四季总是照常,生计也是照常。王琦瑶
打开一包桂圆,剥着壳。没有人来打针,是个无病无灾的晚上。摇铃的老头来了,喊着
“火烛小心”在狭弄里穿行,是叫人好自为之的声音,含着过来人的经验。剥好的桂圆
蓄起了一碗,壳也有一堆,窗帘上的大花朵虽然褪了色,却还是清晰可见的。老鼠开始
行动了,息息率牵地响,还有蟑螂也开始爬行,背着人的眼睛。它们是静夜的主人,和
人交接班的。许多小虫都在动作,麻雀正朝着这边飞行。
第二天是个阴雨的天气,潮湿而温暖。王琦瑶打了一把伞出门,锁门时,她看了一
眼房间,心想能回得来吃午饭吗?然后就下了楼,雨是浙浙沥沥的,在阴沟里激起一点
涟储。她在弄口叫了部三轮车,车篷上虽然垂了油布帘,车垫还是湿滚流的,这才觉出
了凉意。有很细小的雨从帘外打进来,溅在她的脸上。她从帘缝里看见梧桐树的枯枝,
从灰蒙蒙的天空划过,她想起了康明逊,她肚里这孩子的爸爸。她这时想到肚里的麻烦
还是一个孩子,但这孩子马上就要没有了。王琦瑶背上出了一层冷汗,心也跳得快起来。
她忽然之间有些糊涂,想这孩子为什么就要没了?她的脸完全被雨水溅湿了,雨点打在
车篷上,碑噼啪啪地响,耳朵都给震聋似的。王琦瑶想,她其实什么都没有。连这个小
孩子也要没有了,真正是一场空呢!有眼泪流了下来,她自己并不觉得,只觉得前所未
有的紧张,膝盖都颤抖了,有一件大事将在须臾之间决定下来。她眼里盯着油布帘上的
一个小洞,将破未破的,还网着丝线,透进了光。她想这破洞是什么意思呢?她又看见
了灰白的天空,从车篷与布帘的连接处,那么苍茫的一条。她想起她三十岁的年龄,想
她三十年来一无所有,后三十年能有什么指望呢?她这颗心算是灰到底了,灰到底倒仿
佛看见了一点亮处。车停了,靠在医院大门旁的马路边。王琦瑶看见进出的人群,忽有
一股如临深渊的心情。她坐在车帘后头,打着寒战,手心里全是汗。雨下得紧了,行人
都打着伞。那车夫揭起了车帘,奇怪地看她一眼,这一个无声的催促是逼她做决定的。
她头脑里昏昏然的,车夫的脸在很远的地方看她,淌着雨水和汗水,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在说:忘了件东西,拉我回去。帘子垂下了,三轮车掉了个头,再向前驶去。是背风的
方向,不再有雨水溅她的脸。她神智清明起来,在心里说,萨沙你说的对,一个人来是
无论如何不行的。
她回到家,推开房门,房间里一切如故,时间只有上午九点。她在桌边坐下,划一
根火柴,点起了酒精灯,放上针盒,不一时就听见水沸的声音。她又看钟,是九点十分,
倘若这时去医院,也来得及。她忙了那许多日子,不就为了这一次吗?如不是她任性这
时候怕已经完事大吉,正坐在回家的车中。她听着钟走的嘴略,想再晚就真来不及了。
她将酒精灯吹灭,酒精气味顿时弥漫开来,正在这时,却有人敲门,来推静脉针的、她
只得打开针盒,替他注射,却心急火燎的,恨不能立刻完事好去医院。越是急越找不着
静脉,那人白挨了几下,连连地叫痛。她按下性子,终于找着了静脉,一针见血的霎那
间,她的心定了一定,药水一点一点进入静脉,她的情绪也和缓下来。最后那人按着手
臂上的棉球走了,她收拾着用脏的药棉和针头,那一阵急躁过去了,剩下的是说不出的
疲惫和懒惰。她听天由命,抱着凡事无所谓的态度,她反正是没办法,就没办法到底也
罢了。已是烧午饭的时间,她走进厨房,看见昨晚上就炖好的鸡汤,冷了,积起油膜。
她捅开炉子,放上砂锅,然后就去淘米,一边看着玻璃窗上的雨,她想她总算赖住萨沙
了,不生是他的,生也是他的,萨沙要帮忙就帮到底吧!她嗅到了鸡汤的滋补的香气,
这香气给了她些抓挽着的希冀。这希冀是将眼下度过再说,船到桥头自会直的,是退到
底,又是豁出去的。
萨沙此时正坐在北上的火车里,一支接一支地吸烟。这姨母是他从未见过的,甚至
只在几天前刚听说。连母亲都是个陌生人,更何况是姨母。他所以去见姨母,是为了同
她商量去苏联的事情。他决定去苏联是因为对眼下生活的厌倦,希望有个新开头。他想
混血儿有这点好,就是有逃脱的去处。这逃脱你要说是放逐也可以,总之是不想见就不
见,想走就走。
13.还有一个程先生
与程先生故人重见,是在淮海中路的旧货行。这一年副食品供应逐渐紧张起来,每
月的定粮虽是不减,却显得不够。政府增发了许多票证,什么东西都有了限量的。黑市
悄然而起,价格是翻几倍的。市面上的空气很恐慌,有点朝不保夕的样子。王琦瑶怀着
身孕,喂一张嘴,养两个人,不得不光顾黑市。靠给人打针的收入只够维持正常开销,
黑市里的两只鸡都买不来的。当时李主任离开之际,留给她的那盒子里,是有一些金条,
这些年都锁得好好的,一点没动过,作不备之需。如今似乎到了动它们的时候,夜深人
静,王琦瑶从五斗橱的抽屉里取出它来,放在桌上。电灯照着它,桃花心水上的西班牙
风的图案流露出追忆繁华的表情,摸上去,是温凉漠然的触觉,隔了有十万八千年的岁
月似的。王琦瑶对了它静静地坐了会儿,还是一动没动地放回了原处。她觉着依然没到
动它的时候,她实在说不准有多少过不去的时刻在前面等着呢!她不如找几件穿不着的
衣服送去旧货行卖了,放着也是喂蟑螂。于是就去搬衣箱,打开箱盖,满箱的衣服便在
了眼前,一时竟有些目眩。她定了定神,首先看见的是那一件粉红缎的旗袍。她拿在手
里,绸缎如水似地滑爽,一松手便流走了,积了一堆。王琦瑶不敢多看,她眼睛里的衣
服不是衣服,而是时间的蝉蜕,一层又一层。她胡乱拿了几件皮毛衣服,就合上了箱盖。
后来,翻箱底就有些例行公事的意思,常开常关的,进出旧货行,也是例行公事,熟门
熟路起来。这一日,她接到东西售出的通知,就到旧货行去领钱,正往外走,却听有人
叫她,回头一看,竟是程先生。
王琦瑶有一时的恍惚,觉着岁月倒流,是程先生鬓上的白发唤醒了她。她说:程先
生,怎么会是你?程先生也说:王琦瑶,我以为是在做梦呢!两人眼睛里都有些泪光,
许多事情涌上心头,且来不及整理,乱麻似的一团。王琦瑶见他们正是站在照相器材的
柜台边,不由笑了,说:程先生还照相吗?程先生也笑了。想到照相,那乱麻一团的往
昔,就好像抽出了一个头似的。王琦瑶又问那照相间是否依然如故。程先生说:原来你
还记得。这时他看见了王琦瑶怀着身孕,脸是有些浮肿,那旧日的身影就好像隔了一层
膜。他想刚才喊她的时候,觉着她一丝未变,宛如旧景重现,如今面对面的,却仿佛依
稀了。时间这东西啊,真是不能定睛看的。他不由问王琦瑶:有多少年没见面了?掐指
一算,竟有十二年了。再想到那分手的源头,都有些缄默。时近中午,旧货行拥挤起来,
推来探去的,站也站不稳,王琦瑶就说出去说话吧。两人出了旧货行,站在马路上,人
群更是熙攘,他们一直让到一根电线杆子底下,才算站定,却不知该说什么,一起昂头
看电线杆子上张贴的各种启事。太阳已是春天的气息,他俩都还穿着棉袄,背上像顶着
盆火似的。站了一时,程先生就提出送王满瑶回家,说她先生要等她吃饭。王琦瑶说,
她才没人等呢!回去倒是该回去了,程太太一定要等急的。程先生脸红了,说程太太纯
属子虚乌有,他于然一身,这辈子大约不会有程太太了。王琦瑶便说:那就可惜了,女
人犯了什么错,何至于没福分到这一步?两人都有些活跃,你一言我一语的,眼看着太
阳就到了头顶,彼此都听见饥肠漉漉的。程先生说去吃饭,两人走了几个饭馆,都是客
满,第二轮的客人都等齐了,肚子倒更觉着饿,刻不容缓的样子。最后,王琦瑶说还是
到她那里下面吃罢了,程先生却说那就不如去他那里,昨天杭州有人来,带给他腊肉和
鸡蛋。于是就去乘电车。中午时分,电车很空,两人并排坐着,看那街景从窗前拉洋片
似地拉过,阳光一闪一闪,心里没什么牵挂的,由那电车开到哪是哪。
程先生住的大楼果然如故,只是旧了些,外墙上的水迹加深了颜色,楼里似也暗了。
玻璃窗好像蒙了十二年的灰没擦,透进的光都是蒙灰的。电梯也是旧了,铁栅栏生锈的,
上下眼卿作响,激起回声。王琦瑶随了程先生走出电梯,等他摸钥匙开门,看见了穹顶
上的蜘蛛网,悬着巨大的半张,想这也是十二年里织成的。程先生开了门,她走进去,
先是眼睛一暗,然后便看见了那个布慢围起的小世界。这世界就好像藏在时间的芯子里
似的,竟一点没有变化。地板反射着棕色的蜡光,灯架仁立,照相机也仁立,木板台阶
上铺着地毯,后面有纸板做的门窗,又古老又稚气的样子。程先生一头扎进厨房忙碌起
来,传出了刀砧的声音。不一会儿,饭香也传出了,夹着腊肉的香气。王琦瑶也不去帮
他,一个人在照相间走来走去。她慢慢走到后面,化妆间依然在,镜子却模糊了,映出
的人有些绰约,看不清年纪的。她去推梳妆桌旁的窗子,风将她的头发吹乱了。太阳已
经偏午,夹弄里的暗有些过来,她看见底下的行人,如蚁的大小和忙碌。她走出化妆间,
又去推暗房的门,手摸着开关,一开,红灯亮了,聚着一点,其余都是黑,含着个心事
般的,又还是万变不离其宗的那个“宗”字。王流摇不知道,那大胜界如许多的惊变,
都是被这小世界的不变衬托起的。她立了一会儿,关上灯掩了门再往里走,这一间却是
厨房了,煤气灶边有张小圆桌,桌上已放好两付碗筷。饭还切在火上,另一个火上炖着
蛋羹。
程先生烧的是腊肉菜饭,再有一大碗蛋羹。两人面对面坐着,端着菜饭碗,却有点
饿过头了,胃里满满的。一碗饭下去,才觉出了空,就一碗接一碗地吃下去,没底似的,
不知不觉竟将一只中号钢精锅的饭都吃完,蛋羹也见了底,不由都笑了。想十二年才见
一面,没说多少话,却是闷头吃饭。又想过去曾在一起吃过许多次饭,加起来大约也没
这一顿吃的多。两人笑过之后又有些不好意思,王琦瑶见程先生看她,便说:你别看我,
你是一个人,我是两个人,也不过同你吃的一样。说到这话,两人都一怔,不知该怎么
接下去。停了一会儿,王琦瑶勉强一笑,说;我知道你早就想问我,可是你问我我也不
知道如何告诉你,反正,我现在怎样是全部在你眼前,也就没什么可问的了。程先生听
她这话说得泼辣世故,却又隐若无奈和辛酸,便有沧海桑田的心清。但既是把话说开,
两人倒都坦然了。他们撇开过去不提,说些眼下的状况。程先生说他在一个公司机关做
财务的工作,薪水供他一个人吃喝用度,可说绰绰有余,只是近些日子觉出了紧,但比
起那些有家口的同事,就算是好上加好的了。王琦瑶告诉他,打针的收入本就勉强,如
今就难免要时常光顾旧货行了。程先生不禁为她发愁,说卖旧衣服总不是个长久之计,
卖完的那一天怎么办?王琦瑶笑了,反问他,什么是长久之计7什么又是个长久?看程
先生回答不上来,又和级口气说;只要把眼前过去,就是个长久之计。程先生便问眼前
的日子如何。王琦瑶细细告诉他一日三餐怎么安排,一盐一酱都不遗漏的。程先生也告
诉王琦瑶他的勤俭之道,一根火柴也发出三分光的。两人说着说着,又说回到吃的上面,
是有千言万语要说的题目,说到兴趣,便互定了时间请客,好像下了战书似的,都是跃
跃然的。然后,王琦瑶就说要走,约好人下午来打针,还有一个须上门去的。程先生送
她出门,看着她进了电梯才回去。
一九六O年的春天是个人人谈吃的春天。夹竹桃的气味,都是绞人饥肠。地板下的
鼠类,在夜间繁忙地迁徙,麻雀则像候鸟似地南北大飞行.为了找一口吃食。在这城市
里,要说“饥道”二字是谈不上的,而是食欲旺盛。许多体面人物在西餐馆排着队,一
轮接一轮地等待上座。不知有多少牛菲利,洋葱猪排,和匿塌鱼倒进了婆婆之口,奶油
蛋糕的香味几乎能杀人,至少是叫人丧失道德。抢劫的事件接连发生,事件也不是大事
件,抢的都是孩子手中的点心。糕饼店是人们垂涎的地方,一人买,众人看。偷窃的事
件也常有发生。夜里,人们不是被心事闹醒,而是被漉漉肌肠闹醒。什么样的感时伤怀
都退居其次,继而无影无踪。人心都是实打实的,没什么虚情假义。人心也是质朴的,
洗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