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 作者:王安忆-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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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毛娘舅也说不会。严师母起劲地说:这有什么不会的,简单得很,比“桥牌”、“杜
勒克”都容易。毛毛娘舅说:怎么可能呢?“桥牌”什么的不都是小孩子们做算术吗?
严师母也笑了,不搭理他,还是自顾自地说麻将的规则,人坐四面,东西南北,这才发
现,终是三缺一,又泄了气,说这才叫做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呢。那两个见她这般沮丧,
就说着打趣的话。严师母也不回嘴,由他们奚落,半天才说道:我真是为你们抱委屈,
连麻将都不曾打过。说罢,自己也笑了起来。笑过之后,毛毛娘舅说:既然这样地想,
大家商量一下,怎样来成全表姐,我可以找个朋友来的。王琦瑶说;严师母要不嫌弃,
就在我这里好了,就是地方小了些。严师母说:地方小不要紧,又不是开生日舞会。又
问毛毛娘舅他要找的人是否可靠。毛毛娘舅说:只要他来,就是可靠。她们一时没听懂,
再一想便懂了。事情看来十有九成了,严师母反倒不安起来,千叮嘱万叮嘱不能叫严先
生知道,严先生最是小心谨慎,人民政府禁止的事,他绝对不肯做,那一副麻将都是瞒
了他藏下来的。这两人便道:只要你自己不说。
说妥了打麻将的事,酒菜也吃得差不多了,一个盛了半碗饭,王琦瑶再端上汤,都
有些抱过头了,身上发懒,话也少了。王琦瑶撤去饭桌,热水擦过桌子,再摆上瓜子,
添了热茶,将毛毛娘舅带来的水果削了皮切成片,装在碟里。三个人的思绪都有些涣散,
不知想什么,说的话东一句西一句,也接不上茬。隔壁人家的收音机里放着沪剧,一句
一句像说话一样,诉着悲苦。这悲苦是没米没盐的苦处,不像越剧是旷男怨女的苦处,
也不像京剧的无限江山的悲凉。严师母说,王琦瑶这地方是要比她家闹,可心里倒静了,
她家正好反过来,外面静心里闹。王琦瑶笑着说:看来在哪里都跑不掉一静一闹。毛毛
娘舅注意地看她一眼,再环顾一下房间。房间有一股娟秀之气,却似乎隐含着某些伤痛。
旧床罩上的绣花和荷叶边,留连着些梦的影子,窗帘上的烂漫也是梦的影子。那一具核
桃心木的五斗橱是纪念碑的性质,纪念什么,只有它自己知道。沙发上的旧靠枕也是哀
婉的表情,那被哀婉的则手掬不住水地东流而去。这温馨里的伤痛是有些叫人断肠的。
毛毛娘舅没听见王琦瑶在叫他,递给他一碗酒酿圆子,圆子搓得珍珠米大小,酒酿是自
家做的,一粒种子也没有。
约定的这天,七点钟,严师母先来,抱婴儿似地抱一个毯子卷,里面是一副麻将,
果真是白玉一般凉滑,不知被手多少遍地抚弄过,能听见嚼嘟的响。再过些时,毛毛娘
舅带了位朋友来了。因是生入,王琦瑶和严师母有些拘束,又是为那样的目的而来,更
不好说话。只有毛毛娘舅与他说笑,那人一开口竟是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令她们吃了一
惊。毛毛娘舅介绍他叫萨沙,听起来像女孩的名字,他长得也有几分像女孩子:白净的
面孔,尖下巴,戴一副浅色边的学生眼镜,细瘦的身体,头发有些发黄,眼睛则有些发
蓝,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她们心里狐疑,不知他是个什么来历,谁也不提打牌的事,那
两个也像忘了来意似的,尽是说些无关的事情,她们也只得跟着敷衍。话说到一半,那
萨沙忽然煞住话头,很柔媚地笑了一下,说:现在开始好不好?这么突如其来,又直截
了当,倒把她俩怔了一下,尤其是严师母,就像抓赌的已经在敲门了似的,红了脸,张
口结舌的。萨沙将桌上的毯子打开铺好,把麻将扑地一合,牌便悄无声息地尽倒在桌上。
于是,四个人东南西北地坐下了。说是不会,可一上桌全都会的,从那洗牌摸牌的手势
便可看出。那牌在手间发出圆润的轻响,严师母眼泪都要涌上来的样子,过去的时光似
乎倒流,唯一的陌生是那萨沙,是严师母牌友中的新人。
或是由于萨沙的缘故,或是由于紧张,麻将似乎并没有带来预期的快乐。说话都是
压低了声,平时聊天打扑克的活跃这时也没了。一个个神情严肃,不像是玩牌,倒像是
尽什么义务。毛毛娘舅不得不在严师母她们和萨沙之间周旋,好使双方抢熟起来,不觉
也累了。反是萨沙这个生人,并不觉得有什么拘束,还有几句玩笑话,和这晚的压抑沉
闷唱着反调。要不是他的普通话给她们官腔的感觉,心生隔膜,气氛便可好得多。他的
玩笑也使她们不惯,其中有目空一切的味道,还有理所当然的味道,叫人不由地自谦自
卑。但因他的礼貌和斯文,还不致使人反感。虽然他是这样文弱年轻又知礼,却给这里
带来一股临驾于一切的空气,好像他才是真正的主人。王琦瑶看见,毛毛娘舅有些奉迎
萨沙,这叫她十分不悦,为毛毛娘舅委屈。她心里盼着这场麻将早点结束,各自回家了
事。她本来准备有水果羹作夜宵的,如今也没兴致了。而严师母一旦真的坐到麻将桌前,
畏惧便上心头。她始终心跳着,一会儿担心有人上楼来打针,一会儿生怕严先生找她,
神不守舍,从头至尾就没和过一副,兴致也淡了。毛毛娘舅本就是陪太子读书,可有可
无,见大家不起劲,自然也是盼着早散。只有萨沙有热情,大都是他和,别人家的筹码
都到了他面前。到头来,萨沙不是毛毛娘舅找来陪她们打牌,而是那三个人陪萨沙打牌。
终于东南西北风地打完十六圈,严师母说再不回去,严先生要发火了。毛毛娘舅也顺水
推舟地说要回去,王琦瑶嘴上留客,心里却松了口气。萨沙意犹未尽,说才开始怎么就
结束了?这时,隔壁无线电正好报时,报了十一点。大家都不相信地说:怎么这样晚了?
严师母感叹道:打麻将是最不知道时间的了。这时,她却有些依依不舍的。他们和来时
一样分两批走,严师母先走。过一会儿,毛毛娘舅和萨抄再告辞。弄堂里已经一片寂静,
他俩自行车的钢条声,滋啦啦地从很远处传来。
下一回毛毛娘舅来,严师母和王琦瑶就责怪他请了萨沙这位牌友,显见得与他们不
是一路人,能靠得住吗?且又无话可说的。毛毛娘舅说这个萨沙是他的桥牌搭子,很要
好的。他的父亲是个大干部,从延安派往苏联学习,和一个苏联女人结了婚,生下他,
你看,“萨沙”这名字不就是苏联孩子的名字?后来,他父亲牺牲了,母亲回了苏联,
他从小在上海的祖母家生活,因为身体不好,没有考大学,一直呆在家里。听了萨沙的
来历,那两位心里更加害怕,毛毛娘舅却笑了,也不与她们解释,只说尽管放心。到了
下一回,他还是把萨沙带来,尽管有戒心,可经不起一回生二回熟。萨沙又是那么有趣,
见多识广,虽然是另一路的见识,也是叫人开眼界的。他的普通话则是另一路的生动,
消除偏见之后,也是日见有趣。他性情随和,虽然是占了优势的,毕竟是真心想搞好关
系。他的牌也打得不错,还有一些风度。总之,作为一个牌友,萨沙当之无愧。
9下午茶
后来,萨沙不仅晚上来打牌,下午不打牌的时候,他也会跟了毛毛娘舅一起来玩。
这时,他们聚集的地点,已从严家移到王琦瑶处。一是因为有人上门打针,二也是因为
王琦瑶处更随意一些,严家的排场毕竟叫人受拘束,连严师母自己,似乎都是喜欢王琦
瑶处胜过自己家的。现在,他们也有些少不了萨沙似的,有一段时间不来,就要问起。
四个人都到齐,即使不打麻将,也有许多事好做。桌上那盏酒精灯,成日价点着,一南
蓝火,像个小精灵在舞蹈。每一回来,王琦瑶总备好点心,糕饼汤圆,虽简单,却可口
可心的样子。也有时是严家师母叫张妈去乔家栅、王家沙买了送来。毛毛娘舅则专门负
责茶叶和咖啡。渐渐地就成了习惯,本是为聚而吃点心,现在是为点心而聚的。萨沙总
是空手而来,饱腹而去,人们都以为自然,并不计较。可是有一天,别人都来了,他还
不来,只当他临时有事,不会再来,便就喝茶吃点心聊天,开始觉着有些冷清,渐渐也
就忘了。时间依旧不知不觉过去,天色已黑。正想着散的时候,忽听楼梯上隆噎的脚步
声响,萨沙气喘喘地一头撞进,满头大汗的样子。他手里拿着一个大报纸包,放在桌上,
一层层地打开,里面是一个大圆面包,散发出热气和香味,边缘是酥脆的焦黄,显然是
刚出炉。萨沙不等气喘定便解释说,这是他请一个苏联朋友烘烤的面包,正宗的苏联面
包,本以为能赶上下午条,没料到做面包竟那么复杂,直到这时才出烤箱。这时的萨沙,
像大孩子似的,又天真又真诚。大家都受了感动,从此与萨沙更亲近,下午茶也成定规,
一周至少要有两回。
到了说好的这一日,王琦瑶总要把房间整理一遍,将女人家的东西收好,桌上放一
些平日就买下的零食,山碴片芒果干之类的。她还特地去买了一套茶具,镶金边带盖带
托的茶碗,这时也一边一个的安置好。点心是前一回就说好由谁负责,因是在她这里,
总是由她准备的多,虽是增加开销的,她也情愿。毛毛娘舅买茶叶咖啡,可有几次却是
带了桂圆红枣还有莲心来的。王琦瑶体会到他的用心,惊讶也感激他的细致和善解。萨
沙自从带过一次苏联面包之后,就没什么新的创举了。严师母让张妈去买了几回点心,
因觉得周折麻烦,便流懒下来。但她也感到都由王琦瑶一人负担不妥,就提出一个凑份
子的方案。王琦瑶却坚辞不受,说本来有趣的事,这样一来,公事公办似的,就没意思
了,要不,大家往后都别来了。她这样一说,严师母也不好再坚持。这时,毛毛娘舅出
了个主意,他说,往后打麻将不应空算筹码,要有些输赢,输的拿出来,充入公账,就
作点心的开销,这样,打牌还有些刺激,也更有意思了。严师母和萨沙都赞成,王琦瑶
见大家都说好,反对不免扫兴,也拂了毛毛娘舅的好意,便同意了。从此,打一次麻将,
总有一两块钱的收益,全交给王琦瑶操办茶点。王暗摇不敢含糊,专门用个本子记账,
每一笔进出都写明日期、数目和用途,详细而清楚。虽然谁也不看的,为的是自己心里
有数。这样一来,别人便都撒手不管,全由王琦瑶一个人操办。她动足脑筋,努力翻新
花样,总能给大家一个出其不意。有时实在想不出了,就和毛毛娘舅商量。后来,干脆
每一回都要请教毛毛娘舅。毛毛娘勇也不推辞,不仅出点子,还出力气,买这买那的。
那严师母和萨沙只管带了一张嘴来,说话和吃喝。
在萨沙带来苏联面包之后,他带来了那个做面包的苏联女人。她穿一件方格呢大衣,
脚下是翻毛矮靴,头发梳在脑后,挽一个合,蓝眼白肤,简直像从电影银幕走下来的女
主角。她那么高大和光艳,王琦瑶的房间立时显得又小又暗淡。萨沙在她身边,被她搂
着肩膀,就像她的儿子。萨沙看她的目光,媚得像猫眼,她看萨沙,则带着些痴迷,萨
沙帮她脱下大衣,露出被毛衣裹紧的胸脯,两座小山似的。两人挨着坐下,这时便看见
她脸上粗大的毛孔和脖子上的鸡皮疙瘩。她说着生硬的普通话J.发育和表达都很古怪,
引得他们好笑。每当她将大家逗笑,萨沙的眼睛就在每个人的脸上扫一遍,很得意的样
子。无论王琦瑶还是严师母,她都叫“姑娘”,每叫一次,这两人就要红一阵脸,再笑
一阵。她胃口很好,在茶里放糖,一碗接一碗。桂花赤豆粥,也是一碗接一碗。桌上的
芝麻糖和金桔饼,则是一块接一块。脸上的毛孔渐渐红了,眼睛也亮了起来,话也多了,
做着许多可笑的表情。他们越笑,她越来劲,显见得是人来疯,最后竟跳了一段舞,在
桌椅间碰撞着。他们乐不可支,笑弯了腰。萨沙拍着手为她打拍子,她舞到萨沙踉前,
便与他拥抱,热烈得如入无人之境。他们便偏过了头,吃吃地笑。闹到天黑,她还木想
走,赖在椅子上,吃那碟子里芝麻糖的碎屑,舔着手指头,眼睛里流露出贪馋的粗鲁的
光。后来是被萨沙硬拉走的。两人搂抱着下楼,苏联女人的笑声满弄堂都能听见。这时,
房间里有些狼藉的,桌椅都乱了,台布上到处是茶清和糖渍。剩下这三个人也都笑累了,
懒在沙发上不想动。屋子里暗下去,也忘了开灯,任它暗去。
这样的下午茶的节目,也不可多得,大部分是平静度过。下午的太阳一点一点过去,
光线柔和下来,话都说尽了,只是将眼睛看来看去,还有些未尽的意思。散了之后,王
琦瑶也无心烧晚饭,将剩下的东西,无论是甜还是成,胡乱热一热就打发了。这种热闹
过了之后的夜晚,人有着说不出的散淡与无聊,做什么都提不起劲,都觉得没有意思。
人来过又走了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空廓和静,掉一根针都能听见的样子。于是,千头万
绪涌上心头。这真是愁烦的夜晚,总是难眠,月光都是搅人的。王琦瑶甚至盼着有人来
打针,将酒精灯点起,有一些声色似的。她找一些针线来做,等找出来了又没了兴致,
毛线团滚到沙发底下也不知道。她看晚报,看几遍都不了解说的什么。她对了镜子刷头
发,也不知镜里的人是谁。心里的念头都是没头没尾不成章不成句。她拿一个分币在桌
上掷着,却说不准要的是哪一面,卜的是哪一桩事情。她也用扑克牌通五关,通了还是
没通也是不懂。窗外面弄堂里,“小心火烛”的巡夜声又响起了,梆子换了摇铃。那铃
声凛例得多了,在夜晚的平安里,一音独响。这一般寂寥,是要挨到下一次的下午茶。
下午茶有多热闹,夜晚就有多难耐,非要将这热闹抵消掉似的,甚至抵消掉还不算,再
要找回来一些,才罢休的。为消除寂寥,她又去看第四场电影.第四场电影是这城市残
留的一点夜生活了,是这不夜城还未冥灭的一点芯。第四场电影已经坐不满了,余着一
半座位,也是寂寥。回来的路上是人意阑珊加寂寥。这不夜城如今到处写着“夜”字,
梧桐树影是夜色,候车的人满脸都是夜色,电车进场当当地敲着夜声,路灯霓虹灯全是
夜的眼。不过,这城市再是夜,也有一些萌动的挣扎的光,河的暗流似的。全身心去注
意,才可觉察出来。
现在,下午茶的前一日,毛毛娘舅还须来一次,和王琦瑶商量,怎么安排茶点,商
量好了,就由毛毛娘舅去采买东西。有时商量晚了,到了吃饭时间,王琦瑶便不让走,
又去叫来弄底的严师母,三个人一起吃顿便饭。后来,到了这一日,严师母自己就来了,
萨沙也参加进来。于是,下午茶之前又多了顿聚餐,麻将的赌注就高上去了一些,而且,
这麻将还不打不行了似的。别人倒无所谓,只萨沙有些躲的,两回只来一回,另一回就
说有推不掉的事。谁也不说,可心里却明白。王琦瑶还发现,毛毛娘舅有意地让萨沙吃
牌,还有意地出冲,有和也不和的。王琦瑶知道他是要多出钱,又怕别人不接受,就用
这个输的方式。想到这些,一边鄙夷萨沙,一边赞赏毛毛娘舅。有一回,她晓得毛毛娘
舅早在听和,也推断出他听的是哪一张牌,正巧手里有一张,便往桌上“啪”地一放,
还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