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北大留级生-第15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黑格尔有言:“在科学中,重要的是担负起概念思维的艰苦工作。”法国思想家蒲鲁东(1809—1865)也说:“我们只有靠我们的概念搭成的一种脚手架才能达到科学境地。”
19世纪法国哲学家孔德(1798—1857)更是一语胜人千百:“概念,支配世界;否则,世界就是一片混乱。”
这又是我在北大读到的。三十多年后,我到巴黎一墓地还特意去造访了孔德的坟,为的是感谢他对我的启蒙。
概念常常是智慧,不是知识。比如中国哲学的“道”。智慧高于知识。北大最可贵的是给学生以智慧。这才是一流综合性大学最重要的素质。今天我才懂得当年我的所作所为全在贯彻学术自由和通才教育。我是本能、下意识地这样做了。
第二部分宁静是一种力量(1)
世界是一个开放式的大圆。它只对开放的头脑开放。它有360座门。从每扇门都可以走进圆内,直逼圆心。
冥冥之中,上帝引导、安排我从西方古典音乐这扇门走了进去。地点在北大朗润园,那里有不少荷塘,宛如江南水乡。整座园又紧靠圆明园遗址,真是得天独厚。
朗润园是北大教职员工住宅区,以教授为主。燕东园、燕南园也是教授住宅区。环境幽静,小桥流水,古香古色,明清建筑风格,是朗润园的特点。
谁要是没有走进朗润园,他就没有走进北大的第三心脏。(第一、第二心脏分别是图书馆和未名湖)
以上看法是我今天的领悟,不是我当年的见识。当时的我,不可能把整个世界理解成是一个开放式的大圆,如同一座能容纳10万观众的体育场。而且有360扇门。
1957年冬天是反右后北大第一个冬天。政治气候,人与人的关系,已是零下20度,比自然界的气温要低得多,而且没有任何取暖设备可以把人心温暖起来,除非把时间拨回到1956年的平和气氛。
未名湖结了一层厚冰。我的内心冰层更厚。对于生命,无形的冰比有形的冰更为严酷。
一日薄暮,失魂落魄、走投无路和孤苦无告的我,在未名湖畔碰到一位骑自行车的、在我们系里专讲莎士比亚的美国老教授温德。他是我在开全系联欢晚会和在颐和园游泳认识的。他能浮在水面,自由自在,手脚完全不动,引起人们围观。
“赵,你喜欢听古典音乐吗?”温德先生这样问我,他没有下车,只是用脚踏地,停靠在我旁边。因为他的腿很长,身高约1米85。在后来的交往中他就一直叫我“赵”。
“喜欢一点,只是听不太懂,”我回答。(其实我根本就没有听过)
“多听,自然就会懂得的。欢迎你来朗润园25号我家听唱片!我家有很多唱片,随你选!”
一、 贝多芬的“力”与莫扎特的“和”
第二天暮色苍茫时分,我又在未名湖一带散步。坐在晚钟亭,我手里拿着一本《唐诗》,读到李白的“独漉篇”,被其中这样几句打动:“越鸟从南来,胡雁亦北度。我欲弯弓向天射,惜其中道失归路。落叶别树,飘零随风。客无所托,悲与此同……”
隐隐约约,我觉得此处的“客”也指我。我同诗人开始共鸣了。
今天我才明白,这里的“客”应是天涯旅客,应是一个大写“人”,应是地球人,应是哲学意义上的或普遍世界的“人”。
即使是46年后的今天重温这首诗,我觉得它仍然是千古绝唱。因为它吐露的是“世界的太息”,决非是私人性质的悲伤,而是世界或地球生命的悲壮。
北京西郊一带的天已经暗淡下来了,并怀着更大敌意向我合围,扑来。冥冥之中,有种召唤或力量牵着我向朗润园走去。
过了一座石板桥,走进一座没有大门的小花园,在紧靠北大围墙的房间有灯亮着(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温德先生的卧室)。我去敲玻璃窗。窗帘拉开一角:
“哦,赵!”
我分辨不清这究竟是北京话还是英文?
温德先生问我想听谁的作品,我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来。他用低沉、浑厚和纯正的英语对我说:“那就听听贝多芬吧!”
他说“贝多芬”时的口音不是英语,而是接近德语。后来我才知道,先生懂点德文,有时在我面前还朗诵歌德的诗。当然他精通法文。
整整一个晚上,直到深夜一点多,他给我听了贝多芬的《命运》《田园》《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和《第五钢琴协奏曲》。
这就是我在北大朗润园打开西方古典音乐这部书,打开贝多芬音响艺术世界的劈头“第一课”(Lesson One)。
后来我才知道,对于我,贝多芬音乐的“第一课”其实也是“世界哲学”的第一课。
“世界哲学”第一课可以是古典音乐,也可以是汉魏两晋和唐诗,当然还可以是数学、物理、天文学和地质学,以及中国哲学(比如庄子)、古希腊哲学、印度哲学和康德哲学……
在我的人生之旅中,贝多芬给我上的“第一课”是个转折点,是块路标,上面写着:“朝这个方向前进!”
没有他的及时拯救(是的,我用了“拯救”这个动词,我没有用错),没有他的“本体音响诗”的启迪、慰藉和鼓舞,我的灵魂将坠入悲观主义的泥潭和无意义的世界而不能自拔。
也许在这个世界上生命本来就无所谓有什么意义,然而人又不能睁着眼睛活在这个无意义的世界上,于是他就要挖空心思去杜撰、编织出一些自认为(至少能自圆其说)是有意义的意义。
许多年后,我才渐渐领悟到:贝多芬给我上的“第一课”还指给我看到了一个充满意义的金碧辉煌的世界。谁心中有了这个世界,现实世界的污泥就很难溅着他的身子。
那天晚上,在冥冥之中我觉得这位德国音响诗哲就坐在我身旁,既像一位严师,又像一位一见如故的患难之交,初次见面就激昂慷慨、不加掩饰地向我吐露、诉说他内心的“世界忧虑”、“世界不安”、“世界痛苦”、“世界太息”、“世界沉思”和“世界期待或憧憬”。
是的,一连串的世界,不是个人或私人的性质。——这点很重要。
音乐的内容尽管非常严肃、深邃和广大,却意外地拨响了我的心弦,使我感同身受,无师自通,第一次相见,就握手拥抱,成了至爱亲朋。
究其原因,估计是因为在我内心有了苦难,有了探索的热情,有了搏斗,也有了朦胧的追求和模模糊糊的憧憬吧。
如果把贝多芬音乐看成是第二德语,那么它的基本词汇就是内心的苦难、热情和搏斗,以及天地人神,写成英文就是God·Nature·Man(上帝·自然·人);语法结构就是想像力,就是通过苦难和搏斗,自己为自己也为全人类和全世界创造欢乐,走向世界。
26年后,即1983年,我把这“第一课”写进了我的专著《贝多芬之魂——德国古典“文化群落”中的贝多芬音乐》。其中第二章的标题是:“我与贝多芬音乐——发生在潜意识深层的朦胧故事”。这里又证实了黑格尔那段话:“精神曾经费了很长的时间才把哲学发挥出来。”
黑格尔认为,哲学是在这样一个时候出发的:当一个民族的精神已经从原始自然生活的蒙昧混沌境界中挣扎了出来,而过渡到反省和理解,这时,哲学思想就会开始出现。或者说,当内心的要求与外在的现实发生了裂痕,精神逃避到思想的空旷和荒野中去,为自己建立一个思想王国,以反抗现实的世界。
对一个民族精神是如此,对民族中的某个具体人不也是这样吗?——这就是我当年在朗润园上西方古典音乐“第一课”的灵魂状态。
到了1959年和1960年,这灵魂状态便演化、上升为这样一种境界:“普遍的世界思维在我里面思维着。”
这一表述或说法源自德国古典哲学:Das Allgemeine Weltdenken Denkt in Mir.
这种特殊的表述尽管佶屈聱牙,隐晦曲折,有些不符合规范,中国人不习惯,但仔细琢磨,还是耐人咀嚼,很哲学味的。
自那以后,直到今天,将近半个世纪,“普通的世界思维在我里面思维着”这个哲学命题就一直伴随着我,引导我,并且不断地成长,成熟起来。也许把这个命题改写成这个句子会更符合我的实际情况:普通的世界感受和思维在我身上感受和思维着。
贝多芬音乐把我引上了路,而且一去就不回头:“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对于我,朗润园还不只是“德国莱比锡音乐学院”,而是“世界哲学学园”。正是从这里,我走在通向“世界哲学”的路上。
直到23年后,即1980年,我读到德国存在主义思想家雅斯贝尔斯的《哲学引论》才知道:“所谓哲学,就是在路上(auf dem Wege)。”
“哲学的本质是寻找真理,而不是占有真理。”K·Jaspers 《哲学引论》,德文版,1978年,第13页。
其实科学、艺术和哲学的本质都是这样。重点和要害不在占有,而在不断追求。不是静态占有,而是动态追求才使人有持久的幸福感。
爱情的追求又何尝不是这样?
结婚便是静态的占有。所以它失去了刺激和魅力。
1957年11月至1958年4月这半年的朗润园对我一生的精神发展是难忘的,决定性的。几乎每隔一两天,我就要去温德先生的小客厅(估计只有30平米)聆听伟大音乐家的启蒙和教晦,从巴赫、亨德尔、海顿、莫扎特和贝多芬,一直到柴可夫斯基和德彪西。其中听得最多的作品是贝多芬和莫扎特的曲子。
后来我才懂得并体认到:可以分别用两个汉字来概括他们的音乐本质:贝多芬是“力”,莫扎特是“和”。
“力”不是牛顿力学的力,而是精神上的力。我迫切需要借助这力走向“世界哲学”。我需要贝多芬助我一臂之力。
“和”是天地人之间的和谐,是中国古人所说的:“吾爱此响,松之风而竹之雨”;是山居深静,林木复苏,清风入弦,绝去尘嚣的“和”;是“宇宙定律的和谐”。正在营构世界观的我,迫切需要这“力”,这“和”。“力”是钢筋,“和”是混凝土。
在莫扎特音乐中(尤其是慢板乐章),我找到了如清泉白石或明月清风一样的悠然自得心境。它足以排除外部世界丧失了理性的乱哄哄。
我说过,开始的时候,这一切还带有政治社会性质或低层面的色彩,后来便渐渐成了高层次的哲学:普遍世界的感受和思维在我身上的感受和思维。这就好比三级火箭。第一级是属于尘世的。只有第三级才能将载有人的飞船送进太空轨道。
第二部分宁静是一种力量(2)
二、 宁静是一种力量
体认到这一点,是1957年岁末我的一大收获,也是我走向成熟的一步。它标志了我的内向型性格开始进入运行轨道,渐渐成了我的世界观的核心。
这时候,西方宗教音乐大量进入我的大脑,并扎下了根,尤其是巴赫、亨德尔、海顿、莫扎特和贝多芬的弥撒曲,从中我感到有种很深沉的宁静弥漫。这是一种崇高的宁静或静穆的神圣。
肖邦的曲子也听,尤其是他的夜曲(Nocturnes),里面有一种安静的气氛。不过不是宁静,是安静。
安静属于尘世,属于不喧闹、分贝很小这种物理性质。宁静属于天国,属于宗教范围,同分贝的数值关系不大。即使外界很嘈杂,乱哄哄的噪声不绝于耳,内心仍然能保持宁静状态,这才是真功夫,真正的哲学境界。
肖邦的夜曲很诗意,很幽静,只有尘世的梦,少有神性。因为这只是安静。可见宁静的级别高于安静。——当然,这是我后来才体验出来的。不是“第一课”,而是到了“第三课”。
肖邦夜曲的安静不能把我引导到哲学王国沉思默想的宁静境界。当时我更需要对天地人神的冥想或凝神默想。
我记得那年年底的一个夜晚,我听了一个晚上的宗教音乐:巴赫的《马太受难曲》《b小调弥撒曲》;亨德尔的《弥赛亚》;贝多芬的《D大调庄严弥撒》。
我的内心感受是难以言表的。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了宗教经历。它来自音乐。后来在我的人生之旅中,曾有过多次宗教性质的感悟。
那是宗教感的“第一课”。(又是“第一课”)
一点多钟,温德先生在对面的长沙发上睡了。我悄悄地开了门,不辞而别。哦,外面正下着鹅毛大雪!整个朗润园静极。荷塘、石板桥和周遭的树木、竹林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有种神圣的宁静弥漫。这时,我突然记起白居易的两句诗:“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夜雪》)
经过未名湖的时候,我久久停在一处不动。肉耳和心耳好像还有巴赫和亨德尔的宗教音乐在回荡,缭绕。
我突然觉得用我的听觉、味觉、视觉和触觉已经体验、品尝到了一个“静”字。
其实今天我们的时代,我们的世界,严重欠缺这个“静”字。既没有外在的“静”,也没有“内心的静”。而后者更重要。
是的,静有等级。宁静最高级。“内心的静”便是宁静。宁静是种力量。这力量要用心灵去感受。因为它不是马力。我们时代的马力还不够吗?反而是马力太多了,宁静的力量太少了,太微弱了。
毕业前夕,我才明白,科学、艺术和哲学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是敬畏和宁静。
我记起有句德文:“Die Stille vor Gott”(在上帝尊前的静穆)。——这才是最高层次的宁静。
天文学、地质学、生物学、数学、物理、哲学、文学艺术……所追求的极玄之域,都是“在上帝尊前的静穆”。
“在上帝尊前的静穆”是人类智慧的开端,也是它的终结。
难怪唐代道士司马承祯说:“静则生慧,动则成昏。”
东西方哲学家都强调“把我们的快乐完全限于自己的内心”。后来我读到南宋哲学家陆象山的号召:
“收拾精神,自作主宰。”
“人精神在外,至死也劳攘;须收拾作主宰。收得精神在内……谁欺得你,谁瞒得你?”
“内心的宁静”,正是收拾精神,自作主宰的必然结果。而西方古典音乐的本质就是促使、引导你收拾精神,向内用力,自作主宰;就是“导向内心”的音响诗哲。
“导向内心”是个英文术语“innerdirected”,是1960年我从温德先生书架上一本心理学著作中读到的。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有用的术语。在那个危机重重的时候(in a Time of Crisis),一切“导向内心”的事物(科学、艺术和哲学),我都去追求,为的是获得“宁静”。两次战役之间的间隙境界才是“宁静”。这是我下的定义。
西方古典音乐的价值在于它能为我营造一种心理大背景或氛围。追求“世界哲学”的人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