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调城南-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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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街的南口,路东一侧的房子已拆,115号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院门口很宽很高,能够走得进马车。只是连个门都没有,豁嘴子似的光秃秃地亮着院里面的一切,拥挤的房子仿佛塞进嘴里太满的东西,随时都有可能吐出来。
我有些迟疑,真的就是这里?17岁(1890年)的梁启超,头一次进京考进士的时候就住在这里?两年之后,他和妻子结婚也就住在这里?这里就是有名的新会会馆?
我走进院里,呈L形两条小路,摆在面前。直行往西,顶到头,是几间北方和西房挤成一堆儿。拐弯往北,是两排密麻麻的房子,靠东两进院,靠西三进院。如果说刚才见到的是后院,那么,这两个院应该是中院和前院了。这两个院里的房子明显的比后院要好些,硬山合瓦顶的样子都还保存着,特别是前院东边的山墙和房脊都还那么完整清晰,能够依稀看到当年会馆的模样来。
不过,在这些房子中,哪里是饮冰室呢?正好从院门北侧出来一个瘦削的老人,忙问她这里是梁启超故居吗?她痛快地告诉我:就是这儿。然后指着她对面的房子说:就是这三间房子,常有人来问,还有老师带着学生来看。
我看看这三间北房,前面都被搭起的房子遮挡住,基本看不清眉目,只有房顶的灰瓦和磨砖对缝的东山墙,特别是山墙顶端的飞檐翘起的蝎子尾,在逆光中森森的,格外吐露出沧桑。我还是有些迟疑,因为书上说是在中院的北屋。那老人肯定地对我说:就是这三间房,你可以到里面去看看,里面还有两个院子。
我便又走了一遍,先往西直走,朝东的大概是以前的厢房,其余都是后搭建的房子。折回来,我进了北院,那两个院子的房子格局和前面的差不多,很显然,院门西向,三排正房坐北朝南,东西厢房都有,典型的老北京南北走向胡同里四合院的格局。从前院后排看那三间房子,从中院看那五间房子,墙体基本完整,灰砖依然厚重结实,一百多年的时光似乎只留下风吹过的那么一点痕迹。墙边的大杨树,虽然也有年头了,但肯定不是那时种下的,那时即使不种枣树,起码也应该和这条街两旁种一样的槐树。
出来又碰见那老人,她问我:看明白了吗?然后有问我:知道不,咱北京有两个梁启超故居?
我说您说的没错,一个在东城的北沟沿胡同。不过,我想,那是梁启超后来住的地方了,他在清华当教授时日子已经好过多了,那里房子格局是西式的,屋子里的摆设和这里也不可同日而语。梁启超在这里从1890年住到1898年戊戌变法失败,慈禧太后差点没有要了他的脑袋,他从这里逃跑亡命日本。从国外回来,他又曾经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前后大概十多年。虽然这里破旧得几乎无法辨认,但故居不是小姑娘,并不以打扮簇新为标准。年轻的梁启超,那时是提着脑袋闹革命,这里是他风雨飘摇也是他和同伴风云际会的地方。据说,梁启超在这里和妻子结婚后感情一直不错,他跑到日本,给妻子寄来一张他的照片,上面写着这样八个字:衣冠虽异,肝胆不移。他从国外回来,妻子和他又住在这里,他的前期许多著作,都是写在这里的。1916年,为策动蔡锷将军组织护国军讨伐袁世凯的《保国会章程》,也是起草在这里。一个地方和一个人的情感与命运联系得这样紧密,即使再破再旧,也就无法从历史中剔除,被岁月遗忘了。
我问那老人您的房子是后盖的吧,她说:是,以前是人家拴马的地方。我猜想,那肯定也拴过梁启超的马吗?“却余人物淘难尽,又挟风雷作远游。”他是一个不安分的人。
走出大院,一街古槐,真是漂亮。只有这样的树,才配得上这样的地方。
蒲阳会馆
进果子巷北口不远,往东抹一个小弯,就进了贾家胡同。刚好碰见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急匆匆地也往里面走,便请问她知道林则徐故居在哪儿吗?她停下来,很疑惑地摇摇头说:我就住在贾家胡同,都四十多年了,没听说这儿有林则徐住过的地方呀?您再问问别人吧。说着,我们一起往里走,她是位热心人,一路上碰见好几位遛弯的或是上厕所的老人,都帮我拦住人家问,都摇头。像是证实自己的印象确实没有错似的,她冲我说:您看是吧?都没听说过。您是不是记错地方了?
这时候看见一处老宅院,黑漆木门上还保留着门簪,抱鼓石头门墩也保存得十分完整,沿门一溜很长的灰墙背后藏着深宅大院。门口有一对老头老太太正倚着墙角那儿晒太阳。我站住了,她也跟着站住,看出了我的意思,对我说:这倒是个老院子了,您可以去问问。我向那一对老人走过去,问道:您二位知道林则徐故居是这儿吗?二位几乎异口同声回答:这院里没有姓林的。他们以为我是找现在住在这里的姓林的什么人了,我赶紧强调一下:我找的是林则徐故居,林则徐,知道吧?老太太先说话了:姓林的?没听说这附近住着有姓林的呀?老头像是忽然想起来了,张开惺忪的眼皮,抬起手中的拐杖,指指前面:和平巷里有个姓林的……
那位中年妇女赶紧拉了拉我走了,她悄悄地对我说了句:连林则徐是什么人都不知道!那样子很替她的这些老街坊害羞。
林则徐确实曾经在这条胡同里住过,这是一条老胡同了,清中期尤其鼎盛,乾隆年间著名的诗人洪亮吉也曾住在这条胡同里,和林则徐一样,是进京赶考并未得志时候。和林则徐还有一样的是,得志后因直言获罪而被贬,而且也是被贬到新疆。看来这条胡同并不怎么吉利。
快要走到胡同的南口,也没有问到,看来一条胡同的老街坊对林则徐很陌生,更不要说洪亮吉了。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英雄,林则徐当年被贬时有诗:人事如棋浑不动,君恩每饭总难忘。后一句是他的忠贞,前一句如果改“浑不动”为“浑不觉”,大概正可以指我们后来人的麻木与健忘了。
那位热心女的很遗憾地对我说:你只好问派出所了。前面就是派出所,门口站着一个警察,上前一问,他不大肯定地告诉我:你走过了,那个公共场所边上的院子,好像是那儿。走过去一看门牌,是35号。刚进院子,蹲在门口的一条大狗冲我汪汪叫了起来,从紧靠大门的东房里走出两个男人,很客气地回答我道:这里就是蒲阳会馆,然后指着北房告诉我:当年林则徐就住在那儿。
我看看这个院子,呈长方形,东西长,南北窄,四面有房,西房四间,南北都是一明两暗的房子对称着,如果不是后搭出来的房子,可以看出三面的房子都有宽宽的走廊,三面回环连在一起。靠大门的三间东,大概是门房和仆人住的地方。这样的格局,在北京很特别,老北京四合院是讲究正房与厢房的,就像人的辈分是不能乱的。这里的西房和南北的房子位置不同,地位却似乎难分彼此,看不出谁是正房来。林则徐住的北房,正房应该属于北房,但西房比南北房都多出一间,而且正对大门,正房应该属它才是。弄不明白。
小院不大,房子不多,当年应该是比较清净的。嘉庆十六年(1811),林则徐从福州老家来北京会试(他就是那年中的进士),住进了福建老乡建的这座蒲阳会馆里。两年后,他带妻子进京赴任,当个翰林院的庶吉士的小官,一家子也是住在那三间北房里。似乎那时单位没有给他分房子,看来官职卑微。
这时候,从北房里走出一位男人,再次证实这就是林则徐的故居。他那一侧的走廊大多还能够显露出来,几级高台阶,能够想像出当年的气派。他告诉我这房子里外格局没动,只是把门改了,解放初刚搬来时候房门是两扇对开的,带花窗棱的隔扇门,再有就是中间客厅两边原来是木隔断,现在盖成泥墙了。他又指指廊檐下一个尘土厚厚的弯弯的破灯罩(里面没有灯泡)笑着说:这大概是林则徐在时没有的,但我们搬来前就有了。
然后,他告诉我:以前在东边还有一处福建会馆,可惜后来拆了。我知道,他说的是福州会馆,现在工人俱乐部的地方。初来京城的时候,林则徐官低俸禄也低,业余靠给人代写书信奏折得一些笔润贴补家用,当初建福州会馆时,他捐了这些润笔费呢。看来他当时是希望能够住进更为宽敞的福州会馆的。想一想,如果不是在1838年的最后一天,林则徐被道光皇帝任命为钦差大臣到广州去禁烟,他就住在这里,然后根据自己的级别、超过的平米数再加一些银两,住进更为宽敞的福州会馆,一家老小的日子过得也会平稳得多。当然,我这是庸人之见,那样的话,也就没有了林则徐,贾家胡同也就没什么值得参谒的了。
林海音故居记(1)
肖复兴
在南柳巷找晋江会馆,很好找,一打听,附近的街坊都会说:就是住过写电影《城南旧事》的那个女作家吧?然后告诉我:就在40号和42号。一条普通的胡同和一位作家,就是这样亲密地联系在一起,这条如今已经破旧不堪的胡同,文学的普及率却高于书店。
应该感谢北京的几位专家的呼吁,保护这处晋江会馆,建成林海音故居,才免于让它履为平地,它北边的北柳巷已经在顷刻之间履为平地,做为椿树地区三期危改工程,推土机正在它的前面轰鸣。
我先到42号,站在不大的门口,我有些迟疑,进了院子之后,看到的只是北侧的一溜儿后山墙和南侧一溜儿后盖的小房子,这两侧的房子把中间瘦长的过道挤成了逼窄的一条影子,如果这就算院子的话,这院子也实在太窄,一点儿都不像林海音笔下描写过的晋江会馆,心里的迟疑越发加重。
院里一位妇女,毫不犹豫地告诉我:这就是晋江会馆,没错!她指着紧靠北山墙旁的一个下水井的铁盖对我说:前些日子在这儿挖坑安自来水新管,看到这房子的地基可深呢,而且挖出好多瓷器的碎片,可是个深宅大院。说着,她拉着我走到院门口,指着一侧的一个抱鼓石门墩对我说:本来两个门墩的,现在只剩下一个了,你看那门墩的地方才是原来大门的边,你再看,原来的门框还在呢。她这样一说,我发现刚才看得不仔细,竟然忽略了这个门墩。这就是林海音小时候常常倚着门口看骆驼、看那个疯女人、看胡同口像唱梨花落耍着铜锣卖酸梅汤的小贩的门墩?破损的门墩那一侧盖出来两尺多宽的房子,院门缩小了近一半,原来的大门应该不小呢。
不过,还是没有打消我的疑虑,因为这院子里根本没有正房,即使正房在40院里,大门开在这里,也不合老北京四合院的规矩,晋江会馆当初盖得不可能这样不伦不类,起码应该在42号院子里北山墙那里有一个月亮门,再不讲究也得有个小屏门才对。这位只住在这里二十来年的妇女,解释不了我的问题,但她很热心地说:40号院有个王大妈,她在晋江会馆住的年头最长了,我带你去问问她吧。
40号院让我豁然开朗,一个老北京典型的四合院,虽然新搭建出了一些小厨房,但四围的房子都还非常的齐整。北房五间,前出廊檐,起码有两尺,朱红的廊柱还在;南房、东西房各三间,南房也有廊檐,稍窄一些;东西房两边各有一块小小的空地,可称之为小院落,这是讲究的布局,按照邓云乡先生的说法,“这种盖法,多为宫廷、园林的格局。”这块地方,本是种花草置山石的点缀之地,这里西侧盖房一间,是原来的厕所,房前有高高的青石台阶,院里街坊说是为了踩上去晾衣服的。很显然,北房是正房,院子开阔,三棵老槐树布局很合理,正房前左右各一棵,院中间一棵,都高出房子一倍多,枝叶参天,年龄和这院子一样,起码都是百岁以上的老人,正是槐花盛开的季节,一树一地都是如雪的槐花。
可惜,王大妈不在家,她住的南房中间那间屋子门上挂着锁。不过,围上来的院里的街坊们,立刻解释清楚我的问题:晋江会馆原来是两道门,42号那是一道面朝胡同的大门,进了大门是晋江会馆轩豁的过道,南面的院墙外是建宁会馆,往北拐是第二道门,才是进里院的大门,王大妈现在住的房子就是这道大门的门道。从王大妈东边屋里出来的一个男人指着王大妈屋前面告诉我:这里原来还有一道影壁,影壁两边有月亮门,我们家的边上原来还有个后门,可以到后面的花园去玩,但我不知道那个花园算不算晋江会馆的。
我彻底清楚了晋江会馆的格局,这样的格局,不仅讲究,也体现北京人的智慧,南柳巷是南北走向的胡同,临街开门,一般正房要朝西,不是最好的选择,晋江会馆开两道门,避免了这样不足,门中门,院中院,还有影壁和月亮门的若隐若现,使得这个其实只有一层院落的晋江会馆有了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感觉。
七嘴八舌地聊起天来,我知道了刚才和我讲话的那个男人姓龚,除了王大妈,他家是住这里最久的人了,王大妈是北京人,他家祖籍台湾,父母是晋江人,他就是出生在这个院子里的。林海音住在这里的时候,和他的母亲、王大妈都认识,1990年和1993年,林海音两次来到这个院子里的时候,都拉着这两位老人站在大门口照过相。“在台湾澳门香港的报纸上发表文章的时候都配了这照片,林海音都给我母亲寄来过呢。”龚先生对我说,其他街坊有些不大好意思地告诉我:王大妈原来是干‘为人民服务’工作的。起初我没听明白,后来我明白了王大妈是晋江会馆的佣人。他们是怕说佣人不好听,伤害了王大妈。其实,佣人也是老百姓,看《城南旧事》,林海音把里面的佣人宋妈写得多么慈祥善良。当然,我知道,这个王大妈可不是宋妈,他不是林家的佣人,因为林家搬到这里来的时候,是最难的时候,当时,林海音的弟弟因抗日被日本鬼子杀死在大连,父亲去大连收尸后回来气愤不平吐血而死,家里日子日渐艰难,她妈妈只好带着全家八口搬到这里住,因为是晋江老乡,住在这里可以不收房钱。
所有这一切,这里的街坊都知道,而且我说1991和1993年林海音来过这里两次,他们立刻订正我,不是1991年,是1990年。他们还指着北房靠西的两间很有感情地告诉我:林海音就住这两间房子,这是她在北京住的最后的房子,她是从这里离开北京到的台湾。他们说这话的时候,竟然有些伤感,让我不禁想起在《城南旧事》中那个疯女人和妞妞离开这里、离开北京的那个雨夜,小英子送她们离开这块故土的时候雨水从人家的房檐直落在头上、脸上、身上的情景。一个地方,和一个人情感的心理空间,和一个时代的历史空间,密切联系一起,这个地方才有意义吧?我没有想到,这些老街坊对林海音如此熟悉,这多少让我吃惊,让我感动,他们直到现在还把林海音当成自己的老街坊,而且是为了这个院子、这条南柳巷、这块城南贫民旧地扬名的老街坊,甭管怎么说,她走得有多远,出了多大的名,都是从北京城南、从这个晋江会馆里走出来的。我想,如果林海音地下有知,也一定会感动的。
林海音故居记(2)
住在正房的两位老街坊指着他们的房子,对我说:你看这房顶的老瓦还都在,但房子已经漏了,漏下的雨把窗帘都弄黄了,我们也不换了,反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