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羊历险记-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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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瘤那东西像鞭子似的吧?”我问,“羊用来驾驭宿主的鞭子?”
“正是。那东西一旦形成,就别想从羊那里逃开。”
“先生要达到的目标是什么呢?”
“他疯了。肯定忍受不住那个壶里的风光。羊利用他筑造了一个强大的权力机构,
为此羊才进入他体内。可以说他是个牺牲品。思想上他是零。”
“先生死后是要利用你来继承那个权力机构吧?”
“是的。”
“往下将发生什么呢?”
“百分之百的无政府观念王国。所有对立都在那里融为一体,我和羊就在其核心。”
“干吗拒绝?”
时间已经窒息。雪无声地落在窒息的时间上面。
“我喜欢我的懦弱。痛苦和难堪也喜欢。喜欢夏天的光照、风的气息、蝉的鸣叫,
喜欢这些,喜欢得不得了。还有和你喝的啤酒……”鼠咽下话语,“说不清啊!”
我寻找词句,但找不到。兀自裹着毛毯凝视黑暗的深处。
“看来我们是用同样的材料制作了截然不同的东西。”鼠说,“你相信世界会变
好?”
“天晓得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
鼠笑了:“也真是,要是存在泛论王国,你笃定能当那里的国王。”
“作为羊壳!”
“是作为羊壳。”鼠一气喝干第3罐啤酒,空罐咣啷一声扔在地上,“你最好早些
下山,趁着没给雪封住。不想在这地方过一冬吧?估计再有四五天就开始积雪,结冰的
山路翻越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怎么办?”
鼠在黑暗中无不开心地笑道:“我已经没有什么以后了,只消一冬就消失不见。至
于一冬长到什么程度,我是不得而知,反正一冬就是一冬。能见到你真叫人高兴。可以
的话,真想在暖和些明亮些的地方相见……”
“杰向你问好。”
“也替我问候他。”
“她也见了。”
“如何?”
“挺精神的。还在同一家公司工作。”
“那么说还没结婚?”
“是啊。”我说,“想要问问你完了还是没完?”
“完了。”鼠说,“即便以我一个人的力量没办法使它完,反正也是完了。我的人
生毫无意义可言。借用你无疑十分喜欢的泛论来说,就是任何人的人生都毫无意义可言,
是吧?”
“是的。”我说,“最后问两点。”
“一是关于羊男。”
“羊男那家伙不错。”
“我来这里时的羊男是你吧?”
鼠咯吱咯吱转动脖颈:“不错。借了他的身体。你还真看出来了?”
“中途看出来的。”我说,“一开始不行。”
“老实说,你摔吉他时我吓了一跳。头一回看你发那么大火,再说那是我最先买的
吉他,倒是便宜货。”
“对不起。”我道歉说,“只是想吓唬你把你引出来。”
“也罢。反正到明天什么都消失了。”鼠倒也干脆,“那么,另一点要问的是关于
你女朋友的吧?”
“是的。”
鼠沉默良久,双手对搓,随后听得一声叹息,“可能的话,我本不想谈她,因为她
是计算外的因素。”
“计算外的?”
“嗯。作为我原本打算开一个内部晚会,结果那孩子钻了进来。我们是不该把她裹
进来的。你也知道,那孩子具有非同一般的能力,可以把很多很多东西引诱出来。可是
她不该来这里,这里远远超出她力所能及的范围。”
“她怎么样了?”
“她不要紧的,精神着呢。”鼠说,“只是她恐怕再也不能吸引你了,我也觉得不
忍。”
“为什么?”
“消失了,她身上的什么完全消失了。”
我沉默下来。
“你的心情我理解,”鼠继续道,“但那早早晚晚都是要消失的,就如某种东西已
经从你我以及好些女孩身上消失掉一样。”
我点头。
“差不多我该走了。”鼠说,“不能呆得太久。肯定还会在哪里相见的。”
“是啊。”我说。
“可能的话,最好在明亮些的地方见,季节但愿是夏天。”鼠说,“最后一件事:
明早9点把挂钟对好,把钟后面的软线接上,绿线接绿线,红线接红线。9点半希望你离
开这里下山。12点我们同一伙人在这里有个茶话会。好么?”
“就那样做。”
“能见到你真高兴。”
沉默一瞬间包裹了我们两人。
“再见!”鼠说。
“再见吧。”我说。
我照样裹着毛毯,闭目倾听。鼠带着单调的脚步声缓缓穿过房间,打开门,直要把
人冻僵的冷气挤进房间。无风,水一般沉沉浸入的冷气。
鼠开门在门口伫立一会。他似乎静静看着什么,不是看外面景致,不是看房间内部,
也不是看我,而是看完全另外的什么。感觉上就像在看球形门拉手或自己的鞋尖。之后
“嚓”一声低音把门关上,一如关上时间之门。
剩下来唯有沉默。除了沉默什么也没剩下。
13.绿线和红线,冻僵的海鸥
在鼠消失后不久,我浑身一阵难以忍受地发冷,在洗脸间吐了几次,但除了游丝般
的气息什么也没吐出。
我爬上二楼,脱毛衣钻进被窝。发冷与高烧交替袭来,房间也随之一胀一缩。毛毯
和内衣给汗水浸得一塌糊涂。而一冷,又冷得叫人缩成一团。
“9点给钟上发条,”有谁在我耳畔低语,“绿线接绿线……红线接红线……9点半
离开这里……”
“不要紧,”羊男说,“会顺利的。”
“细胞更新的嘛。”妻说。她右手攥着带花边的长裙衬。
我下意识地把脖子左右摇了十多厘米。
红线接红线……绿线接绿线……
“你简直什么都不明白。”女友说。是的,我是什么都没闹明白。
涛声传来。冬天滞重的波涛。铅色的大海和女人后颈般莹白的海波。冻僵的海鸥。
我置身于门窗紧闭的水族馆展厅。厅里陈列好几根鲸鱼阴茎。热得令人窒息。该有
人开窗才是。
“不成,”司机说,“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果真那样,我们都要一命呜
呼。”
有人开窗。冷不可耐。海鸥声传来,它们尖锐的叫声撕裂我的皮肤。
“你记得猫的名字吗?”
“沙丁鱼。”我回答。
“不,不是沙丁鱼。”司机说,“名字早已换了。名字说换就换。你不也是连自己
的名字都不晓得的么?”
冷得出奇。且海鸥数量过多。
“平庸使人走漫长的路。”那个黑西服小子说,“绿线就是红线,红线就是绿线。”
“关于战争听到什么没有?”羊男问。
贝尼·哥德曼开始演奏《特别航空信》。查理在独唱。他头戴奶油色呢帽。那是我
所记得他的最后形象。
14.再过不祥角
鸟在啼叫。
阳光从百叶窗缝隙中呈条纹状落在床上。掉在地板上的手表指在7时35分。毛毯和
衬衫如从装满水的桶里捞出来一样湿漉漉的。
头虽还有点发晕,但烧已退去。窗外一派雪景。鲜亮的晨光下,草场闪烁着银辉。
空气冷得皮肤很是舒但。
我下楼用热水淋浴。脸色异常苍白,一个晚上脸颊就明显塌陷下去。我把比平时多
两倍的刮须膏满满涂了一脸,一丝不苟地刮胡须。刮完后小便,尿水多得自己都难以置
信。
小便之后,身上没了气力,穿着浴衣在沙发上足足躺了15分钟。
鸟继续叫个不停。雪开始融化,房檐一滴滴落下水珠。远处不时“叽唧”传来锐利
的声响。
到8点半,我喝了两杯葡萄汁,整个儿啃了一个苹果,然后收拾东西。从地下室拿
了一瓶白葡萄酒和一大块“哈西”巧克力,又拿了两个苹果。
看准表到9点,把挂钟3根砣管拧了上去,时针对在9点。又移开沉重的钟,把钟后
现出来的4条软线接好。绿线……接绿线,红线接红线。
软线是从钟后板4个锥孔里拉出来的。上边一对,下边一对。软线是用和吉普车里
的同样的铁丝牢牢固定在钟内的。我把挂钟放回原来位置,站在镜前向我自身做最后的
寒暄:
“祝你顺利!”我说。
“祝你顺利!”对方说。
我和来时一样从草场正中穿过。雪在脚下“沙沙”作响。草场上一个脚印也没有,
俨然银色的火山口湖,回头一望,我的一行脚印一直连到那座房子。脚印意外弯曲。径
直走路并非易事。
离远看去,房子简直像个活物。它身子局促地一抖,雪便从复折式房顶落下。雪块
出声地滑下房顶斜坡,掉在地上摔碎了。
我继续前行,穿过草场,穿过长长的白桦林,过桥,沿圆锥山转了一圈,来到那个
讨厌的弯角。
好在弯角积的雪没有结冰。但无论怎么用力踩雪,我都无法从仿佛被拽进十八层地
狱那种讨厌的感觉中挣脱出来。我几乎扑在哗啦哗啦崩落的崖体走过那个弯角。腋下满
是汗水,一如儿时噩梦醒来。
平野从右边闪出。平野同样被雪覆盖。从中流淌的十二瀑河闪着耀眼的光。似有汽
笛声远远传来。一个漂亮的晴天。
我歇口气,背起背囊,走下徐缓的坡路。拐过下一个弯角时发现一辆眼熟的吉普车
停在那里,车前站着那个黑西服秘书。
15.12虎的茶话会
“等你呢,”黑西服说,“不过也就等20来分钟吧。”
“何以晓得?”
“地点?还是时间?”
“时间。”我放下背囊。
“你以为我究竟凭什么当上先生秘书的?努力?IQ?反应快?何至于!原因是我有
能力。直感!用你们的话来说。”他身穿驼色羽绒服和滑雪裤,架一副Ray Ban遮光镜。
“我和先生之间有过很
··多共同部分,比如在超越理性、逻辑以及伦理那类东西方面。”
“有过?”
“先生一周前去世了。葬礼十分气派。现在东京围绕挑选接班人吵得热火朝天。平
庸之辈正在东奔西忙上蹿下跳——倒也够辛苦的。”
我叹口气。对方从上衣袋掏出银色的香烟盒,抽出无过滤嘴烟点燃。
“不吸?”
“不吸。”我说。
“你的确干得漂亮,超过我的期待,坦率他说,我很吃惊。当然,如果你走投无路,
也打算提供一点暗示来着。居然能碰上羊博士,令人叫绝!可以的话,真希望你在我手
下出力。”
“一开始就晓得这里?”
“还用说!你以为我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问个问题好么?”
“好好,”对方显得兴致勃勃,“简短些。”
“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在这里呢?”
“因为希望你以自己的意志自动自觉地来这里,并且把他从地窖里拉出。”
“地窖?”
“精神地窖。人一旦给羊附体,精神就一时处于失控状态,也就是类似所谓shell
shock①。而你的任务就是把他从中拉出。但为了使他信任你,你就必须是白纸一张。
就是这么回事。如何,简单吧?”
① 爆炸性精神打击。由战争遭遇引起的一种丧失自控力和记忆力的精神障碍。
“是啊。”
“亮出底牌来什么都简单,而编制程序却非同小可。因为电脑不肯连人的感情波动
都计算进去。如果辛辛苦苦编制出来的程序能够如愿以偿,当然再没有比这更令人高兴
的了。”
我耸耸肩。
“好了,”对方继续道,“寻羊冒险记正走向尾声,由于我的计算和你的纯真。我
已把他搞到手,是吧?”
“好像。”我说,“他在那里等着,说12点整有个茶话会。”
我和他同时看表:10时40分。
“我该走了。”对方说,“不好叫他久等。你嘛,叫司机用吉普车送到山下。噢,
这是你的报酬。”
对方从胸袋里掏出一张支票递过来。我没看金额就揣进衣袋。
“不确认一眼?”
“没那个必要吧。”对方开心地笑了:“能跟你一起做事,真是愉快。对了,你的
同伴把公司解散了,可惜啊!本来前途无限。广告业以后还要发展。你自己来好了。”
“你是疯了!”我说。
“再见吧!”说罢,他沿弯角朝台地走去。
“沙丁鱼精神着哩!”司机开着吉普车说,“胖得圆滚滚的。”
我坐司机旁边。看上去他同乘坐那辆怪物车时判若两人。他这个那个讲起先生的葬
礼和如何照料猫,我几乎没听。
吉普开到车站时是11点半。镇子死一般静。一个老人用铁鍬铲交通岛的雪,1只瘦
狗在他身旁摇晃尾巴。
“谢谢你了!”我对司机说。
“不用谢。”他说,“对了,上帝的电话号码可试过了?”
“没有,没时间。”
“先生去世以后,打不通了。到底怎么回事呢?”
“肯定太忙。”我说。
“也许。”司机说,“那么,保重!”
“再见。”
上行列车12点整发车。月台空无人影,车上乘客加我共4个人,但人们久违了的形
象还是使我舒了口气。不管怎样,我返回到了生的世界。尽管这世界平庸而百无聊赖,
但毕竟是我的世界。
我边嚼巧克力边听开车铃声。当铃声响罢歹、车发出“咣啷”声时,远处传来爆炸
声。我猛地推开窗户,脖子探到外面。爆炸声问隔10秒又响一次。列车开动了。约3分
钟后,只见圆锥山那里升起一道黑烟。
我凝望那道烟,望了30分钟之久,直到列车向右拐弯。
尾声
“一切休矣。”羊博士说,“一切都结束了。”
“结束了。”我说。
“必须感谢你才是。”
“我失去了很多。”
“不,”羊博士摇头道,“你不是刚刚活过来嘛!”
“那也是啊。”
走出房间时,羊博士趴在写字台上失声恸哭。我剥夺了他失却的时间。至于正确与
否,我最后也未明白。
“她不知去哪里了。”海豚宾馆老板凄然说道,“没说去哪里,身体像是不大舒
服。”
“不怕的。”我说。
我接过行李,仍住上次那个房间。从房间窗口仍可看见上次那个莫名其妙的公司。
乳房肥硕的女孩不见了。两个年轻男职员吸着烟伏案工作。一个念数字,一个用尺子在
很大一张纸上画折线图表。由于没了巨乳女孩,公司看上去完全成了别的公司。唯独根
本弄不清是什么公司这点依旧。6点,全员撤离,楼字一片漆黑。
我打开电视看新闻。没有报道山上爆炸事故。是的,爆炸事故是发生在昨天。昨天
一天我究竟在那里干什么了呢?刚一回想,头又开始作痛。
总之过去了一天。
我就是这样一天天远离了“记忆”,直到某一天漆黑中再次传来远处的声响。
我关掉电视,穿鞋倒在床上,孤零零地望着满是污痕的天花板。天花板的污痕使我
想起很久以前死去且被所有人遗忘的人们。
不知是什么颜色的霓虹灯改变了房间色调。耳畔响着手表走针声。我解下表扔在地
板上。汽车喇叭声柔和地重合在一起。我想睡,但睡不着。根本不可能带着无法诉诸语
言的心情入睡。
我穿上毛衣,上街走进最先看到的迪斯科舞厅,听着不停顿的黑人音乐喝了3杯每
杯60毫升的加冰威士忌。于是我多少变得正常起来。也必须变得正常。大家都要求我趋
于正常。
返回海豚宾馆,3只手指的老板坐在长沙发上看电视里最晚的新闻